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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導演在書裡叫自己阿志,說自己出生時第一眼看到的不是穩婆和母親,而是一位老爺子,老爺子叼著菸斗吞雲吐霧,半身都坐在煙霧裡,他便知道,這老頭已經是死人了。老爺子睜大眼睛盯著他點了點頭,隨後抬手在自己母親額頭上用力拍了一下,因為生產而疲憊昏睡的母親立刻醒了過來。“生了崽還要睡,這個女人懶哦……”

老爺子消失前,咕噥了一句。不過母親始終沒扛過去,過了幾天因為產褥熱去了。老夫人看他可憐,主動將他收了做么兒。

他第一次見自己父親就是祠堂裡的那張遺像,他便知道,自己出生時看到的那個老頭就是自己父親了。他上面還有五個年齡懸殊的哥哥姐姐。大哥,二哥當時已經結婚,三姐也早早生了孩子,侄兒侄女,甥兒甥女一大堆,有的年齡比他還大,也是人丁興旺的大家庭。

“……我落在了羊圈裡,每天聽到的都是咩,咩,咩…起初我不回應,卻見那羊越靠越近,氣鼓鼓的模樣,紅著臉甩著手,甚至還揪著我的耳朵鼓足了氣大吼一聲,咩!!……”

“……後來我長大了,才知道那些羊是我的侄兒侄女,他們在說人語,咩就是什麼的意思。”

蘇萌總是被這一段話逗笑。

宋清持翻到這一頁時笑著躺在了鋪席上。書被拋在一邊,他沒想到那個傢伙看起來默默不語,以前也挺開朗的嘛。這本書是他在島上的書店特意買的,他看過阿志的電影,卻從未想到有一天可以看到真人。阿志是家裡排行老么,雖說比宋清持長一個輩分,但只比他大不過十一、二歲,看起來則更年輕一些。

他從祖父那裡得知,阿志一家和自己家居然是世交。阿志的那位父親和自己祖父兩人曾經一起在北京的茶樓戲院摸爬滾打,一個終於磨成了角兒,另一個則磨成了角兒的管家。後來在大陸參戰,僥倖逃出生天落在南島,又被戰事牽連,只不過這次自己的阿公活著回來了,阿志的父親卻戰死了,就在竹枝島。因此,他對竹枝島的恐怖印象又加深了一分。

阿志喜歡攝影,尤其喜歡拍天上的航跡雲,和海上的輪船尾部的海浪。阿志還喜歡院子裡的那棵金桂,宋清持因為討厭他,不知不覺的就開始關注他喜歡些什麼東西,然後從中搗亂擾他興致。阿志對著航跡雲拍攝時,宋清持會突然伸手遮擋鏡頭,出海時,他還會故意搖晃船艙,讓對方舉不穩相機。阿志面對這樣幼稚的惡作劇也只是笑笑,隨後將鏡頭對準宋清持幸災樂禍的表情按下快門。

“再給你記一筆,到時候秋後算賬。”

這是阿志常說的話,宋清持不以為然。他留意到阿志經常吃的藥越來越多,人也越來越沒精神。他怕對方有一天悶死在房間裡都沒人知道,偏要拖著人每天出去到處閒逛。

“島上交通很不方便,你要是趕不上環島公交,就只能想方設法搭便車咯。比如這樣!”

宋清持站在路邊,學著島上的女孩擠眉弄眼的向著道邊經過的車輛招手。阿志笑的直不起腰,

“真要這樣子,我覺得我大概這輩子都回不去了。”

“你別笑!真的要這樣,不然不會停車的!”

“謝謝你,小宋。”

阿志忽然說了一句,宋清持愣了一下。

“你努力逗我笑,謝謝你。我在島上很開心。”

“……”

宋清持其實想說自己本來是想逗他生氣,可從來沒想過逗他笑。不過,這幾天他確實感覺阿志開朗了很多,這麼看來這傢伙的陰鬱沉默只是因為生病了而已,抑鬱症嘛,吃藥療養總會好的,等他好了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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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宋,你想過將來做什麼嗎?”

“沒想好。”

“看來是有想法了,聊聊看?”

“嗯…演員?我媽,還有班主任都說我戲太足了,當演員去吧!”

“你心地善良,樣貌俊俏,情感也豐富,做演員很好啊。”

“……真的?”宋清持小心的問了一遍,阿志點點頭,

“我多希望我下一部電影能有你這樣的演員演出啊,不過可遇不可求…”

“我可以啊!我去報考表演專業當演員!我開學才高三來得及的!”宋清持忽然腦子一熱。

“真的嗎?”阿志笑著看他,“那我得為你準備一個絕妙的劇本,等著你來。”

“嗨,你別傻等啊,你該幹嘛就幹嘛,生病了就乖乖吃藥,餓了就好好吃飯,累了就好好休息。不要被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擋住了腳步,你這麼優秀的人,不可能被擊倒的啊!”

宋清持這一通鼓勵的詞說完氣都沒換,耳朵也紅了,心跳也加快了。阿志看著他點了點頭,隨後又像是確認一樣再次用力點了點頭。

“那本《我的島》你是不是有在看?”

阿志問道,宋清持登時慌了神,咳嗽了幾聲點點頭,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

“你寫的神神叨叨的…看著有點害怕…我都宋天看……”

“哈哈哈哈哈……”

阿志大笑起來,摟著宋清持的肩膀一路慢慢走著,

“害怕嗎?害怕裡面所說的生者與死者背向而立,彼此懷念嗎?”

“對…覺得瘮得慌,你想想你身後貼著一個死去的人,無論是誰都害怕吧?”宋清持說完,後背有些發冷,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是嗎?嚇到你了…畢竟你還小,再長大些,再對這座島愛的深一些,你大概就明宋了吧?”

阿志望著前方,宋清持順著看過去,才發現不知不覺已經回到了祖父家,祖父正佇立在路燈下安靜的等著他們,目光慈祥和藹。

阿志的精神狀態逐漸變好,變得開朗多話,有時興致來了,還會拿著宋清持放在祖父家快要落灰的民謠吉他彈兩首曲子。宋清持這時候總會坐在一邊或者看書,或者就只是靜靜坐著聽他彈吉他。

“你會嗎?”

阿志問他,宋清持搖頭,當時買吉他也是一時興起,掃了兩次弦就被他扔到牆角吃灰去了。島上進了八月,溫度也升高了不少,兩人也只有在太陽落下了海平面的黃昏時才會出去,有時會騎著腳踏車沿著環島公路看看大海和日落,有時則去爬爬山,去紀念堂附近走走,阿志總會耐心的給他講島上的很多事。這座山,那座屋,這位阿婆或者那位阿公的故事。

“你不是騙我的吧?你知道這麼多?”

宋清持笑著問他,阿志聳聳肩,

“誰知道呢?不信就算咯~”

宋清持一般大部分時間都消耗在島上的那家書店,書店老闆和他祖父關係很好,他的孫女也回來島上過暑假,兩人總可以在書店碰面。女孩兒熱情開朗,每次看到宋清持都要蹦著出現在他面前,嚇他一跳。阿志靠在一邊,抬頭看一眼被嚇得快要把書扔了的宋清持,搖搖頭又鑽回了書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