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兒溝與吊溝之間的鹿角山上，李信與韓初九從山頭緩坡往上爬，山頭坡面只有牛吃草時踩踏出來的羊腸、崎區小路，勉強能踏腳。
半山平坦坡上，韓初九氣喘吁吁，一手叉腰，另一手指著山下溝口草場做比劃：“下面草場在鄉寺版冊裡是方圓六裡，實際有三千三百畝左右，方圓八里有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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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片草場早年由八家承租，現在分了十三戶。摺合下來，每戶一年要繳納兩歲母牛一頭，或五隻滿歲羯羊。”
“鄉寺每年就收十頭母牛和十隻羯羊，多出的羯羊會宰殺一同吃掉，算是給鄉寺官吏的好處。”
韓初九黑黃朽爛的牙齒露出：“承租林場有許多瑣碎事，還不如把這片草場一同承租。”
李信目光從他爛牙上掠過，心中越發理解扈彤的行為了。
他點著頭，也有些心動：“租期呢？草場租期還有幾年？”
“呵呵，租期不算事兒。”韓初九後退幾步盤坐在草地，伸手抓一朵白花塞嘴裡吸花蜜，吐掉花瓣：“少府、大司農府衙還講誠信，地方官吏撈一筆是一筆，這草場的租期也就那麼回事，有的是藉口索回。”
韓初九說著抬手拍拍屁股邊草甸：“鹿角山也就這裡有個平緩山樑，約有二百畝平地，正好適合修築一座簡陋塢堡。有這塢堡，你也就立於不敗之地了。”
塢堡是不能光明正大修建的，可各地世族、豪強都有一座簡陋塢堡，這是日積月累攢下的家當。
平原地帶是建築群堆積發展來的塢堡，你總不能不讓人家修建院牆，只是很多院牆合併，又修的高一些、厚一些……日積月累滴水穿石，平原地區的塢堡就這樣在一茬茬地方官的有眼皮底下成長起來。
而這裡是山陵荒野，周圍有熊狼勐獸出沒，依山修築屋舍，建設高峻堅固的院牆也在情理之中。
李信左右打量，這裡的確開闊，修築塢堡綽綽有餘。
可他沒有居住山城的習慣，也不想山賊一樣每日出入還要爬山，或許在這裡修築塢堡發展家族是韓初九的夙願，可不是自己的。
搖著頭，李信說：“在這裡修築塢堡的話，人力耗費不小，不若在溝口南山腳下修建塢堡。四周有許多巨石能開採，節省工時、人力。”
“不妥，平地塢堡無險可依，又臨近南山，南山平緩，容易遭敵居高攻打。”
韓初九口吻堅定：“你想承租林場、這片草灘，就要在這山上修築塢堡。只有這樣你才能保住林場、草場，不然你經營出一番氣象，自會有許多人來搶。塢堡修在這裡，他們打不下，自會與你商議著合作，而不是一口把你吞了。”
“這是我衡量數年的看法，你經營林場、牧場雖是為了掙錢，可錢要用到哪裡去？還不是為今後出仕時打點關節時做積蓄？”
“掙錢為買官，當官為掙錢。”
“與其這樣繁複，還不如修築塢堡站穩腳跟，與各地官吏做買賣一同發財，他們做買賣時掙了錢，自會拉你一把，讓你順利出仕，且步步高昇。”
“姑姑這些年積蓄雖夠你打點關節，可這樣終究底氣不足後繼乏力，你這輩子也就止步於郡縣。”
韓初九指著周圍說：“其實耗費也沒你想的多，除了要運輸棟樑木材外，餘下的土石皆可就地挖取，也正好能平整土地。這裡最少有三眼泉水，修成塢堡後飲水自足。這樣險峻、又有活水的地方，陽關四周也沒幾處。”
李信微微點頭，南山林場若是承租下來，那些高大松木肯定是不能砍伐的，但三四十年樹齡的松木還不是能隨意砍伐？
松木材質硬直，是極好的建築用才。
韓初九懶洋洋後仰躺展在草地，眯著眼：“你給我三十個人，我用三年時間就能給你修好這座塢堡。修好後，你要給我兩院之地，我死後就把我埋在這裡。你若答應，明年還要擴大火麻，最少種植五畝。”
三十個人肯定要熟練的僱工，其中不乏手藝人，還得有挑梁的大匠，每年工錢大約一千二到一千五，再加上工具消耗，臨時人手增派，每年工程支出能有兩千。
張氏留給李信的活錢大概有四千多，只夠承租林場前後的打點。
韓初九又說：“牛馬牲畜也就關中、東都能賣出去，賣不出去就是虧。你手裡那筆錢不能輕動，也不能指望賣牛、賣羊換錢。可火麻不一樣，運出去立馬就能換錢。”
火麻，是朝廷三令五申嚴禁的東西，這些東西暴露出來，韓家、李家、張家都會倒黴，趙家、高家也會受池魚之災。
消耗火麻最大的地方就在東都雒陽，在那裡火麻銷售極快。
“若用耕牛抵充工錢，我想你這裡今後不會缺人手。”
韓初九這話一落，李信立刻同意：“就聽大哥的，塢堡如何修築大哥自決。”
看來他真的考慮了太多的事情，有方方面面的預桉。
自己只是想到承租林場擴大影響力，同時跟少府機構搭上線，避免被地方官吏刁難。
可韓初九就想到林場裡幾乎免費、無窮盡的優秀木材，就想到在鹿角山山頭半腰緩坡上修築塢堡。
看來自己還是不適應這個年代，這兩天自己不是在想韓家、張家、李亮的應對手段，就是在猜測扈彤的心思。
韓初九呢，如果不是有左更軍爵在身上，那就是廢人。
就這樣一個身體被火麻侵蝕的人，隨時可能一場重病就暴斃的人，卻在琢磨幾年後、十幾年後的事情，渾然沒思考眼前的糾紛。難道他眼裡，原主李信就那麼厲害，一定可以解決這場紛亂？
又或者是自己的表現給了他信心，讓他不在意眼前得失、危險，一心做著長遠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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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一種可能，韓初九已經認命，隨時都在等死，只是死之前想做一些事情。
將死之人，看待事務的角度、出發點本就與常人不同。
自己是未來之人，跟周圍人看待事務的角度就不同，側重點也不同；這麼看的話，韓初九的思維也不能以常理揣測。
聽李信應下，韓初九長呼一口濁氣，閉著眼：“我也不知今後能走到哪一步，但應該比周圍各家強許多。木炭，燒製木炭是個技藝活，我明天就讓王成去天水募集燒炭的工頭、匠人。”
木炭，一次幾十車的木炭運往天水、或陳倉，或西京、或直達東都……還怕掩護不了幾斤、十幾斤、幾十斤的火麻？
火麻，在東都的價格等同於黃金！
韓初九暢想著未來光景，嘴角翹著神態滿足而快樂，感慨：“你願意跟我一起賭命，我欠你的還不清。”
這就一起賭命了？
李信也坐到草地上，抓一朵野花吸食花蜜，見三輛牛車正朝魚兒溝趕來。
李欣駕馭牛車，白紗包頭遮臉露出一雙眼睛，細細打量沿途熟悉的情景。
三年過去，人多變故，這溝口草灘依舊沒變，北風、向北流淌的河水也沒變，就連牛羊也沒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