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素眉攜帶程自遠，再次飛遁。不知飛了多久，天空一點點亮了，露出大片低垂的烏雲，天邊不時還劃過閃電，接著雷聲滾湧。下方於是傳來“嘰嘰呱呱”大叫，那叫的人站在一夥揮動鐵鏟翻挖泥土的人當中，手搭涼棚仰看天邊，似在催促大家幹活。
看得出地點仍是吳村祖墳山，只是季節明顯變了，草地由枯黃換成翠綠，墳堆和山坡周圍雜草茂盛，披了一層潮溼的霧氣。看樣子是春天。由秋天挖到春天？難道埋葬那二十三具小孩的遺體要這麼耗時費力嗎？
再細看，不對啊，揮鏟挖土的人個個身穿繡花袍子，頭髮捲曲，皮膚黑黃，深目高鼻，一開口“嘰呱嘰呱”，說的是當地蠶蟲語。
兩三捆草蓆被挖了出來，全都破爛松裂，黑綠發黴，散發陣陣惡臭。那些人捂住口鼻，嗚啊亂叫，似是極端厭惡。好幾把鏟鍬同時捅過去，草蓆斷開了，流出墨綠的液體，小小的骸骨閃現其中。
那些人爆發出怪笑，繼續舞動鏟鍬，把墳地挖得坑窪糟亂，像戰亂的廢墟。
這時，遠處傳來尖利的哨音。他們停下，一齊向吳村的方向眺望，那裡，哨音響過，接著是馬達和鋸刀的嘶鳴，然後吱吱嘎嘎，轟隆，顯然是大樹倒塌的聲音。
挖墳的人們吼叫，鼓掌，彷彿打了勝仗，臉上佈滿得意的紅暈。
“呱嘰呱嘰”、“嗚嗚啊啊”，看神情，他們似在談論——這下好了，吳村墳山和林木的風水都破了，看他們還敢硬扛下去麼；是啊是啊，老闆這一招厲害，以漢人之法制服漢人，好還我婆羅米亞原住民的地盤！……
一個高個男子指點這邊整齊的祖墳，問了旁邊一個年紀稍大的男子什麼，這年紀大的男子也指指祖墳，告訴高個男子什麼。那高個男子於是操起一把魚叉，喝醉了似的搖搖晃晃，朝年紀大的男子指點的方位而來，在一座墳墓前面露冷笑，猛地舉手，噗，把魚叉刺在墳堆上。
楚素眉拉了拉程自遠，嘀咕：“又走過頭了，走到三個多月前的時空。”
程自遠卻看呆了：“媽也，原來是這幫人幹的！”
楚素眉冷笑：“有什麼奇怪！”呼的轉身，騰起，拽著程自遠鑽進深邃的黑暗中。
再次恢復光亮，程自遠居然看到他自己，看到蓮真、吳水明、吳尚青等人，他們冒著酷日，揮汗收拾小孩遺骨，掩埋，祭奠，一片戚惶。當蓮真惱恨而驚疑地拔掉祖墳上的魚叉時，那根電杆上的盒子發射出怪異的光芒，剎那間黑氣瀰漫，沙石飛揚，鬼影晃動，電火噼啪中傳出粗厲的吼罵聲……
程自遠氣呼呼叫：“這是一個禮拜前的事情，我親身經歷的，——此處不必停留，請稍稍再往回一點，就該到了。”
於是一人一鬼再度鑽進黑暗裡，不一會，前方露出星空，再看下方，吳村墓地被夜色籠罩，真正死一般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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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打烏特里村方向傳來哐吱哐吱的奇怪聲響，似乎有什麼東西正被費力地推拉，發生劇烈磨擦。
一輛車！高底盤的皮卡車！幽暗的星光下，這車映出嶄新的藍色光亮，從烏特里村一頓一頓地拐來。
再看輪胎，左前輪是癟的。
這不就是馬納斯的那輛車嗎！程自遠幾乎要驚叫。
車子果然裡外漆黑，空蕩無人，卻自己突突開動。程自遠瞪大眼睛，死死盯住駕駛室。透過玻璃，在微弱星光下，隱隱可見方向盤上兩隻毛絨絨的大手，——只有手沒有身子，一如吳晶晶、瓦薩母親、吳亮明等人描述過的衛生間場景。
那手動，方向盤就動，車子隨之動。癟掉的輪胎費力前行，哐吱頓挫。
夜空中響起嗚嗚哈哈的笑聲，山林峰谷回聲嗡嗡，似乎那凝然趴伏的山石、鬼祟搖擺的草木，都在發笑，都顯出別有用心的模樣。
轟隆，皮卡車翻入山崖，騰起一片灰土，消失。嗚哈笑聲從山崖下升起，伴隨一片黑紫的雲霧，飄上半空。山林呼啦啦作響，似有無數只手在鼓掌。
不久，那輛深藍色商務車也從烏特里村方向駛來，車的正前方，一雙細白的手緊抓引擎蓋下方的網欄，似乎正往前拖拉；車後方，好幾個白衣少兒哈腰拱背，推著車子，這些少兒較之吳亮明兄妹形體更小，面目或灰白或枯黃，看上去就像一個個布娃娃。
商務車裡，一個深目高鼻、皮膚黝黑的四十幾歲男子一手握方向盤，一手拿手機，驚恐的藍眼睛朝向車窗外，哭喪著臉叫：“我沒看錯啊，是墓地，一排排的墳堆、墓碑……哦，前面的皮卡車不見了，我一個人開到墓地裡！”
車子拐個彎，追隨那輛皮卡車的軌跡，發出無法控制的低吼。
“我的車還在走，天，前面沒有車它還在走啊，怎麼辦？怎麼辦？”男子的叫聲絕望而恐懼。
轟隆，嗚啊！
車子滑落山崖，玻璃碎裂的聲音尖銳清脆，彷彿一把刀，割斷了人的哭嚎。
夜空裡，程自遠身子隨之一抖，心收緊了。
這一回是女性的笑聲從山下冒出來，升起一股藍紫的光團。這光團和飄在空中的紫霧匯合，旋轉，漸漸變成了發白的亮光，那光團裡浮現出兩個人形身影，一個瘦骨嶙峋的白衣男性，一個頭髮微胖的藍衣女性。
“哦，是他們，就是他們！”程自遠喊道，“來吳村的頭一夜，我就遇到他們，我說我是老師，他們就收斂兇相，自動離開。”
楚素眉哼哼冷笑。
那光團繞著墓地旋轉一圈，發出近乎嘆息的叫聲：“好了，這下總算安靜了些！”
“老婆，真累死我了，許久都沒有好好喝上一盅，今夜幹得漂亮，總該讓我醉一醉吧？”光團裡，那瘦男子乞求道。
藍衣女子撇嘴責怪：“就會喝喝喝，也不知道你中了哪門子邪。上回你拉我去喝酒，醉得稀裡糊塗，婆羅米亞人來挖墓伐樹都不在，真真誤了大事！”
瘦男子涎臉笑：“嘿嘿，誰叫莫洛洞的酒那麼香呢，可比那谷燒香了一百倍！”
藍衣女子無奈地吁氣：“提到谷燒，我心都是軟的，好吧，就再陪你這一次，下不為例！”
瘦男子拱手致禮：“謝老婆大人！”
藍衣女子招呼：“孩子們，我陪劉老師去一趟莫洛洞，你們先回吧，當心，有人鬼來襲，你們不要輕舉妄動，我們馬上回來。”
“好咧！”夜空裡童聲齊應。
只見光團裡一分為二，二分為四，分出好些布娃娃似的白亮少兒，個個翻躍著，飄向那片孤兒墓地，消失。
光團拖曳長長的紫色尾巴，像一道流星，划向東方夜空。
山野復歸黑寂。
楚素眉懸在半空，凝神良久。
程自遠靠近，看了她一眼，愣住。
這女鬼兩眼竟然蓄滿淚水，滿臉悲慼難抑，呼吸聲帶出低低的啜泣。
“喂，你怎麼哭了？”程自遠驚問。（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