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家堡雜貨鋪，程自遠要了啤酒等，卻猛醒身上沒有當地的錢。店主很覺反常。程自遠額頭冒汗，滿臉窘迫，手一扯，帶出了幾張人民幣。
店主突然轉疑為喜，笑容滿面：“從中國來的吧？這錢好，比玄炎盾硬朗，我收。”程自遠點頭，頓時松了口氣。
提著啤酒回來，又遇上剛才那個老婦人，程自遠不覺頭皮一麻，趕緊說：“我是楚素眉的親戚，既然她死了，我就拿些酒去她遺像前祭拜祭拜，有什麼奇怪呢？”
老婦人愈發驚訝，眼睛射出冷颼颼的光，彷彿洞穿了程自遠的內心。她半笑不笑，聲音驚顫：“哦？沒聽說她有別的什麼親戚啊，她只有一個孃家弟弟，下葬的時候來過，就那一個親人。”說著豎起一根食指。
“還有，她從不喝酒，你不知道麼？”老婦人一邊說一邊盯住他手裡的啤酒和蠟燭。隱隱中，他似乎聽見她在冷笑。
程自遠登時惱了：“天熱，我祭拜累了，自己喝不行麼？給天地祖宗喝不行麼？”
老婦人訥訥閃開。
回到荒屋，又見楚素眉成了那幀遺像，笑對桌案上的殘羹冷飯。程自遠氣吁吁招呼她，遺像上的人抿嘴回應，隨一股紫煙顯出身形，問他是不是遇到麻煩。
程自遠問：“你怎麼知道？”
“我耳目感官可致百里，能隱隱測到外面響動。”
程自遠揮手：“呔，還真沒什麼事能瞞你啊？”
楚素眉凝眉道：“也不能這麼說，如果雲霧密佈，聲響嘈雜，也可能失靈。說說，究竟怎樣，好像有個村婦起疑心了。”
程自遠便把經過說了一遍，語帶調侃，說老婦人多管閒事，舉止可笑，很是猥瑣。楚素眉笑：“何不乾脆邀請她來同飲一杯？”
“她來了，萬一看見你在遺像上張嘴說笑，還不嚇死啊？”
楚素眉哈哈大笑：“誰知道會怎麼樣呢？說不定這村婦也是個鬼。”
程自遠搖頭說她不像，滿頭凌亂的灰白短髮，臉上皺紋堆積，如削如刻，脊背深駝，大概七十來歲，活脫脫隨處可見的尋常農婦，並無異樣。
楚素眉說：“鬼字還會寫在臉上啊？”
程自遠略想一下，嘟囔：“就是個鬼也好笑，老得不成樣子的軀殼，也好意思借來顯形。”
“怕實際年齡沒那麼大，五六十歲差不多，這裡的農民生活艱苦勞碌，老得早。”
正說話，院子裡響起腳步和絮絮話音。楚素眉往門外望，眼裡射出兩道血紅亮光，叫：“有人！”
程自遠奔出去，看見柵欄門開啟，雜亂的樹草間，有兩個身影朝這裡探頭探腦，看見程自遠出現，其中一個女聲喊：“就是他！”另一個窸窸窣窣晃出來，是個中年婦女，對著幾米開外的程自遠上下打量好一陣，警覺地問：“你到底是人是鬼？來這裡做什麼？”
她身後，那個老婦人閃出，沉著臉嘀咕：“他說他是楚素眉的親戚，可我們從來沒見過他。”
程自遠拍胸踢腿，笑：“我當然是人，人啊，不信你們過來摸摸。”頓一頓，又說：“我是楚素眉的遠房侄子，在中國工作，小時候來過的，只是你們不記得罷了。這次來，看見表姑家絕戶，心裡很難過，想好好祭拜一下。”
兩個婦女你看我我看你，眼裡仍殘存著驚疑。
中年婦女面露關切：“這個屋子荒敗兩年，爐灶、床鋪大概都壞了，沒有電，到晚上黑燈瞎火的，吃飯睡覺都不方便，你還是早早離開吧。”
程自遠正要開口解釋，老婦人說：“還扯什麼方便不方便，這屋子我好幾次晚上路過，看見裡面有燈火陰影忽閃，還聽到過裡面傳出隱隱的哭泣聲，太嚇人了，你如果是人，就該知道利害，不會久留的。”
程自遠抱拳致禮，連表感謝，說自己祭拜一番，就會離開，不必擔心。
老婦人抬頭看看天色，說：“那你得趕緊，村裡沒有旅店，你無親無故，留宿不便，村子四面都是山林河湖，走出二十裡你都找不到吃飯寄宿的地方。”
程自遠嗯嗯點頭，待兩個女人遲遲疑疑出了院子，跟過去眺望，直到她們消失在村路上，再環顧空寂無人的四周，才退回來，關攏柵欄，回屋子，關上房門，暗舒一口氣。
楚素眉從遺像裡現身，笑他緊張的樣子。程自遠抹把汗：“你倒是會變，不怕，不曉得這裡的村婦有多囉嗦，哎，可苦了我。”
楚素眉笑著拱手致歉：“有勞大狀元，今晚就做一頓豐盛的酒宴犒賞犒賞你。”
程自遠叫：“還要我在這破屋呆下去啊？說實話，我可真想現在就回吳村。”
楚素眉凝眉搖頭：“不急，你我都是傷口初愈，元氣待復，最好在這裡養一養。放心，我會隨時感應吳村的動靜。”
說著平地呼的騰起一股紫煙，楚素眉身形快速旋轉，眨眼就消失在紫煙裡。一隻竹籃同時從廚房裡飄出來，像一艘竹筏凌空漂游，遊到廳堂，被那浪濤般的紫煙一卷，也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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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紫煙於是衝開房門，向天上飄飛。程自遠追出來，喊：“你上哪兒去啊？”
空中傳來楚素眉悠悠迴音：“買菜，給你做好吃的。”
程自遠悶悶而回，坐立不寧，漸感前所未有的孤獨。只得在這荒敗的屋子裡反覆踱步，每個房間都轉轉。屋子不大，平層，一個朝南是起居兼吃飯的廳堂，西北是廚房，西南是一間堆了柴火的雜物間，東南和東北是兩間一大一小的臥室；傢俱不多，且大都是實木做的，顯然因為久無人住，蒙滿了灰土、蜘蛛，有的已破舊殘缺。
只有廳堂的桌椅和大臥室的木床乾淨整潔，似乎是專為他們準備的，細想顯然是楚素眉陰魂宿此，做過清理的緣故。
東邊還有個小門，推開，齊肩的荒草迎面而立，密密麻麻，恍如無數身影瑟瑟搖晃，不見盡頭。程自遠吃了一驚，細看，卻是這屋子極盡荒涼的後院。可能是主人在世時都無暇顧及，更兼楚素眉陰魂忙碌，都忘記了這後院的存在吧。
正出神，那荒草猛地抖動，一道黑影竄出，嗚哇大叫。程自遠嚇一跳，本能地倒縮排屋子，再看，卻是一隻藏身草中的黑鴉騰起，嘶啞的叫聲隨身影在空中飄蕩。
一種不祥的氣息縈繞心頭。（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