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七年前那個填寫高考志願的夏天，程自遠宣稱自己能考五百五十五分，震驚全班。
好一陣，曾志輝吸了口氣，說：“五百五十五，真不可思議，你要是能考上這個分數，我都得為你擺酒慶賀。”
“一定會的！”程自遠堅定地說。
“可是，你真的不要開玩笑，整個琴城縣的文科考生從來沒有誰考過這個成績，”曾志輝語重心長，“你千萬想好來，我們省不像北上廣，目前還沒有實行平行志願，還是分檔志願，靠人工投檔，第一志願很重要，第一志願一旦退檔，就得重新拿回來再投，很麻煩的，基本上這種情況第二、三志願不會被錄取，因為第二、三志願的院校在你投第一志願時，已經錄取滿額了，你考再高的分數也進不了，時間晚了呀，這樣就太委屈了，只能降低級別，等普通院校甚至專科投檔，才有機會，哎，人生大事啊，失誤不起，千萬不要意氣行事。”
程自遠目光清炯，語氣爽朗：“放心，我有把握的，絕不會讓您失望！”
“我失望不要緊，關鍵是你，你的家長，不要失望！”曾志輝唏噓道。
程自遠笑了笑，低頭，在志願申請表的“本科重點院校”第一志願欄裡填下北京大學經濟系字樣，其他志願一概不填，空缺。程自遠心想我不單要上北大，我他媽的還要開設股票賬戶，借貸買茅臺、萬科、中集之類的牛股，坐等六千點大牛市，還要狂買北京二三環的房子，還要去泡北大校花、未來女明星……想到這裡渾身激動得亂抖。
掃視教室，狹窄的水泥粉壁豁然洞開，眼前天高地闊，無比燦爛，彷彿正等著他縱情馳騁。程自遠有點急不可待了。
曾志輝看到他交上來的志願，大為驚訝，勸他別開玩笑，好歹普通院校也填填，按他平時的成績，就是打個九五折，上普通院校是沒問題的。程自遠搖頭說沒必要，又激起一片喧鬧聲。曾志輝說你跟我一樣，是個普通農家子弟，父母供養我們上學不容易，能考上還是儘量考上，復讀不但冒險，而且會大大增加父母的負擔，千萬想明白了。
曾志輝的話讓程自遠心頭觸動，同時也隱隱不安起來——萬一情況有變，不是當年那個成績，豈不丟人丟大了？畢竟誰也沒有過這樣重回過去的經歷！程自遠額頭冒出了汗，在曾志輝的聲聲告誡中，想起當年錄取省師範大學時的惱恨、畢業時的無奈，而好幾個估分和考分都比自己低的同學索性放棄重點院校志願，在普通院校裡填報了財經、金融、政法院校，畢業出來留在北上廣，工作優渥，人五人六，回鄉過年一個個光鮮得很。
這一想，程自遠便在“本科普通院校”第一志願裡填下中央財政金融學院，其餘志願空缺。
曾志輝見了仍是滿臉疑問：“這學校雖然屬於普通院校，可錄取分數也不低呀，一定超過你五百一十分的估分。”
程自遠說：“放心，一定行！”心裡其實有點忐忑。
曾志輝嘆口氣，收走了他的志願。同學們個個滿臉不可思議，有的眼含疑惑，有的略帶嫉妒，有的表示驚詫，更多的同學擺出一副看笑話的嘲笑模樣。不斷有人跑來，問他怎麼回事，當真能考那麼高的分數，或者伸手拍打他的肩膀，摸摸他的額頭，笑問沒有發燒吧。
程自遠推開他們，也笑：“放心放心，我正常得很，走著瞧吧，會有奇蹟的。”
高考成績公佈的那天，程自遠正在鄉下農田和父母一道雙搶，天熱，蟬蟲的喧囔織滿了山野，使得原本空闊的天地繁密如網，透不進絲毫的風。程自遠赤膊短褲，汗水遍佈全身無處發散，砸到田裡，冒出絲絲氣浪。
一陣悠長的呼聲洞穿這燥熱窒息的空氣，帶來一縷細微的風。這帶響的風漸漸地近了，是——
“程自遠，成績出來了！你在哪兒？”
嘎啦嘎啦，伴隨這呼聲，腳踏車在村路上顛頓不已。
抬頭，同班同學老鄢正騎個二八腳踏車，向程自遠這邊駛來。
剎那間，程自遠心頭猛地收緊，慌里慌張迎過去，呼吸心跳全都加速，腳步直打晃。
老鄢駛到身邊，返身下車，拍打後座叫：“快快，搭我的車去曾老師家拿成績！”
程自遠嘴巴大張，竟然說不出話，兩腿哆哆嗦嗦、幾近麻木地跨到後座上。
喊聲招來了好些同村的小孩，村支書也跟過來，叼根旱菸鬥，問：“他考得怎麼樣？”
“第一名！全校，哦不，全縣，全地區！都炸開鍋了！”老鄢激動地對村支書說，儼然考第一名的是他自己。
村支書短暫一愣，旱菸鬥在手裡顫抖，臉上是難以置信的表情，嘟囔：“不會吧？這麼厲害？那就是狀元咯？”
“可不，全地區第一，全省第三！”老鄢抹把熱汗，氣吁吁說。
村支書驚呼：“不得了，我程家溝出狀元了，從古至今破天荒頭一遭啊，不得了不得了！”轉臉對著那片正在收割的農田，舉手大喊：“喂，老程，先歇歇吧，道賀道賀，光宗耀祖啊，村上要為你崽，為你們家大大慶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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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支書的呼聲裹著田野的熱浪，吹向四面八方，這呼聲帶了泥土的腥味、稻穀的甜香、陽光的熱力，吹到程自遠臉上，盪出兩頰欣喜若狂的紅暈，吹入耳中，是澎湃悅耳的妙音，震在心頭，是激動難抑的怦然雷動……媽也，真的改變了，應驗了！他仰頭，遙望耀眼的藍天，長舒一口氣。整個世界都為之煥然一新。
父母比他還要激動，踩著泥漿吱吧吱吧打田裡上岸，對村支書彎腰點頭笑，抹抹汗水，黑紅的臉上便是一把泥印。
母親把程自遠拉下車後座，指點他高挽的褲腳、滿腿的泥巴和泥水淋漓的赤腳，心疼地說：“先回家，換身乾淨衣裳再去！”
老鄢把程自遠搭到家裡，一路上聽到訊息的村民都趕過來，鬧聲飛揚。村會計看到他們下車，也赤腳跟進屋，淋一路泥水，搖頭晃腦地說：“這還真應了那句古話，‘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程自遠心裡舒坦極了，換褲子時穿反了，出來時被老鄢發現，又急急回去重穿，惹來一片笑聲。（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