響聲把程自遠和陳娜都嚇一跳,再看道觀,白衣少年消失不見,唯有神像前的蠟燭嗶駁跳蕩,庭院裡的樹草窸窣搖動,恍若遠去的腳步聲。
身後響起咳嗽。蓮真一身單衣,挪步而來,得知剛剛看見白衣少年身影,微微一笑,說:“不打緊不打緊,這些孤苦少兒生為吳家人,死為吳家鬼,吳家道觀就是他們消孽減災,寄託來世的殿堂,放心放心,三清四御在上,他們來到這裡受訓超化,還原本真,沒有惡意,絕無兇險。”
程自遠和陳娜這才稍稍鬆口氣,陳娜無論如何不願一個人獨睡,只好躺在程自遠身旁。兩人睡意全無。陳娜睜著眼,反覆嘀咕:“我都聽到了,什麼孤兒院有人還有鬼,不能下手,什麼等兩個老師發話——什麼意思啊?”
程自遠說:“我也很想知道什麼意思。”
“孤兒院在哪兒啊?不是拆掉了麼?”
“還剩一座,在祠堂裡,離那個度假樓不遠。”程自遠說著,把四天前自己和楊暉初到吳村,參觀祠堂的見聞,告訴了陳娜。
陳娜嘆:“天啊,那都是孤兒呢,可憐,看來他們是最危險最無辜的,怎麼辦?”
程自遠說:“我也很想知道怎麼辦。”
陳娜沉默半天,道:“我看不得小孩受苦,真的,尤其是孤兒。”
“那麼你就留下,這吳村歡迎老師的。”
“我一個人啊?不,不行,我怕……”
“還有我啊,”程自遠笑道,“我正打主意,想再待一陣,這裡很多事情太奇怪了。”
“可是,我還是……有點……”
“你覺得為難,就回去吧,”程自遠籲口氣道,“你跟你男友的父母回去,也好打消他們的懷疑嫉恨。”
“唉……”黑暗裡升起陳娜的幽幽嘆息。
次日一早,蓮真率幾個村民,帶領蔡父蔡母,拆磚牆取骨灰,由刻了符咒的鐵罐盛了,紅布包裹,開啟白塔厚實的鐵門,下到地宮,安在一個大石匣裡。石匣上貼安魂符籙,鐵門貼鎮兇封條,塔周沿掛青面獠牙儺面,焚香頂禮放鞭炮。畢,蔡父蔡母由人攙扶,返回道觀,一路上蓮真寬慰:入我白塔,即受超度,每年我們負責祭掃,可葆去兇化吉,家宅安寧。
蔡父蔡母面無表情。陳娜主動去攙扶,他們也不拒,木偶一樣。
當下收拾行李,返程。蓮真叫來了兩輛摩托,各載蔡父蔡母和陳娜上路。前一輛已開走,後一輛載陳娜的剛要啟動,程自遠追來,面有不捨,訥訥問:“你真的要走麼?”
陳娜猶豫片刻,點頭,眼睛微紅。
“那好,我送你一段。”程自遠說著也騎上後座。
兩車一前一後,逶迤而行。此刻山裡霧氣升騰,山道迷濛,前面的車打起了雙閃。拐過一到山崖,嘎吱,那車停下,後車跟著陡停。
路中間,一隻紅棕色皮鞋炭火般醒目,路邊散落大攤的玻璃、塑膠、皮帶等,再往下,山坡中,隱現一輛翻倒的皮卡車。
“小胖,那是小胖!”蔡母高喊,下車,拾起那只紅皮鞋,眼裡再次閃出驚懼。
蔡父也下車,拉著蔡母,小心靠近山坡,似乎看見車上的什麼,突然哭叫:“小胖!小胖啊!”
陳娜和程自遠同時打個冷戰。正猶豫要不要下車,霧氣加重,遮去了前方的景象,哭叫聲隨之越來越遠,好像隔了厚厚的幕布,好像在山的另一頭,好像發自另一個世界……
轟隆,風像突襲的士兵,從山林裡,從山崖邊,從天上,奔瀉而來,樹葉席捲,沙塵漫空,天地轉動。程自遠身下的摩托車似乎也跟著轉動起來,一時間東西莫辨。
“我看不見,哎喲,我什麼都看不見了!”摩托車司機氣吁吁喊。
霧濛濛的周遭,風在嘯叫,譁啦譁啦,細聽,竟像一串串童聲喧譁:
“老師老師老師……留下留下留下……”
山移路轉,樹草飛馳,風攜來馬蹄奔踏、刀槍擊撞的聲音,接著電光閃爍,焰火漫天,什麼地方嗶哩駁落燃燒起來,霧氣裡混雜進嗆人煙火和血腥氣息。那喧譁童聲轉而哭叫:
“救救我們,救救我們……”
“完了,我什麼都看不見了,真見鬼!”司機抱怨。
陳娜一手抓握底座,一手挽住司機的腰,程自遠雙臂抱緊陳娜。摩托車在茫茫煙霧裡顛頓,好像飛翔在空中。
過了不知多久,一座山崖從霧氣裡慢慢浮出,山崖間一個不辨面目的少兒正迎風站立,白衣飄飄,望見摩托車,舉手致意。
“沒事,”少兒說,“山裡今天霧大,容易迷路,現在我帶路,你們只要跟著,保管平安!”
話音空曠,悠遠,好像飛躍了兩座山才傳來。
摩托車遠遠跟著少年,穿霧而行。
陳娜反覆叨咕:“這麼走,行不行啊?這麼大的霧裡,這麼深的山裡,怎麼會有小孩出現?”
程自遠也噓氣,想說這又是鬼,忍了忍,安慰:“沒事的。”
霧氣漸漸消退,可見山路。摩托轟然加速,那白衣少年仍走在前面,怎麼趕,他都在前面,和摩托同步前行。
“哎,他那樣子,是在飛呢。”程自遠忍不住說。
陳娜身子發抖,驚呼:“飛啊?那他不是人麼?他是……噢嗬!”
“這倒不怕,”司機說,“我車頭掛了蓮真的法咒。”
走了一陣,雲霧中的白衣少年揮手說:“順山路繼續前行,莫回頭,很快可以抵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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眨眼,不見。
前方山景陡然清晰,卻是吳村村口。原來兜了一圈,又回到早上出發之地。而後方山路依然霧氣繚繞,如在夢裡。
哈哈哈,一串笑聲飄來。蓮真穿對開襟布衫,蹬高底布鞋,帶著幾個同樣衣著的村民,出現在村口,迎著摩托車仰臉而笑。
“我們大霧迷路,好笑麼?”程自遠有點不滿。
“迷途知返,可貴可貴!”蓮真笑看程自遠和陳娜,說。
“你怎麼知道我們要返回?”陳娜一臉迷惑。
“當然,我昨夜仰觀天象,預知我們緣分未盡,所以一直在此恭候!”蓮真拱手說。
程自遠和陳娜一時無語。
蓮真收斂笑意,繼續說:“天意留客,不應違拗,這大約也是我日夜祈禱,感化上天所致。”
“什麼意思?”程自遠皺眉問。
“唉,吳村孤兒實在可憐,往昔先祖征戰,死傷無數,遺孤遍地,為此吳村人抱成一團,訂立族規,倡導撫孤安貧,極盛時全村五千戶,建孤兒院、育嬰堂、養老觀七八處。”蓮真緩緩說道,臉上映出異樣的光。
“可嘆後來受外敵侵擾,家族漸衰,如今人口外流,田地荒敗,常居人口不足千戶,孤兒院越辦越少,前幾年婆羅米亞的開發商看中吳村山水,與洞裡和洲府聯手搞開發,拆並孤兒院多處……”蓮真說到這裡,露出遲疑的表情,沉吟一陣,嘆息:
“此間坎坷兇險,言之不盡,如今僅剩的一座孤兒院,暫居吳村祠堂,房屋雖舊,姑且可以安身,只是……只是……”
說著竟幽咽難言。
“只是什麼?”程自遠瞪眼問。
“那裡總有一股陰暗之氣氤氳不散,其間險象連連……”蓮真望著祠堂方向,喃喃道。
“啊?!”陳娜驚呼。(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