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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第四十九回上

第二日便是九月廿二, 顧塘章家懸燈結彩, 屏開鸞鳳,褥設芙蓉。一概笙簫鼓樂, 只用清平廣大之音,通衢越巷,坊市相聞。章由帶著章憲、章柴、章偃、章伋、章瞿在顧塘橋前迎候,章望帶著章曜、章魁、章軫、章畢、章鬥在大門上迎候, 章霈帶著章霂、章霑在轎廳相候。

公侯官長等既到,皆先請到清熙堂上就座。大家廝見, 謙讓一番,方入座。最上兩席空出,下面依敘, 左邊乃是河陽王府、靖昌侯府、恩平侯府、忠獻伯府等公侯,以及前左都御史惲嬰、前通政使範桃生、前大理寺卿袁隆、前國子監祭酒李淨、翰林學士盛穎宇、明陽書院山長程葉知等姻親世交。陪客乃是林海。右邊是主位的章霈、章霂、章霑,江寧禮部尚書魯光、江寧吏部尚書張黎、江寧兵部尚書兼守備將軍紀萬權、應天巡撫廖天晟、江南學政左浦胤、南京國子監司業謝況、常州知府董笠、武進知縣蘇明等官長。陪客乃是黃幸。章望帶領眾兄弟, 只在堂外侍立。

一遍茶畢,河陽王世子起身, 率眾請吳太君出來上座受禮。章霈依禮謙遜一番,便命章望率兄弟子侄立刻去澄暉堂相請。澄暉堂這邊,吳太君早有章太夫人、李氏、洪氏服侍按品大妝, 章望等奉大轎到,吳太君便即登轎,一路往清熙堂來。這邊章霈、河陽王世子早率人堂外相接。既入清熙堂,眾人恭請吳太君上座, 然後分作幾班拜壽贊賀。吳太君端坐受禮,不消贅述。

拜賀畢,河陽王世子又起身奉獻壽禮。這壽禮卻不是慣常禮單上那些金珠寶貝、佛像屏風之類,而是一個紅折兒,寫的一樁樁一件件、實心實惠行的善事。頭一件便是幫扶養老——原來自林如海以孝親辭官,聖人嘉許,河陽王府便在日常的施捨賑濟之外,專設了一個行善款項,以京郊為界,在京人家凡家貧年弱不堪奉老的,王府稽查核准了,每戶每天許以一個時辰城坊灑掃之類的輕便雜務,換取三餐粥米;京郊則多設茶棚,貧民或以雜柴、或以熱水、或以看守時辰換取粥米。這一件下,又註明半年來發給米糧、核准人數。而後舍藥施粥、為無養孤老建長春堂等等也如此,都是一件善事,下注行事時日、施給用度、受惠人口。當堂念了最上頭三條,後頭片言略過,河陽王世子便道:“老夫人慈德,林大人孝親,人皆感佩。見賢思齊,既感佩,便當效仿賢德而作實事。舉手所為,雖是微末,但也不敢不以孝義當先,更不敢忘懷源頭。倘再能博長者一笑,則當欣慰無憾。”

吳太君一句一句聽了,點頭笑道:“一念至善,一動至仁。老身不敢當源頭之說,只承望與聖人君子常行善事,同沐昌隆,同享福報。”說著就站起身來,向上揖手為禮。堂上眾人忙都站起,一邊行禮,一邊都道:“您說的句句是理。”禮畢,方才重新還座。

河陽王世子又命隨從取過一物,奉到吳太君跟前,道:“離京之時家父交予,命今日呈上。”吳太君笑道:“是什麼?請拿出來大家一觀。”原來是錦囊裝的一個書畫卷軸。黃幸、林海早從兩邊走上前來,一人一端執了卷軸,小心翼翼開啟。

眾人凝神,見是一幅工筆的中堂大畫,一眼望去廳宇堂皇、人物繁眾,門楣上“有涯居”三個字雄健飄逸,畫的正是文昭公、文華公外書房冬日裡之情景。其用有涯居里一幅繪了火燒赤壁的立屏,將畫面恰隔作兩半:左面的一半畫著一位風雅長者,身邊團團圍坐的七八個少年學子,老者一手撫須,一手指了立屏作講解分說貌;偏又有兩個不聽講的,一個將身子探出窗外,拿窗杈去勾屋簷下冰凌,一個挨在窗邊,眼望花園池子裡一條叫薄冰凍住的長約尺餘的三桅帆船。右面的一半畫著一位雍容婦人,將素銅手爐遞給一個少年,少年右手握筆寫字,左手虛握著湊在嘴邊呵氣取暖;二人身後幾張書桌,幾個少年學子或喝茶、或吃點心、或抱手爐交頭接耳;門廊邊又有一個少年,正同一個褐衣童子伺弄火盆。有涯居四面,又有屋廊下看茶爐的老倌、通道裡來往行走的管事、院子裡倚著竹帚停了灑掃的僕從,人物總十一二個,身形比例較正屋裡略小一些,然而也個個繪畫精細,神情鮮明,栩栩如生。左上題三個字“冬學圖”,下無跋款,只一枚長圓小印“萬川歸人”。

吳太君讓世子攙著手,到畫前細看一回,笑道:“這是二三十年前的形狀了,不想竟又在眼前。”

堂上眾人都凝神看那圖畫,如何沒看出畫中婦人面容與吳太君肖似,只是年輕了些許?又有許多人還記得文華公章榮當日模樣的。於是都嘖嘖稱讚。稱讚間,便有那些朝君面聖過的,相互隱隱約約指一指畫中與文華公對座、正扭頭看立屏的學子,又點一點立屏後吳太君遞給手爐的少年,彼此也不用多言,便有默契在心。因此不過片時,清熙堂中稱頌榮公高華、吳母慈愛,讚歎畫作精妙、筆觸動人之聲,赫然匯成一片。

吳太君便向世子鄭重謝過:“真真深情厚意,又虧你辛苦送來,感激之語其實難盡。”世子忙稱不敢,再三行禮,然後方退下。眾人這才又依次賀壽、獻上禮物——此番卻是一早擬好並送到章家的單子,由章由站在清熙堂外高聲唸誦出來打頭要緊的一二樣,小廝將其搬著到堂前眾人當面晃上一圈便罷了。獻禮畢,吳太君謝過眾人,再吃過一回茶,然後方告退。眾人恭送其登轎返回澄暉堂。

看大轎去得遠了,章霈等方請眾人還到清熙堂上,這時才是真正的進宴入席,各自座次席位早是重新調整佈置過。又因此處系正堂,不扎戲臺,仍只用兩支吉慶的細樂在堂外演奏,堂上眾人飲食說笑,又有章望等一眾兄弟入內侍奉勸陪。少時,菜已四獻,湯則一道。眾人遂各自起身,更衣整頓,然後分作幾班去處:一班是魯光、張黎、左浦胤、謝況、範桃生、李淨、盛穎宇、程葉知,由章霂與林海相陪,往誠正院並藏書閣撿看古書珍本去了;一班是惲嬰、袁隆、紀萬權、廖天晟,由黃幸、章魁與忠獻伯長子、現兵部侍郎王耒相陪,到顧塘東府的外書房樂道齋鬥棋閒話去了;一班是董笠、蘇明,由章曜、章鬥陪著往東府小花園舒散去了。清熙堂上止剩河陽王世子、靖昌侯陳鍾、恩平侯蔡灝,章霈、章霑陪著說話。因見章望、章軫親自烹水奉茶,世子等忙起身,嘴裡直道“不敢當”,手上趕緊接過茶來,然後又連聲請兩人也入座。章望、章軫謙虛一遍,這才告座坐了。外面自有尹純、李蝠、盛保幾個大管事帶著小廝伴從等立在兩邊廊下侍候。

卻說章回在東府這邊大花廳裡,與長兄章由、堂兄章柴、章偃等一起款待各家的子弟後輩。因都是之前幾天就跟著自家長輩單獨到這邊拜賀過的,這一日便不擠在清熙堂,都按堂客安排在東府大花廳裡管待坐席,臨到時辰點兒,不過跟著外面鼓樂,朝著清熙堂的方向行一次禮也就罷了。席間也自在:都是些十幾歲、二十幾歲的年輕人,又多有相識、彼此熟絡的,言語談笑十分親熱,或是傾蓋如故,一時片刻就十分投契。更兼席上還有一個謝楷——乃是隨他二伯父謝準同來給吳太君拜壽的,只是頭一天到常州就在顧塘住下,和章回兩個一道兒起居,人來客至也幫忙管待。他既是世宦大家出身,自幼見識就多,年紀又稍長兩歲,高門世家子弟紈絝的諸般關節更熟,故而雖隻言片語提醒,便能幫忙章由、章回等查漏補缺、萬無一漏,叫京裡京外那些年輕輩見到處處合式、每每不俗,舒暢熨帖之外,更加驚訝佩服。章由、章回心裡也由衷謝他,言行舉止裡益發推崇愛重,倒不免惹得別的親戚兄弟側目。其中打頭一個就是黃象。他原跟章回最好,自九月十五從南京過來,表兄弟兩個就是黏在一起片刻不分的,便是章回往澄暉堂等處問安,或是到林如海處策論作文,又或是與黛玉等姊妹在花園中閒逛,黃象也都跟隨在側。不想謝楷一到,硬要同章回住一屋不說,章回也處處先就謝楷。此時見席上眾人說笑行令猜拳賭酒正酣,謝楷更被人捉住了聯句鬥文,黃象就往章回身邊兩步,道:“我吃了酒,有些上頭,外頭走走鬆快。”

章回忙道:“今天客多人雜,也不知道這會子都散到何處。還是我陪你一起走。”黃象大喜說好,拉了章回就走。章回無奈,到底跟章由知會一聲。

章由看黃象面上如常,並不像酒多的樣子,心知端的,肚裡好笑,嘴上只叫他兩個儘管放心去,道:“這裡有我呢。你們今朝都起得早,這會子便家去補一覺也使得。只是要有妥當人在屋裡看著,再就是告訴我或者母親一聲。”

於是章回就跟黃象一起出了大花廳,慢慢往西府那邊走過去。章回因怕黃象真的酒意上衝,遂牽住他一隻手。路上果然見黃幸、章魁等一行人乘了竹轎從清熙堂來。章回忙扯了黃象在路邊站住。黃幸在轎上問一句哪裡去。章回答了。黃幸點點頭,讓他們自去。章回和黃象如何敢就走,到底躬身目送一溜七八抬竹轎都過去了,方才直起身來,耳邊猶能聽到王耒等稱讚“兄弟和睦”之語。黃象道:“大舅舅這一輩子都做人兄長,第一喜歡看的就是哥哥照應弟弟。每回必中,絕無例外。”章回笑道:“兄友弟悌,不正該如此?”

不一時,兩人走到西府。因章太夫人與黃幸一家都住在客院的棣華館,章回便往那廂去,客院門上吩咐侍候的小廝:“叫周萬、進寶。送兩大碗解酒湯來表少爺這邊房裡。再拿我的衣服來。”

黃象忙扭住他胳膊,道:“我也沒吃多少酒,走一路也就好了,湯便不用。”

章回笑道:“少打馬虎,當我沒看見你跟人鬥性子,一口氣灌一大碗?也不想想他幾歲,你幾歲。再者,他原是客,你不讓著他,總跟他爭強,是什麼道理?等下解酒湯來,老老實實吃了,然後矇頭睡覺,我就不跟你算賬。真要討價還價,我也不告訴大伯父,只把你丟去謝啟莊那裡,結實聽他一個時辰‘數算無用論’。”黃象如何不知道謝楷最善辯論,不論理佔理虧,都能口若懸河,說到天花亂墜?偏他自己是個寡言少語的,口齒上素來不利。故而一聽章回這樣說,趕忙求饒,道:“表哥饒我這次,以後不敢了。”

少時兩人進到屋中,丫鬟繁露上來服侍黃象更衣。再小半刻鐘,章回的小廝進寶一手拿一個提籃,另一手抱一包衣服走將進來。章回換了衣服,進寶方從提籃裡端出醒酒湯。章回便看著黃象吃了一碗,又看他床上安穩睡下,繁露在床前值守,方帶著進寶從屋裡出來;到門上,看到黃象的小廝趙晉,又吩咐好生照管、隨時伺候。

才出客院,見周萬候在門外。章回問:“怎麼方才你不來,只讓進寶一個人來?”周萬回道:“李蝠李總管使人叫住,拿了這個來,讓送給少爺。”說著遞上一個卷著的紙條來。章回開啟一看,正是父親的筆跡,寫了三個字“大姐夫”。章回稍想一想,便笑起來,道:“知道了。去清熙堂。”又吩咐進寶:“你跑去澄暉堂張一眼,看老太太這會子是在那邊花廳看戲,還是在後面園裡。看到了,就到清熙堂外面門上候著。”進寶應一聲,拔腳一陣風跑了。

章回便到清熙堂。不等入內,就看見堂上眾人皆坐,獨祖父章霈身側侍立一人,雖作文士打扮,卻自有一股赳赳之氣——正是章舒眉未婚夫婿、恩平侯府三公子蔡泓。只是他人原本挺拔峻峭,此刻眉目間偏是一片焦躁之色,不過強自按捺而已。又一晃眼,看到章望正朝自己小小地擺手。父子目光再一接,章望便微微點一點頭。章回心下有數,遂忙上前,向眾人行禮問好。河陽王世子、靖昌侯、恩平侯都笑著讓座。章霈代為謙遜一回。章望就問:“怎麼這會子過來?是從哪兒來?可有話說?”

章回笑道:“從老太太跟前來。貴客問起小姐們,老太太命大姐姐領著姊妹們都過去。又說請蔡三公子也過去見一見。”

話音未落,就見蔡泓眉開目展,喜動顏色,連看著自己的眼神都異樣親切感激起來。虧得章望連連咳嗽,這才面上掩飾過去。然而河陽王世子坐在上首,有什麼看不見,忍不住就笑起來,然後向章霈、章霑並恩平侯蔡灝道:“這是老太太要見重孫女婿,怎麼能遲誤?老世翁考較孫婿,也考較得大差不差了。不如這就放人,免得老太太久待。”章霈、章霑忙站起來,笑著說正當如此。蔡灝也招了他兄弟到跟前,吩咐:“誠心給老太太磕頭,也代我行禮。”蔡泓應了,同章回一起給堂上眾人告了退,兩人便從清熙堂出來。

兩人才出來,就有進寶候在一旁,跟章回比了比花園方向。章回點頭。這邊蔡泓就請章回引路。章回果然當前引領,一邊忍不住問:“老爺問了什麼,竟叫大姐夫如此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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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泓聽他稱呼,不由先是一怔:要知蔡、章兩家婚姻早定,蔡泓與章舒眉親事如今也只剩下迎娶這一項。然而蔡泓向來以為延陵章氏書香名門、詩禮大家,子弟行事必規矩嚴格;自己先前也來過幾次,觀察言行,確然如此。卻想不到章回長房嫡脈,也有這樣的不拘凡俗、熱情可親。又想兄嫂曾言,未婚妻從小由章望夫婦撫養,故而姊弟間格外親厚,如今看來恰是實證。想到此處,便再有初識生疏,也一盡拋卻,向章回笑道:“叫回兄弟見笑。實在是長輩們關懷,因問到我年後到任武庫郎中,與地方千戶不同,徵發勘合諸事可有琢磨預備。又說到朝廷上眼底下就要做的幾樁例行事,隨口拿來詢問。不想大老爺只問了三百年來黃河改道一樁,我就一知半解回答不上,才這樣焦頭爛額。”

章回聽了,追問究地。於是細數章霈之問:一共改道了幾次;大的幾次,小的幾次;主要的改道線路,涉及的州縣;重要的決口幾次,每次決口的年份,當年水量的大小;人為的改道有幾次,改道的路線,何人提議,何人規劃,何人主持;黃水氾濫區域的人口、田畝和課稅;每一次大的黃河決口改道後,戶輸、漕運的應對運作,等等。說到最後,不免垂頭喪氣,道:“我不過憑著一顆痴大膽,血氣之勇的武夫一路上來,哪裡曉得這些細緻道理?以前聽人說三國,諸葛孔明論為將,不通天文,不識地利,奇門陰陽、兵勢陣圖皆無所知者是為庸才。雖也衷心傾慕,但到底存著小說家語、言過其實的想頭。今日見大老爺,也不領兵,也不任官,天文地理,無所不知,才知道小子先前何等狂妄。”

章回笑道:“祖父和四叔祖在地理上最有長才,縱足不出戶,山川河嶽盡數在心,原不是等閒一輩能比。大姐夫沒有預備,奇巧不巧就撞在手裡眼裡,一時懵了,也不是什麼稀奇之事。更不必以為難堪。倘若有心,等四五日,家裡外客少些之時,只管書房裡去問——定然詳詳細細,知無不言,傾數傳授。”

蔡泓聞言,當時站住,恭恭敬敬就向章回行了一禮:“愚兄謝懷英指點引見之恩。”章回連忙回禮,道:“大姐夫客氣,我如何當得?”兩人又待彼此謙讓,看看對方,忽而就一齊大笑起來:“原是一家人,何必如此?”遂攜手並肩,一同往後面花園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