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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十八回下

林如海說:“怎麼敢當表兄嫂‘吩咐’兩個字。只是受姨媽與表兄嫂照應, 這十幾、近二十日這邊住著, 又請醫看病又用心調養,自覺身體鬆快了許多, 那些勞碌來的病症也都好了。如今春假早過,職司上頭事情堆著,我到底懸心。表兄這邊督造海塘、測算田畝的公務,固然有地方官吏領差承辦, 然而涉及淮揚鹽瀆區域的,也急需有人去督看照應。表弟雖不才, 也不敢為了自己一個人,就耽誤了朝廷的大事。”

黃幸聽了點頭,道:“我曉得了。你慮的也是。不過你身子不好, 在這邊暫時休養的事情,聖上也是知道的,也允准了。那邊事情有你下官照應辦理, 又兩日一封信地報備請示,其實耽誤不了什麼。”說到這裡, 看林如海臉色神情,見甚是堅定,於是嘆一口氣, 說:“但既然你不放心,我也不能攔著你不讓回去。只是不可匆忙啟程,且還有母親那邊,老人家都是喜聚不喜散, 總要想辦法稟告一句的。”

林如海就笑了,道:“姨母慈愛,這些日承受照顧尤多,哪裡能不告而別。”又說:“不提姨母,家裡幾個侄兒,這陣相處下來我也不捨。特別是象兒,恨不得就帶在身邊,隨我一起回揚州去呢。”

王氏聽了,眼光立刻閃了兩閃,就轉頭去看黃幸。黃幸卻只端坐,慢慢笑起來:“他一個呆傻小子,倒入了你的眼?但你開口,我自然是捨得的。就怕跟你去,他古怪脾性發作起來,只給你添麻煩、扯倒忙。”

林如海笑道:“我看侄兒倒好。他年輕人好奇,有什麼新鮮事情就想弄個明白透徹。難得是這一副細緻務實,凡事肯實地考究鑽研的勁頭,比旁的王孫公子可超出一大截去。”

黃幸忍不住笑道:“什麼務實、鑽研考究的,你直說他一股子呆性罷了!平時就在淫奇技巧上用心,不肯往詩書上下功夫。我這邊正發愁,你還說他好,真叫你帶去了,不是縱容了他?”

林如海正色道:“表兄這話,難道不信我看人?且我帶了去,也不會縱容自家子侄胡鬧,正經詩書上工夫必定下足的。到底我也是翰林出身,這等分寸還是有的。章表弟就知道,還特意寫信問我,想把他家回小子交給我帶領幾個月。如今表兄這樣說,倒叫我有些傷心了。或者,是表兄念著表嫂慈母憐兒,捨不得侄子離家,跟我到揚州受苦?”

聽到他這一番說,黃幸和王氏這才知道林如海用意。黃幸就笑道:“哪裡是不信你。你願意教他,我再歡喜不過的。只是今日左浦胤到任學政,中午與他接風,後說到國子監裡各家子弟,順勢就看了幾篇功課。不想一眼看到象兒的一篇,偏說的是些天文星相之事,十分喜歡,就跟我說要討他做個弟子。你也知道這左浦胤雖在翰林,卻最精通天文歷算、律法演籌,兩京無人能及。我想著也算是對門對路,難得能夠相投,就應下了。卻沒料到表弟這邊也早看中他,竟叫個傻小子也成香餑餑了。”

林如海知道這就是婉拒了,也不在意,笑嘆道:“侄兒出息,明眼人自然都看到。也是我猶豫,沒早一日開口。”

黃幸笑道:“你也別忙著嘆氣。章表弟家的回小子你又不是沒見過。論出息,只比我那小子強十倍。且又已經是舉人,轉年就要下場,到時候正經一個進士出來,你這個有師傅情分的,豈不是面上更加有光?我倒想著表弟有多偏心,怎麼這樣的好事倒不來找我,反而先想到了你去?”

他這裡故作惱火,話音未落,林如海就大笑起來。黃幸自己也笑。王氏一面笑,一面給他兄弟倒了茶來。林如海忙謝過,又向王氏說:“聽聞嫂子孃家侄兒定親,我也沒什麼好禮,只有一卷南洲十二港圖冊略表心意。嫂子不嫌微薄,就千萬代收下。”

王氏笑道:“林表弟客氣。你拿出來的,難道會有不好?我可是親姑媽,只管收,這東西進了嘴,就再不吐回去啦。”說得林如海、黃幸都笑了。

然後幾人又談一談王葳婚事,林如海自然贊一句好親家,又說到甄家煊赫,幾十年來聖眷。黃幸不免說:“太|祖皇帝南巡,他家接駕倒有四次,也算是經歷世面的了。這些年看他家教養出來的子女也都還不差,只是才能上頭,到底沒一個比得上當年的甄鶴。”

林如海笑道:“那也是百年才一出的人物。想當年盛家兩位尚書大才,開創的局面天高海闊,百年長蕩的氣勢。朝廷上懂經濟庶務雖不在少,卻都沒有他們的眼界。虧得太|祖皇帝從侍從裡提拔出甄鶴這麼一位來,總算沒毀滅了兩位盛老尚書的一世心血。”想一下又說,“甄鶴之外,又有一個王醴,也是才德出眾,雖是內府的出身,行事竟也體面開闊。藩夷事務原本最是繁瑣,偏他就能處置周全,還學了五六國的夷言番語。太|祖皇帝用他管外國進貢朝賀,也算是知人善任。”

黃幸一聽就笑起來:“這說的是都太尉統制縣伯的王家了。王醴還是從他父親得的官,如今也是好一大家子,南京城裡都稱作‘金陵王’的。”說到這裡又轉向王氏,問:“我聽說他家跟岳丈家曾連過宗,可有此事?”

王氏道:“我小時候倒似聽過此事。只是他家問的是我王氏本家。可我那本家是怎樣的心高氣傲?連我家都是因為父親得力,特封的伯爵,家裡又一直有實實在在的族譜可循,才承認了是一支的。王醴父子雖然得太|祖皇帝器重,想求這個,卻也是不能。”

黃幸笑道:“這都是他家拘泥了。子孫得力,自成一支又如何?非要聯姻、結親。單看岳丈家,三個舅兄如今都是什麼樣的品級,豈不比那什麼東晉王氏本家要出息百倍?那王醴的兒子王子騰,如今也正得用,有他父祖恩蔭,更有本身才幹。錐在囊中,其末自見,誰又去問它從哪一塊鐵砧上打來,哪一處硬木上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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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笑笑不答。這邊林如海卻笑起來,說:“表兄說的,實在有理。”

黃幸檢視他神色,稍一琢磨,立時也想起來,道:“怪道你笑成這樣。那王家與你可也算有親?”

林如海嘆道:“果然表兄敏銳,再記不差的。我那先妻賈氏,榮國府賈家,與王家、甄家都是老親。我二舅兄娶的就是王醴之女,大舅兄的長子也聘的他家孫女兒。”

黃幸聽了,就指著妻子王氏笑道:“看看,原來竟都是一家子,都鬧到一處去了。”又向林如海說:“你那岳父家,原也是金陵人士,一樣的太|祖從龍之臣。先姨父為你選的他家,倒也十分相當。只可惜弟妹無福。”

說到這裡,林如海不免傷心黯然。王氏忙在旁邊勸:“雖然去得早,總算留下骨血,也是與我們的念想兒。我聽說侄女兒現住在她京城外祖母家?她在家是獨生的女孩兒,在那邊有外祖母照應,又有表兄弟姊妹陪伴,想來倒比家裡熱鬧些。”

林如海知她心意,也轉而笑道:“正是為這個呢。她少小孤寂,這幾年在我岳母跟前,跟那邊表姐妹和親戚姑娘一起玩一起住,倒養成個活潑性子。每次京裡書信來,通篇的歡喜裡頭夾幾句女孩兒撒嬌,直看得人心也化了。”

王氏笑道:“聽這一番話,我都想接過那孩子來家好好疼了。”問道:“侄女兒今年幾歲?女孩兒轉眼就大的,林表弟可該要操心。”

林如海就點點頭,道:“表嫂提醒的是。我正想著將她接回家。只是岳母那邊,五六年承蒙教養,片刻不離。若驟然說要接家來,怕是難捨。我雖心繫女兒,卻也不能忘了孝道,正十分為難。”說著,直用眼睛去看黃幸、王氏。

黃幸這就會意,笑道:“這事卻是為難。不過父女天倫至理,人情也是不可分的。表弟孝順長輩,這份心意已經難得,想老人家也是一樣的慈愛憐惜小輩。只是我們究竟還年輕,經的事情到底不如長輩人多。表弟若有為難,何不問問母親去?她是一定有主意的。”

林如海聞言大喜,忙謝過表兄。三人又喝一回茶,說幾句話,這才散了。黃幸夫妻兩個一同回屋。才進房門,王氏就笑道:“看來林表弟已經拿定了主意。果然就如老太太說的,但凡見過回小子一面,就沒哪個做父母的能不動心。章家表弟那邊,正好也起了這個念頭,兩下裡一湊,這好事怕就近了呢!”

黃幸道:“那也未必。表弟的性子我知道,跟林姨父一樣,都是謀定而後動,凡事必定周全的。不然怎麼就要象兒也跟到揚州去?我只奇怪,他怎麼不提幾個侄子。旁人倒也罷了,二弟家的旻兒,這些日不是與他常在一處談論?二弟那邊也殷勤。”

王氏道:“老爺別的時候明決,怎麼這時候倒糊塗了?二侄兒今年也要下場的,眼下離秋試才幾個月?若叫他跟到揚州,還怎麼備考呢?他可不比回兒已是舉人,這一場如何,再要緊不過的。”說到這裡,自己也明白了,笑道:“是了,果然是我不如老爺周全,看得明白透徹。”

黃幸搖頭,嘆道:“其實將心比心罷了。林表弟只有這一個女兒,再仔細些也不為過。”又吩咐王氏說:“你也不要跟常州那邊章家弟妹就漏了口風。仰之不明說,只講教導學問,就留了許多退路。弟妹是個心細的,又只有回兒一個親生,林丫頭雖好,到底上頭沒有了母親,怕她多少有些忌諱。”

王氏嗔道:“你白囑咐。怎麼回信我能不知道?且你也是多說的。表弟妹怎樣的人,我不比你清楚?我敢拍一百個胸脯說她再沒這上頭的忌諱;只要孩子好,哪還會有別的想頭——你看她對他家由哥兒的舉動就是。”

黃幸笑道:“罷了,算我說錯話。你只管回信去。我也要與仰之回信。”說著便急急往書房裡去了。王氏攔阻不及,只好笑著吩咐人把夜裡的披風給送過去,自己卻是先去梳洗,等第二日才尋空與洪氏寫信不提。

***

卻說這廂林如海得了黃幸指點,就向章太夫人問計,得了一個“徐徐圖之”的指教。待回了揚州,與賈府慣例的書信問安時,就在賈母、賈政等的信裡慢慢透出些意思來,又將自己近年來勞病情形透過一點點去。與女兒林黛玉的信裡,卻依舊只說些寬解之語、道些安慰之情,只中間少少地夾了些家人團圓景象的念想來。如此兩個月一過,賈母、賈政等都看出門道來,卻怕黛玉多心,不忍令知道情形。林黛玉這邊,卻為著猜到父親接自己回南心思,想著多年父女分別、重新團聚,倒比平日更歡喜開懷起來。於是一面更多做些針線,預備孝敬親長,也為這邊兄弟姊妹留念,一面也暗暗整治歸家物件,不想令臨行時刻過分匆忙。

這一日正當四月廿六,賈府裡正忙著預備幾日後的端午節禮,林黛玉與迎春、探春、惜春、薛寶釵並賈寶玉幾個都聚在賈母房裡,聽王熙鳳講今年節下預備到哪裡避暑、哪裡遊玩,正嘻嘻哈哈熱鬧時,外頭報說林如海家人秉著書信又到了。來的卻是林家的老僕、管事的林柄,一頭就撲倒在賈母跟前,說林如海身染重疾,請接姑娘家去。賈母大驚,後面黛玉更是哇得一聲直哭出來。周圍頓時忙做一團。還是鳳姐鎮定,先叫安撫了賈母、黛玉,又讓林柄勻了氣慢慢稟告情形。

原來林如海二月中自南京回揚州,鹽政職司倒也順暢。然而四月初,揚州新任的通判因勘地之事,與鹽商起了爭執,又有一些原本不安分的在其中攪鬧,把事情弄得越發大了。林如海為平息事端日夜操勞,連熬了十來天,好容易捋順了關節,人卻沉痾發作,直一病不起。當地醫師看了都說情形不好,怕熬不過節去,這才命林柄連夜來接。

賈母聽了,越發憂悶,只得忙忙打發黛玉起身。所幸先前黛玉有所準備,東西上頭倒也周全,並無耽誤。賈母又吩咐了長孫賈璉送黛玉去,只說等林如海好了,還將她再帶回京來。一應土儀盤纏,不消煩說,自然要妥帖。作速擇了日期,賈璉與林黛玉辭別賈母等,帶領僕從,跟林柄一道登舟往揚州去了。要知端的,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