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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四回上

卻說章回往尚書府裡去了手書,稟告回常州諸事,次日便有黃府管事帶了小廝、車馬到書院,先到黃肅黃雁西處請他上車,然後來迎章回,師生兩個一道往中正街青塘的黃府。

才進門,便有大管事楊正林來,先對黃肅行告禮說:“肅大爺安。二老爺已在書房掃榻煮酒相待。”其次對章回笑道:“問表少爺的好。老太太一早就催問,請到家就往屋裡去。”

章回應了,轉向黃肅說:“待拜見過姑祖母,再去與二叔見禮,陪叔父、老師說話。”

黃肅揮一揮手,笑道:“你自管去。替我向老太太磕頭,問嬸母安。說我先往書房,一會兒再去行禮。”

兩人就此分頭,一個由管事、小廝們伴著,自熟門熟路往書房,一個楊正林親自引著,往內宅行去。章回笑:“又勞動楊叔。”問道,“姑祖母身子好?大伯父近一向可還繁忙?”

楊正林忙笑道:“老太太身子硬朗,就盼表少爺常來。老爺外頭事兒較年前還多,然而昨日接了表少爺的書信,立即便稟告了老太太,教太太讓廚房備下常州家裡的吃食,還特意叮囑幾位小爺這幾日不許在外混玩,今日出門又吩咐下晝轎馬比平日提前一個時辰到衙署去。老太太那邊還嫌不夠,直說不如告病,索性在家一日的才好。”

章回不禁莞爾:“姑祖母還是這等言語爽快。但也必是心疼大伯父。大伯父為國操勞,但也要保重身體才好。”

楊正林賠笑道:“誰說不是?老爺自被派了現在這差事,雖說人是從京師回到了南邊,但勘河道、驗塘基,逐省逐縣,三天兩頭便要在外,到家的時間竟反倒比在京裡時還少。老太太如何不心疼?只老爺的脾氣,最是認真,一點兒錯也不能容,旁人再也不敢勸。”

章回正色道:“沿海築堤、護田修塘,千萬生計的大事,原也一絲錯都不能容。大伯父如此,才是盡忠職守,才讓人皆敬佩。”

楊正林忙道:“表少爺見的是。”

兩人說話間已到中門。門上早有內宅管事媳婦、老嬤嬤、僕婦們相候,見章回到,一齊行禮,笑說道:“老太太、太太、二太太等皆在,只等表少爺到,方已問了四五遭。可快進去!”擁著到了正房大院。楊正林在正堂大屋門外站住,待管事媳婦入內回了話,才高聲稟告了迎接事宜。裡頭立刻傳出話來:“教肅大爺同二爺頑著,自家人不必拘禮。讓章家表少爺速速屋裡來,莫在門廊下凍壞。”

楊正林往書房回話去,章回這才入到房裡。堂上早有一位老母由左右貴婦攙扶著迎上來。章回慌忙下拜,稱:“姑祖母萬福!”

這老母便是黃幸之母章太夫人,見他下拜,受了一個頭,便笑著讓趕緊扶起。章回又忙與左右貴婦行禮,稱:“大伯母、二嬸母。”——乃是黃幸之妻王氏、黃平之妻崔氏。其後又與太夫人坐榻邊侍立一年二十許的青年貴婦行禮,稱:“三嬸母。”——乃是太夫人幼子黃年繼妻柴氏。這才在太夫人示意下謝坐落座。

章太夫人笑道:“昨兒得你書便十分高興。今兒一早打發人去接,幸哥兒還說我性急、派得人早了,結果也到這時才到。可見這早才是必須的。”

章回笑道:“都是老太太慈愛。只嘆侄孫兒一無飛鳥之天資,脅下生不出雙翼,二無那猴行者之能耐,也不好一個筋斗翻來,讓姑祖母久等啦!”

一句話說得滿堂都笑。章太夫人更是拍著長媳手笑個不住:“素日你們只說他乖,如今看吧,這猴兒只一個不留神便要現形!”

王夫人笑道:“回哥兒這是見了老太太高興。再說侄孫原與親孫一樣,天底下哪有孫子在祖母面前不頑皮?”

章太夫人聞言立時笑罵:“胡說!你那冤家可不就是。小小年紀便成天價肅著一張臉,也不嫌累的慌。總算他跟回小子表兄弟兩個投緣,湊一起能說能笑,活似變了個人一樣。”

王夫人苦臉,道:“象兒古怪,媳婦兒也無可奈何。老爺平日裡也說笑隨心,我更是個沒心沒肺的。偏這冤家就掛著一張硬麵皮,揉搓不動。”一邊說一邊拉起章回的手,“虧得有回哥兒,我這兩三年才見他大頑大笑了幾次。”便向章回道:“你兄弟就在花園子邊上他那‘工房’,你再同他頑笑頑笑,可好?”

章回尚未回答,章太夫人已笑道:“好個幸哥媳婦,好個貼心親孃,回小子才登門,你便派了他差!你也說象兒的麵皮頂板硬,偏叫他表兄去揉搓,哪裡有這樣做人伯孃的!”

王夫人笑道:“啊呀,是我的不是,只想著兒子,卻把老太太給忘了!”說著行禮,“媳婦兒給老太太賠罪。都是我的不是,一心只念小的,竟不管老太太千念萬念的侄孫子才見到真人,就要把他給支使開了!”

章太夫人呵呵大笑,說:“既然賠禮,話且不多說,只把些實在的東西拿來。”

王夫人笑道:“這是自然。媳婦兒有兩罈子高昌古道帶來的葡萄酒,一直地窖裡藏著,今日便拿出來獻給老太太與回哥兒,這可使得?”

章太夫人喜道:“果然不壞!”又說,“葡萄美酒夜光杯,你藏著好酒,自然也有杯來配,且一同取出來。”看章回,笑道,“你們叔伯子侄難得湊得這般齊,正該帶了好杯子好酒,晚上一同賞月看雪作詩去。”

章回笑著應一聲是。這邊王夫人卻長聲嘆道:“真真是老太太法眼。明明這一個字不提的,又被一齊挑出來。罷啦罷啦,就當媳婦兒提前獻了孝心,今年您的壽禮,我可不再另預備啦。”

章太夫人大笑,撇一撇嘴,道:“這我不管!你只管今晚先預備了來。”王夫人這才笑著應了,一邊走出去吩咐不提。

章太夫人笑著搖頭,重又對章回說:“看你這大伯母,若這脾氣能與你兄弟勻上幾分,我便什麼心事都沒有啦!”說著,示意章回坐近到身邊。先說了些轉致問安、平日起坐等尋常言語,章太夫人道:“聽你伯父說,明春你該要下場,可有把握?這兩三年裡學院應也教了不少,先生們可把該講的都講過?”

章回道:“四書五經通講過。諸位先生所講,側重各有不同。侄孫粗粗聽了記了,大概能使得三四分。”

章太夫人頓時笑起來:“三四分便不錯。帖經墨義、策論八股、詩賦論卷,經書都是立心立意的根本,最要緊不過的。”於是問:“我記得你那書院裡頭,《詩》經、《書》經是程睿秋的講解?”

章回道:“聽說以前是如此。然而侄孫自入書院,平日授學皆是程先生主講《詩》經,錢先生講《書》經。錢先生還講《春秋》與《史記》。”

章太夫人點頭,道:“錢憲章自他叔父起便偏愛史傳。錢詠珊學問甚好,他也不壞。那日他與黃肅並餘伯韞來家,雖只略談一談,已見學力,年歲又輕,無怪程睿秋也敬重他。”一時又道,“提到餘伯韞,我倒想起來,說去年中秋他接到松壑書院山長手書,猶豫兩月,終是年前辭了這邊的館,回湘西老家去,可是?”

章回道:“正是。”

章太夫人道:“落葉歸根,他年屆六旬,返回鄉去也合情合理。只是如今與你們講《易》經的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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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回道:“是周先生與蘭先生間錯了講。”

章太夫人一愣,奇道:“周、蘭……難道是周匡明與蘭賓客?他兩個一同講?這可不該在書院裡直打起來?”

章回笑道:“老太太言重了。雖然兩位先生學問淵源有別,各自見解不同,但既有兼聽則明,又道是學問海納百川,知其意才能辯其理,程先生素來主張多聽多思多辯,書院裡倒是極少有這門戶的拘泥。”

章太夫人聞言也笑起來,說:“我竟忘了這老兒最會和稀泥。”再問,“如此,《白虎通》也是程睿秋來講了?”

章回道是。章太夫人道:“其實黃肅經學上頭也從來不差,就是性子太躁,又一味好辯,正經授學也只好講些史部雜記。”繼而嘆氣道,“經書史傳,這些原都該在家裡聽的——當年老太爺最得意的便是整理、重訂的無溪公《經集解》與《史疏正義》,書冊札記都全,又是第一遍的手稿正解。偏偏我那弟弟、侄子,你那祖父、父親一味的死腦筋,就怕拘泥了你。然則看看,書院裡頭不還都是這些?程、黃、錢、周,一脈所出,只好教外人聽著新鮮稀罕,咱們家的孩子哪裡還知道得少了。也就黎廣如與蘭賓客遠來,學問另有不同些。”

章回笑道:“姑祖母是直承曾祖父教導,詩文經史,無不比我們這等高明出太多。侄孫平日只聽姑祖母說話,也每每覺得要羞死愧死。”

章太夫人瞪他一眼,罵道:“什麼死啊活的,小孩子口沒遮攔,正月還沒出就混說!”繼而笑道,“總算這次你父親腦筋轉過彎,教你回家。正好、正好!只消把老太爺、太爺的書細細讀一遍,我看,那些先生們也未必能比你強些!”

章回搖頭道:“姑祖母可饒了我罷。這話若叫老師聽了去,非得揭了我的皮。”

章太夫人大笑,說:“他敢!我的孃家侄孫,他的師門嫡嗣,動你一個手指,有的是人活嚼了他。”

這時王夫人走進來,聽見話尾,忙說:“老太太要活嚼了誰?正好才剛莊子裡送來了兩筐好姜蒜,配上自家調的鹹甜醬、滾燙燙香油炒的辣子,最合口不過了。”

屋裡眾人頓時一陣大笑。太夫人眼淚也閃了下來,指著王夫人喘個不休。章回一邊笑一邊與她撫背,半晌章太夫人才緩過來,道:“罷了!回哥兒還是找你象兄弟去。不然,你這大伯母一發沒個長輩正形兒,可怎麼好?”屋裡頓時又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