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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對峙

萬晉朝內,在奉天殿值守的雖然也屬於錦衣衛,但他們是從錦衣衛中挑得身材健碩面目俊朗的兵士,專門負責殿廷守衛,又叫做大漢將軍。

通俗點說,就是找那些長得好的,專門給皇家朝堂撐臉面,並不涉及刑獄緝捕等事務,所以杜仲對他們並不熟悉,也沒有向來傳話的人打聽訊息。

那人卻頗給面子,主動提及章總岱說的三條罪狀,“……伯爺可得仔細對答,我瞧著章大人神情不善。”

杜仲謝了他,問道:“今兒負責侍衛的是誰?”

那人答道:“吳峰吳百戶。”

杜仲心裡有了數。

到了奉天殿,杜仲先是三拜九叩給嘉德帝請了安。

楚尋神色平靜如常,看不出半點波瀾,在柱子旁邊持劍而立的吳峰卻頗為焦慮。

就在適才的大漢將軍出去找人這空當,平定侯、平涼侯、大理寺卿還有個姓張的御史都站出來替章總岱撐腰,將杜仲罵得一錢不值。

楚尋開頭還帶著笑,後來漸漸板起了臉,吳峰瞧見了,心不由地提了起來,為杜仲捏著一把汗。

說起來,他也覺得杜仲行事過於激進,對付這種內宅婦人還是女人出面用女人的手段更合適。他一個大男人出手,總有點說不過去。

楚尋待杜仲磕完頭,揚聲問道:“適才章愛卿列舉你三條罪狀,第一條便是不孝,你可認罪?”

“認罪!”杜仲沉聲道,“臣雖無不孝之舉,可心中著實有不孝之念,古人曰父不慈,則子不孝,如今老夫人既然不慈,臣寧肯不孝。”

章總岱斥道:“一派胡言,還說沒有不孝之舉,那我妹子怎麼從正房搬出去了?”

杜仲答道:“當日司禮監錢公公與慈寧宮德公公去府裡宣旨,老夫人一時歡喜暈了過去,後來才知是身有頑疾,為了養病才搬到清靜的榮恩院……章大人若還沒有糊塗,想必也知道榮恩院位於後花園旁邊,極為清雅幽靜,祖父當年也在榮恩院靜養……我久不住府裡,不好貿然支使下人,還是二太太做主讓人抬了老夫人過去,如果章大人認為此舉是不孝,是否該責問尊侄女才對?”

小章氏是章家老二章宗青的長女,也是章總岱的侄女。

章總岱一時語塞,又道:“聽說杜大人要將你祖母與叔叔一家趕出信義伯府,又作何解釋?”

“聽說?”杜仲有意重複一下,“章大人是聽何人所說,令妹還是令侄女?”

“都不是,”章總岱本能地否認,“是聽別人說的。”

“前天下午我才興起,要修繕一下府邸,昨天章大人就得到訊息說我要攆人……若不是章大人親口所言,我還真不知道府裡的下人口舌是如此不知遮攔,看來應該好生整治整治,免得再胡亂說話……還是說下人並沒胡亂說話,只是說給了章大人?”

意思很明顯,就是說章總岱往杜府安插人手。

朝廷裡不少大臣這樣做,可沒人敢擺在明面上。

正靜默著,忽聽兩聲咳嗽,有人道:“這個……嗯,不單是章大人,本侯也聽說了。”

杜仲側過頭一看,是杜妤的公爹平定侯,便冷冷一笑,“梁侯爺訊息倒是靈通,不知侯爺聽說過沒有,先帝曾賜給我父親一柄苗刀,名叫殘月,刀長一尺有二,刀刃向外彎曲如殘月,刀背兩側有血槽,並海天雲龍紋,刀柄三寸七分,以牛角夾制而成,綴著十八顆牛骨釘。刀鞘乃寒鐵製成,同樣刻著海天雲龍紋,鞘口處綴著九粒金剛石,幼時我頑劣不小心摔到地上失落了一粒,後來我父親特地找了差不多大小的金剛石來配,可色澤上終究差了點……”

眾大臣面面相覷,不知道杜仲莫名其妙地緣何提到這麼一柄刀。

而細心之人卻發現平定侯雖仍是平靜,可垂在體側的手卻握得緊緊的,以致於手背上的青筋都突出起來。

章總岱卻沒發覺,厲聲喝道:“你竟敢損壞御賜之物,罪加一等。”

杜仲輕蔑地瞥他一眼,續道:“梁侯爺消息靈通,想必也知道,先兩年楚況忤逆,抄家時也搜出這麼一柄刀。”側頭轉向吳峰,“當日吳百戶應該也在場,不知道對此刀可否有印象?”

吳峰暗罵杜仲狡猾。

那柄刀他自然有印象,不只是他,當時所有查抄先太子楚況宅邸的兵士都見過。杜仲還特地指出那粒色澤黯淡的金剛石,又檢視了往來賬目,知道是平定侯在楚況四十歲生辰時候送得賀禮。

誰能想到,那個時候他就留了後手。

吳峰清了清嗓子據實回答:“當時我確實在,記得這刀是梁侯爺送給楚況的生辰禮。”

杜仲便問平定侯,“不知道先帝賜給我父親的殘月,如何到了梁侯爺手裡?”

平定侯面白如紙,身子抖得似篩糠。

大家都不是傻子,自然猜得出,必定是大章氏偷拿送給親家平定侯,而平定侯又作為寶物送給了先太子。

章總岱也反應過來,暗罵自己的妹妹做事不靠譜,怎能拿御賜之物送禮。

其實這事也怪不得大章氏,當年景德帝賜刀是因為在御書房與明威將軍談得興起,讓人取了這柄刀來。

明威將軍與大章氏並不親近,自然不會特意在她面前顯擺,只拿到外院給父親杜鎮過了目。

大章氏並不知道是御賜的東西,再說當時大房已經沒了人,便是拿了也沒人追究。

誰能想到杜仲還能活著回來,而這柄刀又被平定侯送給了先太子,正好抄家時又被杜仲看到了。

杜仲仍不罷休,指著章總岱道:“章大人前年六十大壽,中堂前掛了幅武煙閣主的,想必大人已經看過多次,不知主意到沒有,那個月字寫得格外大,字型較之其餘四字略有不同。”

章總岱孤傲地說:“是又如何?”

杜仲淡然一笑,“沒怎樣,那幅圖是我母親陪嫁的東西,不為其他,只因武煙閣主是我三舅給自己取的名號,月字是我三舅所書,其餘四字卻是出自我母親的手筆。母親最愛此畫,往常都掛在父母住處的書房裡……若章大人肯割愛,我願出千金買回來以慰母親在天之靈。”

朝堂一片譁然。

這次再沒有人不明白這幅畫是怎麼到了章總岱手裡了。

杜仲嘆道:“以前常聽祖父提到章學士,章學士為人剛正兩袖清風,又時不時接濟家境貧寒的學生,凡認識章學士的,誰人不敬仰她的品行,沒想到啊沒想到……”

後半句雖然沒說完,可大家心裡都清楚。

章總岱偌大年紀,臉色竟然漲得通紅,幾乎要湧出淚來,片刻才平靜幾分道:“舍妹確有不是,但杜旼是你的親叔父,杜俍是你的堂弟,難道你竟連他們都容不下?”

杜仲悲憫地看了他一眼,從懷裡掏出一本冊子來,冊子是拓得官府的文書,上面記著杜府近幾年賣出的田地與店鋪,沒記買主是誰,可賣方清清楚楚地是杜旼的簽字與私印。

“一千五百畝地,六家鋪子,章大人精通曆法算術,想必能算得出共是多少銀子?杜旼是晉王府的屬官,一年俸祿是多少,章大人定然也清楚。這等敗壞祖宗家業的人,章大人還要留在家裡供著嗎?”

說罷,杜仲一揚手,紙張紛紛揚揚落了滿地。

有好事的撿起一張瞅了眼,悄聲道:“這間是東華門的鋪子,賣了一千二百兩。”

另有一人道:“這是當票,當了不少東西。”

杜仲揚聲道:“我信義伯府的財物大都是我祖父我父親歷年軍功所得,當祖祖輩輩傳下去,以彰朝廷恩典,即便變賣,也應用來辦族學或者興祖產方為興家之道……如今聖上既然恩封臣為信義伯,臣容不得如此敗家之人。”

楚尋靜默地看著這一切,忽而出聲問道:“章愛卿,倘若是你家中,愛卿將如何處置?”

“臣……臣,”章總岱吭哧半天沒有說出話,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臣有罪。”

其餘跟章家有舊之人卻再不敢多言,惟恐杜仲再說出自家哪樣東西來歷不正當,失了財物事小,丟了名聲事情可就鬧大了。

只有張御史還惦記著杜仲十二歲那年,在守父孝母孝期間欺侮祖父房內大丫鬟的事情,正要挺胸而出,無意間對上杜仲的眼眸。那股陰冷的寒意讓他不由地退後幾步,再也沒了進諫的膽量。

楚尋無謂地揮揮手,“杜愛卿的家事便由他自行處理,眾愛卿各自管好自家就成。”

語畢,便退了朝。

吳峰趁著無人之際對杜仲道:“內宅之事非一朝一夕之功,何必如此冒進,這般一來,雖說皇上不追究,可終究得罪了不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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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仲淡淡地說:“早晚都是要得罪,得罪在明處比暗處要好,”停一下又道,“不久我就到宣府,家裡留她一人不放心,趁早把事情處理利索了為好。”

果然是為阿楚考慮的。

吳峰眼前浮現出那個有著溫柔的眼神,帶著淺淺梨渦的明媚女子,暗自嘆了口氣。

兩人再不說話,吳峰仍舊回去當他的差,杜仲出了宮門,策馬往家奔。

進了正房院子,隔窗瞧見易楚俯在炕桌上,手裡捏著毛筆,正寫寫畫畫。

心驟然間沉靜下來,唇角綻出個連他都不曾察覺的溫柔笑容。

易楚似是感受到有人在注視著自己,轉過頭見到是他,目光猛地變得熱烈,極快地趿拉著鞋子迎出來,問道:“你可好,沒什麼事吧?”

杜仲情不自禁地擁住了她,下巴抵住她的髮髻,“沒事,一切都好。你在家裡做什麼?”

易楚仰著臉,有些赧然地說:“我在核算家裡再添幾個下人才好,現在府裡有針線房、廚房、有點心房、茶水房,還有專門管燈油蠟燭的,我覺得用不了這麼多人,但眼下只冬雨她們四個也確實少了。”

杜仲點著她的鼻子笑,“不用完全按照先前的設定,有些不必要的能省就省了,待會咱們一起看看用幾個人合適……人手也不用急,先緊著府裡做慣的人挑。”

易楚挑眉,“章夫人跟二太太肯放手了?”

杜仲笑道:“不放她也得放,她養不起這許多人,攥在手裡一天就多一天嚼用。”

易楚便問:“即便嚼用也是用得府裡的銀子,她會心疼這些?”

說到底,公中的銀錢物件仍是握在她們手裡,現下收回了一些,可被她們侵佔的那些卻是要不回來了。

杜仲親暱地摸摸她的臉頰,“是心疼銀子了?”

“才不是,”易楚嬌嗔地反駁,“我又不是往錢眼裡鑽的人。”

杜仲笑道:“我明白……不過他們敗壞掉的早晚也得討回來,眼下先把家裡的規矩制度立起來才是。”

易楚笑著點點頭。

兩人相對而坐,杜仲一項項說著家裡的章程,易楚在旁邊一項項地記,偶爾視線交投,便是會心一笑。

冬雪端著茶水正要往裡走,被冬雨攔住了,“伯爺跟夫人在裡頭,待會再進去。”

冬雪將托盤放下,悄聲道:“方才在外面,看著有不少人想進這個院子被俞管家攔下了,也不知是什麼事兒。”

冬雨也搖頭,“不知道,反正咱們伺候好夫人就行……我聽王婆子說,以前辛夫人身邊的丫鬟到了十八歲就要放出去,或者讓爹孃領回家,或者配了外院的小廝。我家裡已經沒人了,不想走,你呢?”

冬雪“撲哧”輕笑,“你瞧中誰了,求夫人做主就是。”

冬雨一下子鬧了個大紅臉,“是你看中人了吧,還編排我。”

冬雪很認真地說:“眼下我誰都沒瞧中,你心裡那人是誰,我也猜出了七八分來,你要不要聽我說出來?”

“不想聽,”冬雨捂著耳朵,卻又小聲道,“你就是來蒙人,我才不信你。”

冬雪笑道:“是大勇,對不對?”

冬雨倒吸口氣,卻沒有否認。

冬雪鼓勵她,“他人挺好的又能幹,又得夫人賞識,你若有意就早點跟夫人講,沒準夫人就成全你們了。要是晚了,興許人家就有主了。”

冬雨遲疑著問:“我怕夫人惱了我,我還想在夫人身邊多伺候幾年。”

冬雪就道:“夫人人好,眼下跟伯爺又這般要好,肯定希望身邊的人也好,她指定不會惱你。”

兩人唧唧喳喳這番話瞞過了易楚,卻沒瞞過杜仲的耳朵。

杜仲愛聽冬雪說的“夫人跟伯爺這般要好”,心裡暗自高興,抬頭瞧見易楚認真的神態,不由探身親了下易楚的額頭。

易楚不防備,倒是被他嚇了一跳,嗔怒地瞪他一眼。

杜仲輕輕地笑,“阿楚,以後咱們一直這麼要好吧。”

這樣的人,竟然說出這般孩子氣的話。

易楚心裡又是好笑,又是感動,低聲地回答,“好。”

杜仲伸手握住了她的,緊緊捏一下,才鬆開。

冬雨仍在跟冬雪說悄悄話,突然冬晴大踏步進了院子,對著門口喊道:“夫人,威遠侯夫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