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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坦白

人一旦想到不好的事,就會越來越坐立不安,疑神疑鬼。

易楚便是如此,夜裡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總覺得辛大人受了重傷沒法趕路,或者是死在了大同。

明明不敢想,卻偏偏往那裡想,弄得心裡七上八下不得安穩。

等回過神來,又嘲笑自己多思多慮,他就是死了又如何,本來就是八杆子打不著的兩個人。

何況他如果死了,萬晉國內不知有多少人歡呼慶賀呢?

第二天一早,易楚收拾了心情去買菜,不出所料又見到了胡玫。

胡玫怯生生地遞給她一支絹花,“明兒是你及笄禮,我自己做的,別嫌棄。”

是大紅色的海棠花,花瓣上沿著紋絡綴了金線,並不是很精巧,但由於是她親手所做,易楚還是痛快地收了,謝謝你,不過家裡沒打算大辦。”言外之意,不會請人。

胡玫似乎很感激她能收下,連連擺著手,“我明白,你不嫌棄,我已經很高興了。”

易楚黯然,要是沒有先前發生的事該有多好,至少她們還能湊在一起快樂兩天。

顧瑤也託顧琛送了禮,是個香囊,裡麵包了些蘇合香。

香囊是冰藍色緞面繡著兩支白玉蘭,針腳細密勻稱,可見也是用了心的。

易楚仍舊道謝收下。

蘇合香能開竅醒神,香氣濃郁,她卻不喜,將香料取出來,另外尋了些桂花瓣、茉莉花瓣還有玉蘭花,擺了滿桌子。

易郎中看她擺弄來擺弄去,又張著鼻子聞,不由打趣,“你這狗鼻子派上用場了。”

“哪有這麼說自家女兒的?”易楚氣結,終於選定了桂花配著茶葉,用細棉布包好,放到香囊裡。

“好了,今晚早點睡,明天早早起。”易郎中合上醫書,起身招呼易楚回房。

十七的夜晚,明月高掛,灑下萬千清輝。

秋風乍起,吹落枝頭枯葉,晃晃悠悠地飄到易郎中身旁。易郎中伸手抓住,捏著葉梗捻了下,突然心生感觸,“過了明天,我的小乖乖就是大人了。”

聲音裡,幾多寂寥。

易楚忍不住扯扯易郎中衣袖,“爹別想撒手不管,我長得再大也是爹的女兒。”

易郎中攬住她肩頭拍了拍,“回吧,養好精神,明兒個打扮得漂亮點。”

易楚目送著父親進了正房,仰頭瞧瞧圓得好似銀盤的月亮,說不清道不明的淡淡愁緒油然而起。

只待了片刻,便覺得寒氣逼人,不由打了個寒戰。

天已開始涼了,大同應該比京都冷吧,也不知那人……

搖搖頭,拋開這思緒,舉步推開屋門。

屋裡傳出悵惘的聲音,“過了明天,我的小乖乖就是大人了。”語出處,一道墨色的身影,高大挺拔,沐著滿室月光,猶如天神降臨。

愁緒驟然散開,取而代之的是強烈的莫可言說的喜悅。

喜悅由心底而生,易楚眸中立時光芒四射,她情不自禁地急走兩步,“幾時回來的?”

辛大人唇角微彎,默默地看著她笑,直到她站定在自己面前,才柔聲回答,“剛到,他們還在大興,我想先趕回來面聖,可天色已晚,不好驚動皇上,就過來看看你。”

易楚心中一蕩,仰頭瞧見他的面容,有剎那的失神。

他生得非常出色,額頭光潔飽滿,鼻樑高且挺直,麥色的肌膚不算細膩卻很緊緻,幽深的眼眸綻放著動人的神采,清亮溫暖。

就像個翩翩佳公子,而不是令人聞風喪膽的錦衣衛特使。

在這個芝蘭玉樹般的人物面前,明月也失去了光輝。

易楚的心“怦怦”跳得厲害,好像下一刻就要從口中蹦出來似的。

這是她第一次看清他的相貌,也是第一次在陌生男人的眸子裡看到自己的身影――那樣歡喜的、期待的、迫切的自己。

他的染著笑意的眼眸落在她臉上,唇角微彎。

四目交投,誰都沒有躲閃,只痴痴地彼此凝望。

寂靜如同鏡子,照出了心跳的影子。

不知過了多久,辛大人神情一凜,側耳聽了聽。

易楚也自呆愣中清醒過來,吸口氣,聞到了血腥味,“你受傷了?”

“幾處皮外傷,快好了。”辛大人渾不在意,從懷裡掏出把梳篦,“大同到底偏遠,比不得江南繁華,尋了好久,才找到這個。”

藉著明亮的月光,易楚看清他手中的梳篦,石楠木的梳子,梳身塗了黑漆,上面繪了兩朵白梅花,梅花的花瓣貼著銀箔,花蕊則嵌著蓮子米大小的珍珠,在月色的輝映下,光華瑩瑩。

就像夜空突然劃過一道閃電,易楚腦中有剎那的空白。

他竟然親自去選梳篦……又趕著連夜進城,會不會是想在明天之前交給她?

這個傻子!

喜悅自心底升起,不過一瞬,已轉為澀痛,鈍刀割肉般,緩慢而持久。

“我不能收……我,我已經定親了。”易楚垂首,低卻清晰地說。

氣氛驟然變得冷肅。

秋風肆無忌憚地從不曾合嚴的門縫鑽進來,刺骨地冷。

她的心比秋風更冷。

時光在這一刻被凍住,屋裡冰冷得可怕。

終於,有聲音響起,“定親了,和誰?醫館那個小子?”

聲音是勉強抑制的鎮靜,尾音的輕顫讓易楚眼眶發酸、心裡發堵。

淚水猛地湧出來,她微閉下眼,強忍了回去。

長長的嘆息,接著又問:“婚期可定下了?”

“明年,臘月初六,”易楚低聲回答。

一片靜默,卻不複方才的溫馨旖旎。

血腥味似乎更濃了,混雜在淡淡的艾香裡,教她頭暈目眩。

深吸口氣,鼓足勇氣開口,“我去取藥箱,看看你的傷,”不等辛大人回答,逃也似的走出屋門。

冷冽的秋風撲面而來,易楚無力地靠在牆邊,強忍著的淚水噴湧而出,她扯著袖子胡亂擦了兩把,才慢慢走到醫館。

醫館裡有個曼妙的身影正開啟抽屜尋找什麼,見有人來,驚叫一聲,手裡的紙包“啪”落在地上。

易楚唬了一跳,拍著胸口抱怨,“阿齊,怎麼不點燈?要嚇死人了。”

“我也被姐嚇死了,”易齊喘著粗氣解釋,“月色這麼好,就沒點燈……我找點茉莉花瓣。”彎腰撿起地上的紙包,掩飾般在易楚面前晃了晃。

易楚抽抽鼻子,微皺了眉頭,取過父親的藥箱,“找東西就白天找,黑燈瞎火的別認錯了。”

“姐不也是?”易齊反問。

易楚頓了頓,沒作聲,回到東廂房。

辛大人就站在門邊,見到她,低聲問:“發生了什麼事?”聲音裡有不容錯識的關切。

“沒事,”易楚悄聲回答,“沒想到阿齊在醫館,嚇了一跳……你的傷在哪裡?”

辛大人沉默著,等院裡輕微的腳步聲慢慢消失,一切重歸靜寂,才淡淡地開口,“傷在背後,易姑娘已然定親,多有不便,還是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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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授受不親,事實本就如此,可經他說出來,卻有種說不清的意味。

易楚尷尬地放下藥箱,“也好。”

辛大人卻飛快地解開腰間的束帶,“不過易姑娘是大夫,在下是病患,事急從權,也不必墨守陳規。”褪下墨色長衫,背對著她。

易楚立時呆住,他白色的中衣星星點點全是血痕,還有血不斷地往外滲。

這分明就是新傷,還說什麼好得差不多了。

易楚心急,抓過剪刀將他已經破亂不堪的中衣剪開,一條尺許長的傷口便出現在面前。

確實是舊傷,但傷口不曾癒合又再度裂開,適才剪開中衣時又牽扯到血肉,瞧上去比新傷還可怖。

見到傷口,易楚反倒冷靜下來,用清水絞了帕子,將傷口周圍的汙血擦乾淨,再用幹帕子擦了遍,然後取過藥粉,對準傷口灑上去。

辛大人身子顫了顫,想必是疼極了。

“且忍忍,很快就好,”易楚加快了手中動作。

血液遇到藥粉很快凝固,漸漸地不再有新血滲出。

易楚用細軟的長布條將傷口緊緊地纏了兩圈,“好了,這兩天別太使力,免得再裂開。過晌時,你找個醫館再去換次藥。”

辛大人轉頭面向她,一本正經地說:“你得賠我件中衣,這件被你剪破了,我沒有別的換。”

易楚愣了下,沒有作聲。

遠遠地傳來更夫敲打梆子的聲音,已經三更了。

月亮漸漸西移,屋內開始暗下來。

兩人靜靜地相向而立,誰都不再說話,只有悠長的呼吸聲,交錯著迴響在四周,一輕一重,一粗一細,和諧無比。

這感覺讓人心醉,又令人心碎。

易楚全無困意,亦捨不得睡,大睜著眼睛看向辛大人,“你說過告訴我阿齊的事。”

辛大人嘆口氣,“天太晚了,你先歇息,要不沒精神,就不好看了……阿齊的事,等兩天也無妨。”

易楚想想也是,便道:“等你走了我就睡。”

“你睡你的,我在榻上眯一會……這麼晚出去遇到巡夜的士兵怕說不清,要是起了爭鬥傷口裂開你豈不是白忙活?”

易楚卻又急了,“不行,孤男寡女……”怎麼能同宿一室?

“我知道你已經定親了,放心,我不會碰你,也不會讓別人知道。”辛大人大步走到羅漢榻前,俯身趴在上面。

易楚見狀,雖覺不妥,可也無可奈何,想起之前幾次在屋裡獨處,他行為還算端正,並不曾有過逾矩之舉,遂咬了牙問道:“要不要給你拿床毯子蓋一下?”

辛大人不客氣地說:“好。”

取過毯子來,易楚徑自撩簾進到內室,合衣躺在床上。

本以為睡不著,沒想到頭一沾枕頭,倦意便滾滾而來……

辛大人屏息聽著,直到內室傳來悠長均勻的呼吸聲,才慢慢起身,走到易楚的床邊。

怒氣從他挺直的身體裡絲絲散發出來。

易楚,膽子越來越大了,竟敢瞞著他私自跟別人定親。

明明,他已表達得清清楚楚,她卻置若罔聞,到底是不信還是不懂?

辛大人驀地扯開束髮的綢帶,墨黑的長髮如瀑般灑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