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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少年初成(四)

庾秀可能會成為太子妃的訊息傳到阿狸耳中, 已經是昭明十七年初夏。

這個庾秀, 阿狸自然是知道的。

小姑娘很不錯,是個典型的大家閨秀。做事有氣度,也有氣派。為人稍有些爭強, 事事不落人下。一群人玩時,遠望最顯眼、近看最端架的那個必是她。連聽笑話的時候都很注意儀態。一群人前仰後合的時候, 她只微微彎了眼睛,雙手交疊在膝蓋上安坐, 忍不住時就拿帕子遮一下嘴。也常起身離席, 行至無人處,才錘著柱子笑到岔氣。

阿狸覺得她實在是別具一格的可愛著,一直很喜歡。

一週目裡她嫁給了會稽王。

這個會稽王則很令阿狸厭惡。當年阿狸和司馬煜無子, 朝中頗有些嗣君立長, 會稽王賢能,可為皇太弟的聲音――阿狸覺得這提議很噁心人。會稽王就比司馬煜小一個月, 憑什麼覺得司馬煜活不過他?而且彼時司馬煜還不到三十呢, 正當壯年,誰說他日後就一定沒兒子了?

後來會稽王又把小兒子送進宮裡,令庾秀鬱郁成疾,每每見到阿狸便含怨帶怒,嚴重損傷了妯娌間的友好關係。

正是以他為例的一干人等上竄下跳, 才讓“無子”成為阿狸心中痼疾,最終令她喘不過氣來。

阿狸覺得,若庾秀跟司馬煜成了, 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說歸說。真想到那樣的姻緣了,她心裡卻又酸堵抑鬱起來。

――人性真的很賤。吃著一個,想著一鍋。恨不能所有跟你有過一段的,自始至終都放不下你。哪怕他娶了老婆,心頭最愛也只能是你。

憑什麼啊?!

阿狸狠狠的鄙視自己的難過。

回房後,見泥老虎依舊立在案頭,張牙舞爪的模樣不兇惡卻可愛著。忍不住便要去拍它的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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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拍一下,它便委屈的叫一聲。

初夏晌午熱而不燥,樹蔭已成,蟬鳴未起,最是幽靜。那泥腔裡的回聲便清晰悠長。

外間日頭越明,屋裡落影便越濃。風暖暖的燻人,該是午睡正酣的時候。牆上銅鏡倒影如水,漾漾的晃動。槐香散了滿地。

最後一聲落下去,阿狸終於不再去拍。她捧著泥老虎,跟它對望著,很久之後才嘆了口氣。終於將它包好了,放入箱底。

她想,她居然還在關注司馬煜的私事,為他而糾結,真是太不道德了。

八月裡,謝漣的來信持續了近一年之後,阿狸終於提筆給他寫了第一封回信。

吃貨的回信自然還是離不開吃。

“七月半齋僧,無他。唯憶寺中梅花包子。歸來仿做,以蓮蓉、栗子為餡兒,瀝以米酒、醪糟。既成,甘甜芳醇,令人解頤。連吃五枚,煩憂盡忘。夜來積食,輾轉反側。忽憶薛家集綠豆湯消食,來日可以一驗。”

不兩日,謝漣回信。

“已驗,不靈。只合少食一枚。嗚呼!”

王琰淚目:你們倆也給我差不多一點啊!

阿狸放下了心結,走鋼絲一般小心翼翼的維持著她跟謝漣的關係。

謝漣說說釣魚,她便回信說說包子點心。要說曖昧,也還不至於,只不過在家常瑣碎中纏繞那麼一份似有似無的、彼此心知肚明的牽念。

這是青梅竹馬間才能有的心意相通。像是知己,也像是家人。

阿狸覺得這也就夠了。

真要讓她甜蜜濃稠,或是錐心刻骨的跟謝漣談一場戀愛,她反而做不到。

想來謝漣對她,也是一樣的。

庾秀將入主東宮的事傳的沸沸揚揚,然而一直到這年冬天也還沒有確切的訊息。

司馬煜這一年很忙。

九月裡,皇帝令太子參議國事。雖然聽的多,說的少,更多的時候只是站在一旁當擺設,但讓他站在那裡就是一種表態。皇帝是想一點點將太子的門面填充實在了,自然也不會再放任他閒散胡來。司馬煜自己也用心,該做足的功課都做足了,殿前問答回回都有板有眼。

朝政之外,他還要修習禮樂、騎射、書數。日程都是按刻來安排的,自然沒精力去想些其餘的事。

偶有節慶,他也常往王坦家跑。他已經想明白了,王坦那是油鹽不進,王琰事事以他阿爹為榜樣,想走偏鋒見阿狸,是不可能的了。

所幸現在謝漣在京口呢,自然也見不著阿狸,不會走到他前邊兒去。

他現在就想扭轉自己在王坦心中那鮮明的“不著調”的印象,向他展示自己的有點,讓他明白自己很靠譜,可以放心的把閨女託付給自己。

他也挺想見阿狸的,便也常往皇后宮裡跑――這兩年,皇后常接阿狸進宮說話,只是每次阿狸走了才讓他知道。顯然是故意的。

不過偶遇的機會也還是有的。

眼看到了年底,他閒了些,就跑得更勤快。到了確定會有朝臣之女進宮的節慶裡,還會好好打扮打扮,以備不期之遇。

但是居然一次都沒見著阿狸,反而好巧不巧的接連遇見庾秀。

司馬煜一開始也沒當一回事。然而類似的巧合越來越多。太后壽誕那天宮中頒賞,賞給庾秀的東西居然跟他是一樣的,反而是公主們低了一等。

司馬煜就有些上心了。

隔日便綁拐來了皇后身邊的小黃門,威逼利誘,終於問了出來――庾秀只怕會成為他的太子妃。

司馬煜很悲憤――他就說,怎麼這幾個月他阿孃不接阿狸來了。

倒也沒在多問什麼,只威脅小黃門,“不準告訴我阿孃和阿婆,不然我在你腸子上打麻花扣!”

他雖然年紀不大,該知道的事卻門兒清。

他很早之前就明白,他阿孃和阿婆之間,並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麼毫無芥蒂。

他平日裡對太后比對她阿孃更親些,雖然也有太后慈祥的緣故,更多的卻是為了彌合太后和他父母間的關係。

――他多替他阿爹向太後盡孝,他阿爹略偏心她阿孃時,太后心裡也不會太不舒服。太后對他多親近一分時,愛屋及烏,看他阿孃也會更順眼些。

而母子之間自有一份天性在,反不用這麼斤斤兩兩的計較――他阿孃可從來沒有為他更親太后而抱怨過一句。

但在太子妃人選一事,司馬煜卻不能拿來討太后的歡心。

一來,他有中意的人選了,為什麼要娶個自己不喜歡的姑娘?二來,就算沒有阿狸,他也不能娶太后孃家的人――庾家本來就是煊赫的士族,若再有外戚的名分,日後必然又能秉掌權柄。而他阿孃家世凋零,無人撐腰,到時在宮裡只怕要受婆婆、媳婦兩邊的欺負。他可不認為,以庾家跟她阿孃間的恩怨,得勢後會真的放過他阿孃。

司馬煜肯定,他阿孃中意的還是阿狸。只是她不能開口說。

司馬煜自己更不能說。

至於他阿爹――庾秀跟在太后身邊都一年了,他阿爹都還沒開口說話,就已經足夠表明他的態度了。

他沉思著,不動聲色。

這兩年冬天天寒,江南接連下雪。

梅花開時,太后請司馬煜和幾個年長的公主去賞雪、賞花。庾秀在側。

司馬煜去時,幾個宮女正在院子裡烤鹿肉。他進去才陪太后說了幾句話,便問到下面飄來的香氣。

他在太后跟前一貫是不拘束的,只說,“我去烤兩塊肥嫩的鹿腩給阿婆吃。”

太后笑道:“只怕是你自己嘴饞!去吧,仔細別燙了手。”

司馬煜嘿嘿一笑,太后已經吩咐:“給太子戴上披風……這帶長絨的不行,讓火星燎到了傷人。我記得有件肅青色的,他上回忘在這裡的。”

冬日天冷,人容易手僵,下人們穿戴得便有些笨拙,公主們便七手八腳上來幫忙。司馬煜眼角瞟一眼庾秀。見她眼望著這邊,手裡袖爐都已經放下了,卻仍矜持著沒有起身幫忙,唇角就抿了抿。司馬煜下去玩得開心,公主們也是沒做過這種事的,便有些羨慕。不一刻,長宜公主便說,“孫女兒去給阿創畎咽幀!

太后自然是準的。不過片刻功夫,一群公主都湊過去,指指點點的幫著司馬煜烤起肉來。

庾秀只拿眼望著,已有些坐不住,分明是豔羨的。太后便笑道:“你也去給他們幫忙吧。”

庾秀抿了抿唇,卻坐得越發安穩了,小聲道:“太鬧騰了,我不去。”太后笑道:“你也太端莊了些。”

――是太傲氣了。司馬煜想,這樣的人好――這樣放不下身段的人,最懂得知難而退了。

用過午飯,庾秀出宮,幾個公主起身相送。司馬煜便也藉機告辭。

出了太后宮門,長宜公主便有意無意的提起來,“太后禮佛。臘八節姐姐們備下禮品了嗎?”

司馬煜道:“聽說太后想在雞鳴寺修金身羅漢塔。”立刻便有公主打斷他,“小祖宗!”

幾個人往院裡張望一眼,再看看庾秀,就有些尷尬。

庾秀只不明所以。卻也知道是與自己有關了,矜持著不動聲色,心裡卻默默的記下了。

元日朝賀,庾秀果然沒有入宮。

太后問起來,庾夫人只說,“丫頭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