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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少年初成(五)

庾秀不是病了, 她是鬧彆扭了。

公主們那一日的眼神總是讓她心裡梗著。回家之後, 她考慮再三,還是決定去雞鳴寺一探究竟。

高僧們跟名士往來密切,世家貴婦們也常以禮佛之名出入佛寺。庾秀對寺廟並不陌生。便去央求她阿孃, 帶她去雞鳴寺看看。

她阿孃沉寂了半晌,只讓她坐下, 不聲不響的剝了個橘子給她吃。

她阿孃要直接說不行,庾秀還自在些。這麼不緊不慢的思索著, 擺明了有長話要說的姿態, 庾秀反而不安起來了。

就想,這雞鳴寺裡,果然有什麼貓膩。

少女情竇初開, 自然有一股子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拼勁。與司馬煜相關的事, 她恨不能每一件都知道透徹了才好。雖忐忑著,卻還是親手給她阿孃斟一杯茶, 端正的坐好。

果然, 她阿孃喝一口茶,便望著她,道,“有一件事,也該讓你知道了。”

當今皇上並不是太后親生。他生母早逝, 從小在太后膝下養大。讀書、教養,都靠著太后看顧。連親事也是太后替他定下的。當年他娶的,也就是當今皇后。

皇后出身並不算寒微――南渡之前, 她家雖沒出什麼高官名士,卻也世代仕宦。可惜傳到她這一輩上,就已經沒了能當家的男人――所謂士族,以“仕”為先。再高的門第,三代沒人當官,也只能任人欺負。

家境所迫,皇后自小幫著祖母料理生計。她處事穩妥,在鄉間素來都有明理、幹練的美名。生得又美貌。因此太后給皇帝訂這麼一門親,並不算很虧待他。只是他想從皇后家裡得到什麼助力,也是不能了。

太后給他定這麼一門親,含義不言自明。皇帝也沒什麼野心,跟皇后恩愛相守,平淡度日。

太后只有一個親生兒子,就是孝景皇帝。孝景皇帝早崩。膝下沒有子女。庾林與司空王欽便扶立了孝康皇帝,孝康皇帝整日跟道士廝混,丹藥吃多了,不兩年就不明不白的仙逝了。

孝康皇帝是有兒子的。皇位卻並沒有傳下去。

當中的曲折也難以一言道盡――孝康皇帝對庾林和王欽都很厭惡,死得又猝然,沒留下什麼遺詔。他一死,朝中該誰主政,庾林和王欽相持不下。就有人說,可令孝康皇後的父親入朝。庾林則說該讓庾明入朝。最後又改口,說國有外敵,不宜幼主當政。就擁立了當今皇上。長者在位,自然不用再爭執輔政人選。

於是當今皇上就即位了。

看著公平,但皇帝無妻族、母族支援,又是太后撫養長大的,該仰仗誰不言自明。朝臣也都看得明白。庾林很快便總覽朝政。

皇帝和皇后成親十年,只生過一個公主,還夭折了。因此議立皇后的時候,就有人說,庾林的女兒端莊賢淑,可以為後。

皇帝沒替皇后說一句話。

不久之後,皇后便上表自請退避,離宮修道去了。

庾秀的從姑入了宮,被立為皇后。皇帝對她說不上多寵愛,卻很尊重。甚至她吃醋,埋怨皇帝內寵太多,皇帝也容忍了,此後只獨宿在她宮裡。

但這位庾皇后卻並不知足。

“她是讓情愛迷了心竅。”庾夫人就對庾秀說,“求一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就容易做出自尋死路,連累家人的糊塗事。”

皇帝當年確實沒有替皇后說過一句話,但有件事卻不說自明――他不是不能生,如今後宮不就接二連三有人有孕嗎?他能生,卻肯擔不能生的名聲,十年而無子。就足見他對皇后的情分了。

庾皇后很敏銳,她比任何人都更明白皇帝心裡藏著的這份情。也許是因為夜深夢迷時一句不經意的呢喃,也許是偶見舊物是一瞬流露出的柔軟,也許是一些下人口中的似真似假的流言。

她先還能忍著,等自己終於也懷上身孕後,便決心將這份情從皇帝心裡拔除。

她打定了主意,便趁著皇帝外巡,將皇后接進宮裡。故作賢惠,還將她帶到太后座前,說願意效仿娥皇女英,共事一夫。

太后知道這侄女兒是犯糊塗了,也很頭痛。但人都接來了,已無可挽回,只能私下裡訓誡她,“你若還顧念皇上,就別讓人在你手裡受了委屈。”

庾皇后不以為然。她對付過多少妃嬪了,何嘗露出過半點馬腳?何況皇后已是個棄婦。皇上對她不能忘情,不過是因為愧疚。愧疚消了,情也就淡了。

她做足了姿態,卻放任下人欺負皇后。跟親信唱著雙簧,數九寒天逼皇后穿單衣鑿冰取魚,在她坐的氈子裡放滿碎尖的石礫。伙食也粗濫著,有一頓沒一頓。唯獨衣裳和住處光鮮,首飾也沒少賞下去。外邊看來是真的無可指責。

皇后也一直隱忍著。

然而戲也有演不下去的時候。

她接了皇后來,自然也就見著了當年王府裡的舊人。便更清楚皇帝當初是怎麼對皇后的。

還知道,當年皇后移居,皇帝截斷了小指給她做信物,說:“五年之內,我不來迎你,你就自行改嫁吧。”一個人得心痛愧疚到什麼程度,才能這麼鮮血淋漓的自殘著立誓。

而皇后卻將那手指推回去,說:“不曾聽說休妻還要人再等五年的……你我恩情就此斷絕,妾是去是留,便不必再掛心了。好好保重自己,努力加餐……長命百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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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皇后能想見他們夫妻當日如何繾綣別離,嫉妒得夜不能眠。折磨別人反而讓自己動了胎氣。

皇后給她喂安胎藥的時候,她終於沒剋制住,一抬手便將藥汁潑了她滿臉。

皇帝偏偏就在那一日回來。

回來聽說庾皇后將皇后接進了宮裡,不及更衣便急步趕過去。去了見皇后臉上燙得紅腫,面色立刻便沉鬱起來。攥住了她的手,再看到那手上瘦的筋節嶙峋,腫的地方都是凍傷,眼睛便起了血絲。

庾皇后上前想要解釋。皇帝只一抬手,便將她扇到一邊去。

誰都沒有料到,皇帝的情緒爆發得這麼猝然,這麼不計後果。

外間跪著請命的百官,庾皇后在太后那裡哭訴。皇帝只將式乾殿門一關,便隔出一個小小的世界,在裡面守著他的髮妻。

兩個人沉默相對,不覺便淚流滿面。

皇帝只說:“是天命不叫我忘了你。你既然來了,便不要再走了。”

沒多久,式乾殿裡便送出了廢后詔。朝臣沸騰,皇帝卻不肯露面。

“你姑姑是想,以皇上對她的寵愛,她撒一下嬌,再告訴皇上她懷孕了,什麼事還揭不過?皇上只會更憐惜她。不想皇上竟連讓她分辨一句的機會也不給――若她不是這麼天真,等孩子生下來再鬧,這件事的結果也就另說了。”

庾夫人的語氣就有些沉。她的出身,她所嫁的人家,都已極盡富貴了。可是想到那所謂的“結果”,也不由有些繃緊,諱莫如深。

庾皇后的孩子根本沒有生下來。

她胎象本來就不穩,摔了那一跤,情緒又洶湧。她懷孕的訊息才公佈出去,就小產了。

庾家強把訊息壓下去。

皇帝已經半個月沒有上朝。庾家本來還想再扛一扛,此刻卻心虛了。朝中大士族並不止庾家一家,皇帝在位四年,也著實提拔了不少人。皇帝真擺出了魚死網破的姿態,任誰都得思量思量。

太后親自出面調停。

沒人知道太后在式乾殿裡跟皇帝聊了些什麼。但最終結果卻出乎所有人意料――庾皇后小產,太后下詔命她出宮靜養。

皇帝終於再度臨朝。

不久之後,庾皇后被廢。庾林主動請求外鎮,不再居朝中主政。皇帝再三挽留不成,終於答應。

皇帝侍奉太后如初,對庾家恩賞優渥。

這件事也就這麼兵不血刃的解決了。

庾夫人說得平淡,庾秀卻能相見其中兇險。這場是一場以命相搏的較量,刀光劍影都在暗處,潮流湧動,隨時可能噴薄。那個時候便是明面上的流血了。

之所以能夠平和的解決,是因為庾家犧牲了庾皇后,並且主動退讓。

庾林是有這樣的好名聲的。但庾秀生在世家大族,所交往的也都是世家大族,她很清楚士族趨利的本性。

為了忠君犧牲小我什麼的,全是扯淡。庾秀活這麼大,親見親聞――她兄長慷慨激昂說起國事,她父親從來都淡漠清晰的反嘲,“何預爾身”――關你們什麼事啊?久而久之,她的哥哥們就都明白了――司馬家歸司馬家,庾家歸庾家。

只怕當日犧牲庾皇后,也是做足了權衡的。

庾家當年明知皇上有了髮妻,卻還是硬將自己女兒送進入。等到庾皇后需要人保著了,卻沒有保她的魄力。

說到底,一個閨女的存亡跟整個家族的繁盛比起來,是微不足道的。

庾秀心裡就覺得很不舒服,“雞鳴寺……”

“你姑姑被廢之後,一直在那裡修行。”

――這就是了。被廢的皇后,大約也沒更好的去處了。

庾秀不由自主就聯想到自己身上去。

她從沒聽家人或者太后提起過這個姑姑,所以才會對司馬煜有些小女兒情懷。在父母問起她中意的兒郎時說,“太子最佳”。

――她的眼裡,司馬煜縱情、恣意,不在意別人的眼光,正是她最豔羨的活法。但他也不是沒心沒肺的。

她還記得自己躲著人笑到岔氣時,他就坐在樹上好奇的看著她。在她倍覺丟人,羞赧得不知如何是好時,說:“你笑起來也很可愛嘛。”她以為他會將這事當笑話說給人聽,他卻像個君子般替她遮掩了。

她無知,她小女兒心態,她對太子怦然心動。但她的父母和太后會不知道皇后跟庾家的過節嗎?為什麼都沒人提點她。

此刻再想到她居然無知的等了一整年,就越發覺得是自取其辱。

庾秀死活都不肯再嫁給司馬煜了。

然而也不是誰家都跟阿狸爹一個想法。尤其是太子的妻族日後擺明了能執掌權柄時,能爭的還是想爭一爭。

庾秀先是鬧彆扭,後來就真的抑鬱成疾了。

她久不入宮,太后猜到了原委,終於也替她說了句話,“這丫頭是知進退的。”她阿翁庾明也對她父母說,“比你們都聰明。”

她父母知道此事不可為了,終於不再逼她。

轉眼就是昭明十九年的秋天。阿狸過了十四歲生日。謝漣在京口也待滿了三年。

他當年跟著兄長去京口,一來為了歷練,二來也有避開建鄴城絡繹不絕的說媒人的意思――拒絕一兩樁親事,人家知道你是在挑。拒絕八樁十樁,還沒挑出中意的來,那就是在得罪人了。

如今他已年滿十六。早先觀望著的人家,閨女也都大了,紛紛開始另覓東床。

太傅讚賞他的見識和志向,卻也憂慮他的親事。終於提筆信心給他,大道理也不用多說,只道是他父親當年將他囑託給自己,如今謝漣已長大成人,他很欣慰。只等見到謝漣成家立業,便能給兄長交代。若謝漣有中意的姑娘,他便替他說和。如謝漣沒有中意的姑娘,他便為他尋覓良家。

謝漣收到信,便知道不能再拖下去。終於動身返回了建鄴。

阿狸娘終於送了一口氣――這人終於回來了,阿狸的親事,也該有個著落了。

……謝漣不在建鄴,固然避開了說媒人,卻難把握京中局勢。他並不知道,曾經有一段時間,萬事俱備,只要他開口,阿狸就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