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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南極王

當玄口中緩緩說出這幾個字時, 我心口已然痛得不能呼吸。

深深呼吸了一口氣, 抑制著鋒利得如同刃刀劃過一般的悽楚,淡然問道:“可是――他要大婚了?”

玄一雙鋒銳而睿智的眸子中緩緩聚攏一片薄薄的柔軟,似是無奈, 似是同情,又似是寬慰, 少頃,緩緩點了點頭。

我眼中世界萬物頓時一片混沌, 所有的線條和色彩在面前瞬時粉碎, 分裂,變成粉末,過來不知道多長時間, 方才又勉強聚攏, 成為一個模糊的輪廓。

玄一直注視著我,歷經滄桑的溝壑面容上, 看不出表情。

我強忍住看喉嚨那幾欲呼之而出的一口鹹腥, 啞著嗓子,退後半步捏緊拳頭:“那……那我真的要恭喜――他了!卻不知,他要娶的是哪一位尊貴的公主小姐呢?”

字字如釘,每言出一字,幾欲咬碎銀牙, 心口一片空茫。

玄頓了頓,走上前來,以手扶上我肩頭:“女王陛下, 請――鎮靜。”

他的手掌帶些溫熱,又將我幾欲飛散的魂魄勉強聚攏,我輕道:“多謝,請恕我方才失禮。”

“陛下要娶的並不是什麼尊貴的小姐。”玄垂下雙眼,答道。

我心中又湧現千般疑問,呆呆地注視著玄花白的頭髮――怎麼會?天宮等級無比森嚴,連我,血統極純正的天界最高聖女的女兒,也只因為有著冥界之血,甚至在大殿上被難堪詰問!

究竟他的新娘是什麼人?

他很愛她麼?竟然為了她忽略等級、忘卻門第?

想著想著,愈想愈是痛楚,又幾乎要搖搖欲墜。

又在心底拼命地嘲諷自己,我又有什麼資格在這裡盤問?當年,明明是自己不顧一切地放棄了,縱身離開了他與所有甜蜜以及痛苦的回憶,而今,又有什麼資格多言一句?

“女王陛下,五百年前仞利城的那場戰亂,你可有知曉麼?”玄看出我面上神色,溫聲出言提醒。

――五百年前?

我雖在冥界偏安一隅,關起門來不問世事,卻也難免克服不了心頭偶爾的關懷與擔憂,所以那一次的事我也略有耳聞,更何況,那事牽涉到我親近的人,也並不止他一個!

五百年前的中秋之際,原本的西海龍王敖廣忽然拒絕出席天界的桂花盛宴。

三日後,西海擬出偽詔,宣佈脫離仞利城的管轄,自立為國!

幾萬年以來,西海雖是仞利城的屬地,卻一直有極大的自由權,而龍王在天宮更有極尊貴的名望,他這回幹出此驚人之舉,離經叛道,定是有充分把握了。

仞利城亂作一團,朝中重臣們個個面色惶急如喪家之犬,因為事態已很明晰――西海所計劃思量的,決不止是一個獨立為國,龍王敖廣,正是要報當年女兒被天帝拒婚之仇,加之乘新繼位不久的天帝尚未立根基強大的天后為後盾,基礎尚自不足――仞利城中,又不知道隱藏龍王敖廣多少心腹,多少耳目?於是人人自危,一邊生怕天宮搖搖欲墜,一邊又要擔心自身被當做敖廣在仞利城的探子被除去。一時間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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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也有那麼一些人,打定主意,袖手旁觀,要看新任天帝如何解決這一危急局面。

孰料天帝陛下雖年紀尚輕,卻甚是老成持重,不僅未有被這一盤散沙的局面撼動而怒形於色,更是於西海宣佈自立為國之後僅三天,便任命新任御前平叛將軍,討伐西海!

這位御前平叛將軍,著實出乎所有人的預料。自然,也包括我。

他不是別人,正是一手栽培養育我的南極仙翁,我師傅!

據說那時南極仙翁一掃從前的閒散之態,目露精光,運籌帷幄,行兵佈陣皆似有神助,三月未幾,竟已率天兵十萬,攻入西海重心瑪雅之域。

敖廣的層層結界,竟全然不敵我師傅的一個天罡陣!

不久後,敖廣自刎以謝罪,一大群龍子龍女龍孫哭哭啼啼,悲悲切切地被囚禁起來,聽候發落。

然而,天帝陛下“宅心仁厚”――只是廢除了他們的仙籍,但仍給樓閣殿宇以居住,並不加其他責罰。

敖廣愛女明珠,曾經差一點成為天后的那位佳人,自斷三千青絲,發願隱居於青螺寺,終身侍佛!

天帝陛下恩准,這場“西海之亂”結束得極神速,幾乎在所有人還沒有反應過來之時,一切均已塵埃落定!

眾臣皆長跪於地,高頌陛下英明!

在鮮花與焚香的芬芳中,英俊卻帶著一絲沉鬱的天帝陛下將面容掩在冠冕的陰影下,沒有任何表情。

於是便有人私議天帝陛下與他父皇一般難以揣測琢磨。

又有傳言說天帝陛下自從失去了他一心要娶的冥界公主後,便愈來愈冷酷……與他父皇當年遠嫁吉祥天公主後,一色一樣。

眾臣以眼色交換,在心中嘆道,情之一字,當真害人呵!

――這些且休提,三年後,天帝親自下詔,御賜南極仙翁為南極王,這是自他繼位以來,冊封的第一位王!

也是天界僅餘的四位異姓王之一!

……

那些紛紛擾擾的事,我只當它發生了便發生了,委實與我沒有多大的干係。

雖然,這些看似正常的變動中,我隱隱約約嗅到不對的味道――但是,那又幹我何事呢?

我只是繼續做我的女王,僅此而已。

雖然我其實早已知道,這些也許並不是真相。

這世上,本來就無所謂真相。

“女王陛下――”玄的呼喚打斷了我翻湧的思緒,“您應當知道您師尊已被冊封為南極王吧?”

我點了點頭,內心卻無法將這個封號與我那總是一派雲淡風清的師傅聯絡起來。

玄沉吟了片刻,看著我緩緩道:“南極王於三年前,向陛下提出願將其義女嫁入天宮作側妃!”

――這句話,如一記驚雷,將我震在原地,半響不能動彈。

――怎麼可能?

――怎麼會?

――我師傅,他怎會做這樣的請求?難道他不知,這一舉動有多傷我的心?

――他,他曾經那般疼我,如親生女兒一般對待我,撫養我長大,讓我以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變為天界靈力最高的少女;他曾經帶著小小的我在高聳的山巔教導我“對天下萬民,要仁慈……”

――師傅!

――你怎能如此對待阿若!

玄明明白白地一字一句道:“陛下准許了,於是南極王的義女蘭汀小姐將於今年中秋進天宮!”

――蘭汀?

――我師傅,幾時收了這樣一個義女,怎的我都不曾聽說過?

思緒飛快轉動,忽然心念電轉,想到多年前那一次,初知曉自己身世的我懷著極大的震驚與恐懼,去南極找師傅想問個究竟――

“阿蘭,你說離魂珠是個什麼物事?”

少女面容清秀恬靜,揚起一條眉毛:“我還不是偷偷聽到的,你都不知道,我更不知道了。要不你問你爹孃去,他們定然知曉。”

男孩皺皺眉,撓撓頭:“你以為我沒有問麼?爹孃支支吾吾,遮遮掩掩的,只說是沒什麼要緊的物事,可我看不是這麼簡單,連師祖這等上仙都要尋求,肯定是個好東西。喂,阿蘭,不如你同我一起去找,找到了師祖定然會十分歡喜。”

阿蘭用手指戳戳男孩的頭:“阿亮我看你也忒託大了,連你爹這樣修為的神仙都找不到,別說你一個小娃兒,連紅色靈光都還沒結成呢!”

……

阿蘭?――是,就是她!――當年的那個小小的少女,今日,竟要入宮做天妃了麼?

我只覺得心口一陣絞痛。

是,他們都忘記了我……

他們都已將我驅趕出他們的生命……

師傅……你好狠!枉我一直視你一日為師,終生為父――

心口那一團甜腥,終於洶湧而出!

“女王陛下,你-……怎麼了?”玄眼見我吐出一口鮮血,也驚慌失措,忙趕過來扶住我搖搖欲墜的身軀。

“我沒……”我虛弱地擺擺手,示意想靜一靜。

“――娘,娘,你怎麼了?――”

忽然,一個嬌嫩稚氣的聲音自殿後的幃簾中傳出來,一個小小的黃色身影像風火輪一般滾將出來,一把滾到玄青色的衣裾上:“大伯壞!――大伯將我阿孃氣得吐血了!――阿月不依!”一把鼻涕一把淚,撒嬌兼著撒潑,小拳頭一下一下打上去。

我心一緊,一手捂著唇,一手忙招手讓阿月過來:“阿月不要失禮――這位是天宮來的玄爺爺,不是什麼大伯――快回阿孃這兒來!”

阿月轉一轉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繼續緊緊拽住玄的衣角,作勢哭道:“阿孃教過阿月的!――對待惡人就要像秋風掃落葉一樣無情!――這大伯這麼壞,是個大壞蛋!特大的壞蛋!”

秋風掃落葉一樣無情?――我倒是全部記得有此一說了,我又是心傷,又不免有幾分好笑,伸出手臂想把阿月抱回去,一凜,卻剛好對上玄的眼神!

那眼神帶著震驚,無奈,憐惜,交織成一片迷霧。

“這……”我暗道不妙,要是竟然被玄知道了阿月是阿徹的兒子,這還不鬧上天宮去?心中正盤算著要怎樣扯個謊,把這事兒囫圇過去,卻沒料到玄幾代為相,何等精明,他不看我,徑直捉住了阿月肥嘟嘟的小爪子,“你說你叫阿月?”

阿月頭都不抬,嘟嘟噥噥道:“阿月才不會不告訴你呢,大壞蛋伯伯!”

說著乾脆爬到了玄的肩膀上,開始瞄準玄銀色長鬚“進攻”。

我在一邊暗自叫苦,這此地無銀三百兩,未免太也明顯了些。

“阿月,你多大了……”玄一手抱住圓滾滾的小身子,也不理鬍鬚被扯的疼痛,雙目定定地盯著阿月。

阿月的面目與阿徹依稀彷彿,我知曉他定然是看出來了。

“哼!”小臉鼓一鼓。

“阿月告訴伯伯,伯伯帶你去吃好東西。”

――這,這威逼利誘……

我見阿月眨巴著眼睛,良心與貪吃在戰鬥著,忍不住上前一步,正色對玄說:“阿月就快要兩千歲。”

玄眼中現出一絲悲傷,長長嘆了一口氣,輕輕將阿月放下來。

“阿月想吃好東西……”小家夥猶自嘟噥,又看看我,不知道這回我說出來,還有沒有好東西吃。

萬籟俱寂。

“女王陛下,您……這是何苦?”玄正色道,目光炯炯,似一切都瞭然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