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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華燈初上時分,謝玉璋便已經到了舉行宴席的太極殿。

這是內教坊出頭露臉的好日子,方左使忙得不可開交,見到她來,“哎呦喂”一聲便迎上來:“殿下來得早了,還不到時候呢。”

嘴裡這麼說著,心裡卻是高興的。來得早總勝過來得晚讓他抓瞎。寶華殿下啊,真是和善體貼。

“沒事。我想去看看今天都有什麼人。”謝玉璋作出跳脫頑皮小兒女態,一臉好奇地道。

方左使笑了:“那您從側面悄悄進去瞧一眼便是了。”

謝玉璋帶著笑,提著裙子便去了。

方左使手攏在嘴邊:“殿下看一眼就是了,快些回來。”

謝玉璋笑答:“知道了~”

身影纖巧,已經消失在兩人合抱的粗大圓柱後。

內廷侍衛、宦官沒有不認識謝玉璋的。見她提著裙子輕手輕腳地進來,一路巧笑倩兮,還時不時豎根手指對新發現她的侍衛作出“噓”的樣子,眾人眼中都露出了笑意,並無人攔她。

謝玉璋悄悄進了大殿,隱在巨柱後。

她的臉上沒有了剛才的笑容,一雙黑玉似的眸子在兒臂粗的巨燭燈火下尋找,很快就找到了身材矮墩墩因此坐在那裡成了一坨的李銘。

未來的開國君主在李銘身側侍坐。

明亮的燭火照著他的臉龐,鼻樑高挺,墨眸深邃,薄唇抿成了一抹冷峻的弧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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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已經開了,前面的致辭、開場都過去了,大多數人都放鬆下來。李固卻依然跽坐,身體微側著朝向李銘,便於服侍他。

從柱子後面遠遠看去,那青年肩背腰的弧線勻稱結實,那精悍的身體裡似蘊著巨大的力量。

原來前世,他是坐在這個位置。

因著李銘的地位,李固所在的位置甚為靠前。當她入場為皇帝獻舞的時候,其實離他極近,他可以看得很清楚很清楚吧?

所以,他果真在這時候便見過她,亦看過她的舞的。

謝玉璋凝視片刻,正要轉身,目光掃過自己這一側的賓客,見到一個胡服男子正轉身和旁人說話,高鼻深目,面孔再熟悉不過。

她突然渾身冰涼地僵住。

過了許久,她緩緩後退,在巨柱的陰影裡隱匿了身形。

美麗的宮娥奉上玉壺,為李銘斟滿酒杯,行雲流水般地退下。那酒杯華貴精巧,對李銘這種西北漢子來說,卻未免太小了。

酒杯轉瞬即空。

李固卻滴酒不沾,見李銘酒杯空了,便立即執壺為他斟滿。

放下玉壺,他蹙眉望向大殿對面的巨柱。

“怎麼了?”李銘也望了一眼,那裡並沒有什麼。

巨柱之間只有執戟的內廷侍衛。個個長得漂亮,銀甲穿得也漂亮,和嬌美宮娥、伶俐仁探揮成裕蜒縵闋旱沒突陀ㄓā

“沒什麼。”李固收回視線,“適才覺得有人在看我。”

“哦?”李銘笑了,“那定是宮娥們。宮裡的小娘子多,難得見外男,忍不住來偷看兩眼。”

說著笑起來,十分地為老不尊。

李固繃著臉:“大人不要說笑了。”

李銘嘖嘖道:“小十一,你明明年紀比十二還小,是我這些孩子中最小的一個,怎地老成得比我還像個老頭子?”

李固眉眼冷峻,道:“否則何以為大人義子?”

李銘一噎。瞪他一眼,又忍不住笑著搖頭,喝酒。

酒不知過了幾巡,有人為皇帝祝辭,亦有人做詩,甚至還有人舞劍。

那劍明晃晃銀燦燦,煞是好看――當然是沒開過鋒的。劍舞當然也只是舞不是武,真正的劍使出來哪有這般漂亮,大概這一串複雜的劍花沒挽完,就已經被敵人捅了十七八個血窟窿了。

李固在心裡默想。

只是這劍舞卻獲得了皇帝的盛讚。那舞劍的某位紫衣高官的家中子弟,還得了封賞,蓋過了前面幾個年輕人。他面上甚是矜持,眼中卻閃著得意的光芒。

李固覺得這等宴會十分無聊,甚至比他參加的那些貴族子弟間的宴飲還更無聊。起碼那些宴飲都是年輕人,大家自在隨意,還有幾分真性情。

這宴會上的幾個之前見過面的年輕人卻都表現得像漂亮的孔雀,鉚著勁一定要在皇帝面前開個屏。

正無聊間,忽然聽到有人喊“李十一”,李固遽然抬頭,目光如炬。

對面的席上站起一個年輕的胡人,他個子頗高,但比起胡人普遍的魁梧身材又瘦削清秀許多。面孔稱得上英俊,只是眼神兇狠,面相上便帶了幾分陰鷙。

“李十一,我們來較量一下,讓你們的皇帝做裁判,看看我們倆到底誰更厲害!”他喊道。

大趙諸人的臉色十分不好看。

手下敗將而已。

李固身上原本平和的氣息瞬間凜冽了起來。他立身,抬起一條膝蓋就要站起……卻被李銘按住了。

李銘笑眯眯地問:“夏爾丹王子,你是喜歡上雲京城的繁華,要留在這裡了嗎?”

這人便是適才讓謝玉璋看了一眼便僵住身形的人――謝玉璋在塞外的第二任丈夫,阿史那汗的十九王子夏爾丹。

夏爾丹的母親是卑賤的女奴,沒有強大的母系部族做靠山,在諸王子中屬於根基淺薄的。

他從小因為出身為兄長們欺負,長大後又因為驍勇善戰常受父汗褒獎,又被兄長們因為嫉妒而時常排擠,使他養成了陰鷙狠戾的性子。

被眾人形容為,王帳裡的一匹餓狼。

夏爾丹不解:“你說什麼?當然不。”

李銘笑道:“既然如此,便等王子回到王帳,再下戰書與我兒,我們公平一戰。草原、戈壁,任君挑選,多麼痛快。今日此處卻是我大趙皇帝陛下酬請諸位的宴席,咱們都是粗人,動起手來叮咣五四的,砸了几案,驚了宮娥,須不好看。”

皇帝微笑道:“李卿所言極是。”

眾人便知皇帝是不願意看到這胡人王子和李銘義子當堂對決的。

畢竟先前哪怕是劍舞,那也是早就報備、排演好了的表演而已。這胡人王子卻顯然不是什麼手底下有分寸的人,看著又有三分酒意,這種事情真動起手來也很難點到即止。若打翻了几案,碗碟破碎,菜湯淋漓,實在是不美。

夏爾丹卻大聲道:“那咱們便到外面去打!”

大趙朝從立國之日起就跟胡人打交道,對胡人也算知之甚深。這些胡人不講什麼禮法,行事野蠻粗魯。若不阻止,這個夏爾丹王子怕就真要擼袖子跟李銘的義子幹一場了。

皇帝不悅地看向離他最近的張相,張相得了這眼神兒示意,直起身體正準備說話,卻聽李銘的那個義子開口道:“某不戰。”

夏爾丹張狂大笑:“李十一,你怕了嗎?”

趙人臉色都難看起來。不戰是一回事,懼而避戰是另一回事。

“某與王子沒有私怨,邊境事,邊境了。”李固知道李銘不想讓夏爾丹在這裡生事,便放下腿復又跽坐,面對夏爾丹的挑釁巍然不動,“此處乃我大趙皇城,是陛下治國、起居之處。王子這麼想與某一決勝負,不如就約在去年王子神速撤退之地,某與王子再戰一場便是。”

“神速撤退”四個字用得傳神,眾人一聽便知道那一戰孰勝孰負。趙人都微笑不語。

“你!”夏爾丹那一戰折損了好幾員干將,故而對李固記恨於心,此時又聽他提起,登時暴怒起來,揮拳便要衝過來。

幸而使團的人對自家這位十九王子的脾性早有瞭解,他身形才動,身邊幾個人已經一把把他抱住。

只是場面十分難看。

便在此時,大殿上響起了仁燙賾械募飫ひ簦吡艘艫鞽鰨骸氨韉釹攏亍暮j唐劍6婪被n胛菹孿孜琛!

來得正是時候!

皇帝龍顏大悅,立即揮手道:“準!”

又捻鬚微笑道:“今日先宴飲賞樂,你們年輕人的事,改日再說。”

一句話,把兩人之事輕描淡寫成年輕人之間的齟齬。

阿史那汗的王子據說有三十多個,使團裡也不止夏爾丹一個王子,有人以胡語喝了一聲“夏爾丹,回來!”,夏爾丹雖然目光中露出不甘和狠戾,卻也忍氣吞聲地坐下了。

身著彩霞一般美麗衣裙的舞姬們水波一樣漫入了殿中,女兒的柔媚瞬間便衝散了適才那幾分不快和劍拔弩張。

眾人都被美麗的舞姬們吸引了目光。只有夏爾丹還惡狠狠地盯著李固。他去歲在李固手裡那一仗敗得著實太慘,使他在父汗面前說話失了分量,他耿耿於懷至今。今日見到李固,那真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李固卻沒再關注夏爾丹。他的目光只望著大殿中央。

樂音流水般響起,美麗的舞姬們圍攏成圈,身形婀娜,舞姿曼妙。隨著那綺麗的廣袖翻舞,眾人彷彿看到雲霞沸騰,,流離爛漫。

只是正中那人被雲霞掩住,看不到真容。

忽有一道樂音壓過了所有的聲響,撕裂了空氣一般。人們下意識地便屏住了呼吸。

所有的女郎都謙卑地伏下了身去,雲蒸霞蔚間,寶華公主伸展開身體。

如晨曦跳出海面掠過山尖,又如一朵人間最美的花乍然盛放,長長的水袖旋轉飄落,那少女以仙子之姿盛放在太極殿。

她輕盈又靈動,婀娜又嫵媚,如孩子般清純,如女人般瀲灩。

這一刻大殿中的人忘卻凡塵,不知此處是天上還是人間,目光只追隨著那謫仙般的少女而動。

夏爾丹猝不及防,看得呆了。

“那是誰?”他喃喃地問。

適才呵斥了他的那位兄長瞥了他一眼,心中暗自罵了一句“白痴”,道:“剛才不是聽到了嗎?寶華公主。”

“寶華公主……”夏爾丹眼睛眨也不眨,貪婪地盯著那清麗絕倫的少女。

李固亦沒有眨眼。

人說寶華公主是瑤臺仙子落入凡間,李固覺得說得沒錯。

他是個粗魯的武人,於風雅二字從不沾邊。他既不通音律,也不懂舞蹈,可即便這樣,他內心裡卻知道,今生大約看不到比這一支更美的舞了。

腦中正閃過這一念,忽見寶華公主竟似衝他這邊綻顏一笑,李固一怔間,水袖翻舞,纖細身影旋轉著竟已到了他身前,乍然擰身向後栽倒。

李固大吃一驚,不及思索,身體已經立起,手臂已經快如閃電地伸出……

卻沒有碰到少女的一片衣角――寶華公主的纖腰柔韌如柳一般,以他的手臂為軸彎仰倒垂。

她的眼睛還看著那惶急想要扶住她的青年。

那一刻,李固覺得凝視著他的那雙眼睛彷彿有千言萬語要對他說。

人的眼睛竟然會說話。

時光彷彿停滯了一般。

但那只是錯覺,她的腰身只彎垂倒懸了一剎便柔韌地彈起,轉瞬間已經回到了大殿正中。

而李固還單膝點地,手臂還伸出著,維持著想要“接住”的姿勢。他收回手臂重新坐下,神情都還有點茫然,竟沒明白發生了什麼。

大殿裡笑聲四起。

皇帝率先撫掌大笑。胡人們也大笑。趙國的大員們也都捋著鬍鬚在微笑。

連李銘都在笑,用手點他:“你呀,你呀……”

李固更加困惑。

他這副呆模樣讓李銘幾欲笑破肚皮。

他捶案大笑:“我們西北兒郎,被公主調戲了呀!”

還是在煌煌大殿之中,眾目睽睽之下。

李固,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