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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有限的生命

情人間甜蜜的話語,聽多少都不嫌膩,兩人繾綣的時光,也最好沒有盡頭。

然而一轉眼,還是到了要離開海城前往加國的日子。

“怎麼,捨不得?”航班艙門已經關閉,喬葉望著舷窗外出神,賀維庭能從她的沉默裡體察出細微的情感。

“是啊,有一點。”窗外這片天地,並不是她的家鄉,可留下的記憶卻比家鄉還要多的多,甚至連母親都最終葬在這裡。

“我以為你最捨不得的應該是我,現在我陪在你身邊,那一點是怎麼回事?”

喬葉好笑地看看他,“暴君。”

他不否認,“感情方面我很專制的,你最好趁早習慣一下。”

她握緊他的手,“不習慣也沒辦法了,都被你拐去加拿大了,還能逃得脫嗎?”

賀維庭道:“我是怕你還放不下葉家,畢竟葉炳都許諾承認你們的父女關系了。”

喬葉淡然地笑笑,“可他並不是心甘情願的,我覺得上趕著作人家女兒,挺沒意思的。”

“你能這麼想就最好。其實葉炳不過是個趨炎附勢的小人,就算他是你生生父親我也這麼說。你以為他那天出現在墓地是真的去探望你媽媽?他是算準了你我會在那裡出現,趁機擺明條件要承認你的身份的。也對,自己拋下不理的女兒真的要進賀家門了,他還不趕緊貼上來拉近關係?這樣的利用價值,可比他當年派你到我身邊來的時候大多了。”

喬葉的手緊了緊,靠在他肩頭道:“你還生我的氣嗎?”

“當然生氣,一個糟糕的開始是怎麼都改變不了的事實,所以你得押上自己的一生來償還才夠,哪裡都別想跑!”

喬葉與他依偎著,輕輕應道:“好。”

一生這樣的字眼聽來遙不可及,但她的一生又能有多長呢?

徹夜的長途飛行,即使已經是最寬敞的頭等艙,賀維庭仍要忍受背痛的問題,長途旅程對他來說是不小的挑戰。

“這趟結束之後,一定要派吳奕去談一架私人飛機回來。”他咬牙克服身上的痛楚,指派喬葉道,“到時候你跟他一起去,看看喜歡那種機型和內飾。”

喬葉笑,“我以前在內羅畢乘過直升機,挺酷的,速度也很快,就是太吵了。”

他也笑,“那種的確不適合。對了,你有沒有試過滑翔?”

“那種無動力的小飛機?”

“嗯,其實也需要技巧來操作的,以前跟朋友一起玩過,感覺很奇妙。本來打算去考執照,誰知出了那場車禍,很多事都擱淺了。”

她輕輕撫娑他的手臂,為他按摩肩背的肌肉,“說的我都心動了,等治好了眼睛,不如我們一起去學?”

退一萬步講,假如他的視力真的無法恢復,她亦可以作為飛行員帶他一起翱翔。

加拿大果然還是冰天雪地的冷,一開車門不留神就跌進齊膝深的雪堆裡。喬葉把遮住眼睛的帽子往上推,看著眼前美輪美奐的現代化建築,“我們就住這兒?”

賀維庭挑了挑眉,“怎麼,你不喜歡?”

“不是,我只是以為……以為我們會住那種古樸的小木屋。”

賀維庭大笑,又揚手指了指周圍,“其實也差不多,你看這附近鄰居都隔得那麼遠,後面就是湖和森林,也跟小木屋差不多。”

“這麼大的雪,會不會造成交通的不便?”

“果然是醫生,第一時間想到的是生命通道。政府有掃雪的車清理道路,而且這裡常年都有大雪,應急措施都很成熟了。只要不發生長時間停電,都不用太過擔心。”

司機用鑰匙開了門,他領著她進屋,暖意一下子圍上來,空氣裡沒有浮塵的味道,並不像許久無人住的空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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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你姑姑他們以前住的地方嗎?”

賀維庭抿了抿唇,“不是,他們的住處前段時間已經掛牌賣出去了,這是我在美國留學的時候就買下的房子,靠近大湖區,環境不錯,只是我很少過來住。”

他站在客廳中央,面朝著明火壁爐,這下他又要適應一段日子,才能在這個屋子裡行動自如。

喬葉扶他坐下來,“餓了嗎?我去給你做點吃的。”

“嗯,冰箱裡應該什麼都有,還有地下室應該也藏了不少東西。”

她給他做了西式的蛋卷配沙拉,賀維庭胃口並不是很好,只勉強吃了一點,剩下的都由她掃尾。

“累了不如先回房間去睡吧,我洗完盤子就上來陪你。”

他卻搖頭,拉過毯子就窩在壁爐前面的長絨地毯上,“我就在這裡休息,接點地氣,過幾天就全得躺在床上。”

他對醫院難免還是有些牴觸,喬葉也就由得他去,只要他高興就好。

他在身邊留了她的位置,她收拾完廚房掀開毛毯的一角就鑽進來,手冰冰涼地往他咯吱窩裡鑽,“幫我捂一捂。”

他伸手抓住她,捧在手心,“明天我讓fisher太太過來,這些事不用你做,太辛苦了。”

“fisher太太?”

“嗯,她是華裔,嫁到加拿大來,先生也為公司在北美的業務工作,之前這房子也一直是交由她看守保養的。”

“就像吉叔和秋姐!”

兩人有默契地笑起來。

“難怪。”喬葉讚歎,為他調整好倚靠的厚墊,“不過她到加拿大已經很多年了吧,會燒中國菜嗎?”

賀維庭皺了皺眉,似乎認真想了一下,“她很小就移民,似乎聽說是嫁給fisher之後才學會下廚房,對付的都是西方人的胃,我是沒見過她做中餐的。”

“那就是了,你有一個純正的中國胃,怎麼忍受每天吃奄列和奶油濃湯呢?雖然我的手藝跟秋姐沒得比,但普通的家常菜還是難不倒我的,你就讓我做飯吧,照顧你這點小事,我還是能做得好的。”

他鼻子裡哼了一聲,“小事?”

她抱住他,讓他的腦袋枕在她的腿上,“我說錯了,對我來說,當然是頭等的大事。”

他倚著她,漸漸有些昏昏欲睡,還不忘喃喃道:“……嗯,你哪裡都不許去……”

她捋著他短短的頭髮,“放心吧,我哪裡都不去。”

跟他在一起,讓他健康幸福,幾乎成為她的使命,可他卻始終沒有安全感。

剛到加拿大的第一周,賀維庭就病倒了,好在只發了兩天低燒熱度就退了,喬葉判斷也只是因為對氣候不適應而著涼。

“也許這裡不太適合你,冬季太長了。”雖然她已經很為他感到驕傲,他的身體比他們重遇的那會兒好多了,只是免疫力仍比一般人要稍低一些,但他是在南方沿海生活慣了的,如果真的考慮移民到北極圈,會不會很難適應?

“那你呢,你喜不喜歡這裡?”他躺在床上握著她的手,剛退了燒,人有些虛弱,但臉上帶著少許紅暈,看起來有幾分稚氣。

“有你在的地方我都喜歡。”

他咧開唇笑起來,“不怕暴雪和停電?”

剛到的那天他跟她提起雪下得特別大的時候可能會停電,結果當天晚上就突然停了電,他昏睡著,還把她給大大的緊張了一下。

“不是有發電機?噢,還有隔壁的小布朗,他好像有直升機飛行執照,家裡還真有直升飛機,要是真的有事,也許能把我們一起帶出去。”

賀維庭板起面孔,“不許你跟那個綠眼睛的傢伙來往,也不許去他們家串門!”

才剛來幾天,她居然連人家有飛行執照都摸的一清二楚了!

喬葉故意偏著頭問:“咦,你怎麼知道他是綠眼睛?噢……是fisher太太告訴你的吧?不過我看他們一家子都挺熱情的呀,布朗太太還特地給我們送了好吃的派和曲奇。”

“還問為什麼?你沒見小布朗看到你的時候那垂涎三尺的模樣嗎?簡直就像整個冬天都沒沾到葷腥的土狼看見了一頭麋鹿!”

說得簡直就像他親眼看到了似的,這回輪到喬葉大笑,“人家金髮碧眼,好歹也是玉樹臨風的青年才俊,怎麼到你嘴裡就成了沒吃飽的土狼?”

他沒好氣,“眼睛綠油油的還放著光,可不就是像餓狼麼?”

喬葉忍著笑,“這周圍鄰居本來就不多,還隔著不短的距離,難得有親切友善的可以來往,不要那麼小氣嘛!”

“我小氣?”他坐起來要跟她理論,兩個人在門口閒聊的時候被他聽到,那個小布朗每一個音節都恨不能跟她調情,諂媚得可以滴油了,連fisher太太都驚呼那綠眼睛的小子一定是愛上了喬葉。

他撐著額頭覺得苦惱,沒想到就算避世隱居都還有吃不完的醋。

喬葉撫著他眉間的褶皺,“逗你玩兒的,怎麼還真的急了?小布朗總共就來過兩回,一次跟媽媽,一次跟妹妹,我們都沒單獨聊過幾句,而且他有很重的法語口音,我可不喜歡。我也不喜歡綠色的眼睛,就像你說的,像狼似的,晚上猛地一瞥還不得嚇一跳?”

賀維庭端坐著,臉上已經繃不住有隱隱笑意。

她接下去,“我啊,其實是很傳統的,就喜歡中國男人這樣的黑頭發,黑眼睛,還有這樣的手……”她捧起他的手,從指節上一段段吻過去,輕柔溼潤的觸感,像雛鳥的羽毛一般從他皮膚上滑過,“修長、乾淨又很有力……哪像他們,毛茸茸的。”

笑容又回到他臉上,另一只手摸索到她的唇,拇指揉了揉,“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會講話了?”

“不然最開始我是怎麼征服你的,你不就喜歡聽我的甜言蜜語?”

他手指的力道大了些,聲音沙沙的,“嗯,值得好好獎勵。”

他用唇代替了指腹,輕柔地碾磨,咬著她靈巧的唇瓣,漸漸深入,舌尖纏上她的,忘我又無聲的起舞。

喬葉稍稍退開一些,捧起他的臉,“所以你要答應我,快點好起來,我也想讓你看到我。”

他微微側頭吻上她的手腕,“醫院方面已經通知說有合適的捐贈者,癌症末期的患者,我很感激。”

她在他身邊躺下來,笑了笑,“其實我也想過的,如果一直沒有合適的捐贈者,而我又恰好得了我媽那病,等我不在了,也許可以把角膜捐給你。”

“你休想!”他側身壓住她,“我不會讓你走在我前面,一定有辦法的。”

把角膜給他,愛人的生命在自己身上得到延續,聽起來很美好感人,可他光是想一想都覺得受不了。

他身體這樣差,都撐過這麼多年,喬葉在他眼裡一直是充滿活力和希望的,甚至對他而言,她就是希望本身。

他從沒想過這種希望會突然在眼前消失。

那他怎麼辦,沒有希望支撐著,他一個人孤零零的要怎麼繼續這段人生?

他聯絡了婦科腫瘤的權威專家,已經預約了看診的時間,但喬葉堅持等他的手術結束再說。

“我的治療方案不會是打針吃藥那麼簡單,而且不管我最終怎麼選,聽完專家的意見其實就意味著要有一個絕對的答案,那樣壓力會很大。如果你陪著我,也許會好很多,可是你的眼睛也馬上要做手術了,我們不如等手術結束再一起應付另外這件事。”

賀維庭沒有多想,“你這麼說也有道理,不急在這一時,等我能重新能看見的時候,我陪你一起去看診。什麼都不要多想,知道嗎?”

“嗯。”

其實手術挺順利的,喬葉原本以為會很難熬,但等待的那點時間其實很快就過去了。她相信他能挺過去,因為他是賀維庭,當他真的下定決心要去做一件事的時候,無往不利。

她坐在他的病床前,盯著輸液管子裡的藥水一滴滴往下落,好像永遠也滴不完似的。他還需要休息,醫生表示手術非常成功,康復情況也很樂觀,他很快就能重新視物了。

窗戶開的太大,她起身去把它關小,只留一條小小的縫隙,然後坐在窗下的小圓桌邊,又一次檢視自己的郵箱。

無國界醫生的派遣任務,她可以選擇的,去或是不去,只是她還沒有勇氣告訴賀維庭。

就像她無比地盼著他能早點重見光明,可也明白,等他醒過來,就到了他們要做決定的時候。

永遠失去做母親的機會,身體不再完整,很早就將面臨荷爾蒙的問題;

或者,只做定期的檢查和觀察,賭一把,也許到四五十歲的年紀也不會發病,只是一旦患病,短則數月,長則兩到三年,就要跟他永訣。

惟有永恆的一條――他們仍然彼此相愛。

喬葉無法選擇,她不斷地來回瀏覽郵箱裡的來信,盯著無國界醫生組織那個紅色的logo看。

或許她該跟賀維庭談談她新的想法?畢竟有限的生命,還可以用於很多有意義的事。

可是看看床上眼前蒙著紗布的男人,她又自嘲地搖搖頭,他是說什麼都不會同意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