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卻只跟他說, 這是個長輩。沈暉一時覺得太子沒安好心, 但看太子又是連聲咳嗽又是打哈欠的精神不濟得緊, 就只能告退。
反正不論這人是誰, 太子交待的差事他都得辦, 必須上這位裕平公的婚禮上賀喜去。
回到府中一打聽, 沈暉差點氣死!
這位裕平公是他們的長輩——年紀比他們小但論輩分比他們大的那種。但年紀和輩分在這裡都不重要, 沈暉生氣是因為這是位特別不起眼的宗親。
如果換做旁人,爵位傳一代降一等,這位的爵位早就不知道低到哪裡去了。可這裕平公偏生祖上又挺有本事, 早年的頭一位裕平公救駕有功,讓太宗皇帝給了他家世襲罔替的恩典,所以這公位一直傳到了現在。
裕平公大婚往東宮裡遞個帖子沒什麼問題。他畢竟爵位放在那裡, 給太子遞個帖叫禮數。
但這帖子遞進去, 照理來說太子是決計不必去的,裕平公也不會指望太子去。
太子卻就這樣把這差事派給了他, 這不是成心給他找不痛快嘛!
沈暉氣得壓根疼, 在屋子裡轉了好幾圈, 最後還是決定好好辦這差事。
他要是不辦是他的不是, 可他事事好好辦, 外人就只會覺得太子拿這種事擠兌他是太子的不對了。
父皇讓他到東宮幫忙可不是讓他幫這種忙, 單為這種小事何至於把他從戶部撤出來?
三皇子沈暉便在幾日後如約走進了裕平公府的大門,說自己是代太子來道喜的。裕平公聽說後簡直驚了,親自迎到門口, 一時間連話都不知道該怎麼說。
事情也在當天晚上就慢慢傳了開來, 宗親們好一通議論,總覺得三皇子過來道這個賀不是那麼簡單。接著又是不知哪裡散出了風聲,說是皇上親口下旨要三皇子去東宮幫忙,太子便給了三皇子這差事,議論便掀得更厲害了些。
燕雲園中,皇帝也很快就聽說了這些。他摸索著兩個兒子的心思,也儘量平和地看待自己的疑心,最終覺得,大抵還是太子仁善一些。
太子知道老三是他派去的卻仍不肯重用,讓他有那麼一些懊惱——許是這兩年他總覺得力不從心的緣故,這樣的事時常令他懊惱,令他覺得兒子們不聽他的了。
但平和些地想,太子也沒什麼錯。老三做過些什麼、在想些什麼太子必然知道,怎麼可能不加以提防?就是來日承繼大統,他也會有自己需要提防的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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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心裡這般想著、強調著,深吸了好幾口氣來平復情緒。
他不能再做更多錯事了,不能讓自己彌留之際床邊站滿冤魂。不論最後他能否說服自己禪位,皇位都必須安穩地傳到太子手裡。
同時,他也不想看到他們兄弟相殘。
“楊福。”皇帝叫了楊福進來,“去毓仁園,告訴太子,朕明日去看他。”
他先前也有過這樣的吩咐,但傳話的宦官還沒離開寢殿就又被他叫了回來。這一回,他的口吻卻很堅定,楊福躬了躬身,當即疾步去了。
毓仁園中為此小小地亂了一陣,彼時沈晰在楚怡房裡,片刻之間已吩咐了宮人不少事情。
屋子裡重新安靜下來之後,楚怡慌里慌張地問他:“萬一皇上瞧出你是裝病怎麼辦?”
“……不會,宮裡有規矩,父皇若來看我,總要隔著床帳的,免得把病氣過給他。再說,也不是所有的病都能顯在臉上,單是氣色無恙也說明不了什麼,還有太醫的脈案放在那兒呢。”沈晰道。
話雖這麼說,但楚怡看得出來,他也有點緊張。
她又拽拽他的衣袖:“萬一被發現了……你這算欺君之罪不?”
“……”沈晰面色深沉地轉向她,“你可真會說話。”
欺君之罪是不至於的——雖然他確實是騙了父皇,但欺君之罪其實是個很主觀的罪名,皇帝說是才是。
這事他能解釋清楚,說朝中近來動盪太多,他想避一避風頭便是。父皇或許會對他有些失望,但不至於因此治他的罪。
第二天天不亮,沈晰心如止水地躺去了自己寢殿的床上,幔帳都遮著,從外面完全看不見他。
皇帝來得還真挺早,天色才剛亮起那麼一點兒,沈晰就聽見外頭響起了叩拜聖安的聲音,由遠及近,一聲比一聲清晰。
寢殿中的燭火也很快都點亮了,他隔著幔帳,遙遙看見一行人浩浩蕩蕩地進了屋,但耐著性子暫且沒動——病著嘛,反應哪兒有那麼快的?
張濟才於是站到幔帳邊喚了他兩聲,沈晰輕應了一聲“嗯?”,張濟才壓音道:“皇上來了。”
幾是同時,皇帝開了口:“都退下吧。”
一眾宮人立刻訓練有素地向外退去,張濟才也沒再在床邊多留。沈晰咳嗽了兩聲,做掙扎狀要起來見禮,皇帝站在幾步外淡看著他:“真病了?”
——沈晰一滯。
他和父皇好些日子沒見了,各養各的病。昨兒個父皇說要過來,他想過見了面會說什麼,但沒想到開口會是這麼一句。
沈晰定住心,又咳了一聲,道:“也沒什麼大礙,就是太醫大驚小怪的。”
說罷他繼續要起來,皇帝信步走向床榻:“那朕姑且當你沒病了。”
幔帳轉瞬間被揭開,慢吞吞剛起身起到一半的沈晰心虛不已地看向父親,皇帝坦坦蕩蕩地看著他。
皇帝接著便在床邊坐了下來,背對著他沉了一沉:“朕與你說些事。”
“……父皇。”沈晰定住七上八下的心,“父皇還是坐遠些好,免得兒臣過病氣給父皇。”
皇帝置若罔聞:“你可以給你三弟一些更重要的差事。”
沈晰愣住,他鎖起眉頭觀察皇帝的神色,但皇帝仍只是背對著他坐在那裡,側頰反映出的神情極其平淡。
“朕知道你有顧慮,但朕有朕的想法。”皇帝又道。
“近兩年,朕也知道朕不同於往日了,朕整日疑神疑鬼,犯了許多錯。冤殺過後宮,還把女兒平白嫁了出去。這些,朕都知道。”
“朕無一日不在想這些事。”皇帝悵然嘆息。
沈晰一時聽著懵了,他不知該怎麼介面,甚至有點摸不清父皇是不是在同他說話。因為父皇始終沒有看他,一字一句裡透著深沉的無奈和無力,聽起來很像是在自言自語。
“朕近來就在想啊……”又是一聲過於沉重的嘆息,“自己晚景悽涼一些,和守住皇位卻眼看著骨肉反目,哪個來得更為悽慘。”
“……您這是什麼話。”沈晰緊鎖起眉,“您兒孫滿堂,大家自都會侍奉在側,父皇不必擔憂什麼晚景悽涼。至於骨肉反目……”沈晰其實知道他指的是什麼,但以他的身份卻也只能說,“兒臣雖與幾位兄弟多有不合,但絕不會做出骨肉相殘的事。”
皇帝嗤地笑了聲,搖了搖頭,接著又道:“朕這幾天,似乎冷靜下來一些了,朕也從楚成那裡聽說了一些話。”
“楚成?!”沈晰一驚,頓覺一股氣堵在了嗓子眼兒,皇帝卻只又笑了笑:“朕覺得,許還是該信你的。”
“……”沈晰的心情被他的話弄得大起大落,愈發地不知該說什麼,只能洗耳恭聽。
皇帝緩了兩息:“朕在努力不昏聵下去,老三的野心朕也知道。你聽朕的,給他些緊要的差事,接連不斷的給他,你信得過的其他兄弟你也可以用起來,朕也會把更多的事情交給你的東宮。”
這是在逐漸往他手裡過渡權力?
乍一聽像,但細想又不僅是。
沈晰點點頭,先應了下來:“兒臣聽父皇的。”
“你放心,老三做得再好,你也不必擔心太子之位會換他來做。許多事,朕心裡有數。”皇帝寬和道。
他是喜怒無常,喜怒無常了很久,但現下,他在試著與這樣的情緒和解了。
情緒可以利用人,也可以被利用。他想他還能憑著這些做一些事,盡力把一切都安排好。
至於這幾日逐漸冷靜下來的情形能維持多久……
皇帝自己也說不清,所以才來說給太子聽。話從嘴裡實實在在地說出過一遍和只在心裡想過是不一樣的,如果有朝一日他對太子又生了什麼不放心,今日的回憶或許能讓他再謹慎些。
皇帝說完這些就離開了毓仁園,臨了還留了一句話,說讓沈晰別裝病了。
“……”正行禮恭送的沈晰單膝跪在那兒僵了半晌,只好低頭,“兒臣遵旨。”
回到玉斕苑,沈晰把這些說給楚怡聽,楚怡聽得心緒難言。
這是她第一次接觸到皇帝——當然了,即便是在古代,大部分人一輩子也就經歷一兩個皇帝。但這種真實感仍舊讓她……反倒感覺不太真實。
在二十一世紀的時候,她歷史學得不太好,不過也對各位有名的皇帝有些印象。史書上對他們的評價大多是標籤化的:這個是昏君、這個是明君;這個早年聖明晚年昏聵、這個早年頑劣晚年英明……
這樣的記載倒也說不上假——所謂“記載”嘛,大多都是記一記主要事蹟然後來些評價,這個寫法沒什麼問題,去寫各種雞毛蒜皮的細節反倒不正常了。
只是,這種記載無疑會帶給人一種距離感,覺得這些古代皇帝和普通人是不一樣的,名臣名將也是和普通人不一樣的。
可現在,她看到了這些“雞毛蒜皮”,她有點三觀崩塌地發現皇帝原來也就是個普通人,不僅會疑神疑鬼,也會自我懷疑,會覺得自己做錯了事,會努力地想要彌補。
所有普通人會有的掙扎,皇帝都會有。
他甚至會和普通的老人一樣,在感覺到自己的虛弱後有意無意地向年輕的強者求助——他今天來同沈晰說這些,在楚怡看來便是一種求助了。即便他的地位更高,可他需要一個人來幫他,或者至少是需要一個人聽他說說話。
憋了半天,楚怡唏噓道:“我覺得皇上也蠻可憐的。”
“噝——”沈晰吸著涼氣在她額頭上輕拍了一下,同時趕緊擺手讓宮人們都退出去,又輕喝道,“你可真敢說!”
“……實話嘛。”楚怡揉揉額頭。
雖然在這兩年裡皇帝經常把他們嚇得夠嗆,連楚成都建議沈晰躲著了,但現在看來,皇帝本尊也是有點慘。
生老病死是人類逃不過的軌跡,可明君因病昏聵並且還清楚地知道自己昏聵,也太痛苦了。
“你回頭多待孩子們去陪陪他唄……”她誠懇地給沈晰出主意,“年紀大了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