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月閒不言不語, 薄羅輕衫袖拂過紫檀桌面,將密信遞過去。
宋翩躚揚眉,細細讀過,眉眼幾次變化,或訝然、或恍然。
最後, 她將密信重新摺好, 遞與封月閒, 眉眼溫純:
“多謝你告知與我,否則我定料不到。”
封月閒指腹刮過茶碗壁側,淡淡道:
“你料不到的, 只是楚王敢私自入京罷。”
據她所知, 為了明日,宋翩躚可是做了不少準備。
宋翩躚輕盈一笑:
“什麼都瞞不過你。”
看著宋翩躚如花苞綻開的清靈笑靨, 封月閒突然氣悶。
是啊,什麼都瞞不過她。
她知曉宋翩躚看出自己喜愛那支簪子。
也知曉宋翩躚為何將東西拿到東宮了, 卻不送與自己。
宋翩躚不敢送。
因著她那日舉動, 宋翩躚如何敢讓自己再誤會她的用意。
她是連一絲幻想餘地,都不肯給自己的。
溫柔而決絕。
封月閒一口氣將茶飲去半杯。
“太子知曉便好,你我同盟, 此事到底要跟你說聲。”
封月閒加重“同盟”二字。
說完, 宋翩躚還沒什麼反應, 她自己意興闌珊起來。
她起身,青絲隨動作從肩上拂落:
“我回去了。”
“慢著。”背後傳來喚聲。
聲兒不是很大,封月閒腳下卻走不動半步了。
她回頭看, 宋翩躚匆匆走去裡間,拿了個物什出來。
宋翩躚將手中之物遞過來,解釋道:
“明日便是端午了,本想明日予你,正巧你過來了。”
是長命縷。
長命縷以五色彩線織就,如長長一彎彩羽鳥尾,用來系在臂間。
“這是你——”
封月閒說到一半住了口。
她本想問宋翩躚,這是她製成的嗎?卻想起宋翩躚此時是太子,哪有功夫做這些。
果然,宋翩躚眨著眼,道:
“這……是雪青做的。”
封月閒點點頭。
果然是雪青做的,她身邊的飲冰飲雪也愛做這些東西。
不是宋翩躚編的。
因期許未升起來,也便沒有太過失落,反而因著這東西只是個吉祥寓意,更容易伸手接過來。
封月閒伸手去拿,那長長的綵線一端繞在她指間,另一端纏在宋翩躚手上。
如鵲羽橫浮雪,彩絲掠冰綃。
封月閒眼睫微顫,卻刻意避開宋翩躚的手指。
驕傲而剋制。
她低頭看那長命縷,極為專注。
這個長命縷穿了些各色寶石珠兒,做得華美之極。
其間較特殊的是,還穿掛著枚小小的銅製寶鏡,倒是少見。
封月閒微一思索,銅鏡有“觀照妖魁原形”之意,想來是辟邪用,倒是合端午之景。
她抬眸,要問宋翩躚。
雖然她知曉,但她可以故作不知。
她將銅鏡捏在指間:“這是?”
“我見寶鏡用辟邪之用,寓意不錯……”
在封月閒的眼波之下,宋翩躚捏捏手心,眼又是一眨,繼而道:
“……便叮囑雪青加了上去。”
封月閒頷首,步搖點點,曼聲道:
“原是如此。”
宋翩躚跟著點頭,言笑晏晏,神情自如:
“望你喜歡。”
有宋翩躚一分用心在,封月閒自是喜歡的。
第二日便是端午,因要前去金明池,天矇矇亮的時候便要起身收拾。
案上寶瓶中的梔子已換了新枝,掛著晨露,香甜燻人。
封月閒著海棠紅如意雲紋衫,拿了那長命縷給飲雪,讓她幫著系在臂間。
飲雪將她衣袖往上褪去,露出一截白瑩瑩的臂,邊手上動作,邊道:
“這長命縷是主子昨夜得來的?太子殿下借花獻佛?”
“嗯。”
飲雪嘟噥道:
“既是太子送的,主子肯定要系身上,太子何不讓雪青姐姐來,也能製得精巧些,才配得上您。”
封月閒一頓,目光落在長命縷上:
“為何說不是雪青所制?”
“您瞧,這結子上頭只有同心結,可雪青姐姐手極巧,花草人像字畫,日月星辰鳥獸之型,信手拈來。”
飲雪越說越不滿了,看那長命縷像在看醜東西:
“這樣一來,奴婢們給您準備的那各式長命縷都用不上了,全被這個——”
“這個就極好。”
“誒?”
封月閒指間撫過長命縷垂下的那截綵線,臂間還能感受到銅鏡涼涼的觸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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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眸光清亮,如金屑沉眸,紅唇彎起淺淺的弧度,像盛了彎清甜溪水,又像蓄了醉人心扉的酒。
封月閒聲音如羽毛輕撓心尖尖,笑意輕輕,裹著冷媚:
“再好不過了。”
主子綻開十二分顏色,即使伺候慣的飲雪也不由看愣了,耳朵如螞蟻爬過,癢極了。
等她反應過來,早忘記自己要說什麼。
待收拾齊全,到正殿同太子一同用膳,自家主子甚至破天荒的,主動給太子盛了碗白粥。
這是什麼?
大過節的暫時和解?還是禮尚往來?
飲雪百思不得其解。
宋翩躚也有些驚訝,但很快接過。
她此時在思索佈置問題,今日楚王必有動作,金明池一行再謹慎也不為過,一個失誤,說不準任務直接失敗了。
如今任務進行到百分之六十多,若是此時失敗,就太可惜了。
宋翩躚吃著白粥小菜,思緒早就飛遠了。
等一回神,封月閒的神色又淡下來了,好似先前給自己盛粥的不是她般。
女人真的很難懂。
宋翩躚內心輕嘆,在一同上了車輦後,主動道:
“等等要見父皇,還有朝臣子民,想來少不得表現一番,以安他們的心。”
宋翩躚言語間暗示道,他們要做成琴瑟和鳴的樣子,才好讓大家滿意。
不管私底下如何,面子功夫要做到。
封月閒端坐,如冰塑雪堆的冷美人,她瞥了太子一眼,悠悠道:
“既然太子殿下要求,那便如此罷。”
宋翩躚覺得這話哪裡怪怪的,但又說不上來。
車輦在宮門前與出宮儀仗匯聚,太子車輦只在皇帝的御輦後。
宮中沒什麼人同去,除了賢妃三皇子,便只有何婕妤母憑子貴,帶上小公主隨在後頭。
倒是朝臣來了不少,俱是今日端午賜宴的大臣。
儀仗浩浩蕩蕩,兩側侍衛拱衛,沿途清道,威嚴肅穆。
已有不少平頭百姓早早去了金明池逛園子,還有些遠遠綴在宮廷儀仗之後,喜笑顏開地跟著走。
御賜之宴在金明池的臨水殿,是座三面環水的樓閣,背後是寶津樓,供宮中貴人暫歇,西側是座拔地而起的綵樓。
臨水殿設宴時,綵樓便有教坊司歌舞伎輕歌曼舞,樂聲挾著水聲傳來,舞姬身姿曼妙,極為賞心悅目。
綵樓北側連著個仙橋,橋那段是坐落金明池中心的一座宮殿,稱水心五殿。原本水心五殿同他處,都是可給平民遊玩設攤用的,但此次被太子下令禁了。
不光是水心五殿,連著離臨水殿近的南岸都被清了人,皇家侍衛林立,目光炯然。遊人只能從西門、東門入,在兩岸並北岸觀水戲。
水面上已擺開了架勢,最氣派的便是各色龍船。
待皇上站在臨水殿前,望著下頭氣勢磅礴的龍船,見兩岸行人如織如梭,仕子佳人,小攤販叫賣聲不絕,一派太平盛世之景,當即開懷不已。
端午宴開宴後,水戲便也拉開序幕,競渡、水鞦韆極為熱鬧精彩。
等到水傀儡,由藝人控制木偶在水上踢球、划船、跳舞、垂釣,那垂釣木偶竟釣上條銀白小活魚,引兩岸競相喝彩,水波都隨著蕩動開來。
宋翩躚面上笑著,心下卻緊繃。
愈是熱鬧,氣氛衝人腦,宋翩躚便越清醒。
身側,封月閒與她並肩而立,聲如細蚊送入她耳中:
“莫怕,我的人會配合你。”
宋翩躚心下感懷,她大概知道封月閒不想聽她說那聲“多謝”,便壓在心底,只輕輕道:
“好。”
水上百戲後,便是重頭戲,龍舟爭渡。
龍船是各府上出的,並幾家民間的,同臺競技,風格各不相同。
將軍府的龍船粗獷豪邁,江南綢緞家的便系著五色彩繩,還有小童在船尾做楊妃春睡的戲面兒,文雅靡靡。
宋翩躚的目光落在封家的龍船上,但見上頭的劃手個個目露精光,心有所感。
待投標船在臨水殿前停下,將系著紅綢緞的標投入水中,供各船爭奪,龍舟競渡正式開始。
綵樓之上簫管和鳴,樂聲激昂,更有鼓點陣陣,合著龍船槳擊水之聲,令人澎湃不已。
奏樂聲,擊水聲,叫好聲,響徹天空。
鼓聲大起大落,似春雷滾滾,龍船排開雪般的水浪,競相往臨水殿這邊而來,分不清哪個更迅疾,更讓人血液躁動。
龍船愈發近了,近了。
鼓樂齊鳴,鼓點如驟雨,越來越緊,越來越密,在攀上頂峰的時刻,異變來襲!
一艘龍船上,十六劃手撂開船槳,掀開船底取出刀來,腳猛一踏,那龍船沉下去,他們身子卻騰飛起來,在水上連點借力,舉刀刺向臨水殿。
宋翩躚等的便是這刻!
她早令人在水中埋伏,此時數十鳧水好手從臨水殿的水下露面,就要撲將上去,卻有人比他們更快——
封家的龍船在異變陡生的下刻也停了下來,劃手一躍而起,龍船在有力的踩踏下發出哀鳴,他們後發卻先至,將行刺殺之人盡數攔下。
十六對十六,狂刀對赤手空拳,封家人卻能將殺手盡數壓制!
兩岸一陣慌亂,其他龍船也不敢再賽了,個個在水面上打起轉來。
群臣無措,老皇帝被太監護在身後,臉色陰沉而慌亂:
“這是怎麼了,怎麼了!”
宋翩躚緊盯水面戰鬥,身子孱弱纖薄,卻站得比雪中松柏還穩,她沉穩道:
“不過是些許刺客作亂——來人,護送父皇去寶津樓歇息。”
賢妃目光一閃,跟在皇帝身邊走了。
宋翩躚眼尾掃到,卻故作不知。
文官大多跟著皇上匆匆忙忙去了寶津樓,只留下太子.黨的,武將有功夫傍身,基本都留了下來。
不論是想立功,還是想在太子面前表現一番,他們都不好走。
封家一派聚在封月閒身邊,封月閒面色卻陡然沉凝下來。
宋翩躚讓老皇帝去了寶津樓,若還有後手,定會指向她一人。
她這是用命做誘餌,引刺客出來。
老皇帝昏庸無用,值得她如此?
多想無益,封月閒抽.出侍衛佩劍,上前一步,執劍擋在宋翩躚身前。
宋翩躚面前一暗,怔了怔。
女子的肩膀並不寬厚,身穿海棠紅裙衫,執雪色長劍,便如青山屹立身前,秀美而凜冽。
宋翩躚心一暖。
那廂戰鬥快到尾聲,十六刺客大半或死或擒,血染紅金明池水面。
一波將平一波又起,投標船下竄出兩個黑影,身形翩然如鬼魄,在空中帶出殘影,幾步衝到臨水殿前,近到能看清他們陰毒的蛇眼。
有武將上前迎戰,卻不耐他們的江湖手段和沾了毒的暗器,被打了個七零八落,霎時間讓臨水殿餘留的朝臣人心惶惶,又有不少人溜去了寶津樓。
封月閒拔下發間蝴蝶銀簪,看準黑影之一的身形,眸中厲光一閃,袍袖揚起,那銀簪飛射而出,如銀魚破水,直直刺向黑影背脊。
黑影抽搐兩息,死魚一樣墜向水面。
剩一黑影,狠狠將對手擊到水面,看向封月閒,嘶啞道:
“你可有第二支銀簪?”
封月閒眉眼蘊含薄怒,卻仍牢牢站在原地,不為所動。
誰都沒有宋翩躚重要。
那黑影仰天一笑,兔起鶻落間,捉起個小童,正是那畫著京劇妝、滿臉油彩的。
“素聞皇家仁善之名,你只要迎戰,就能救他,你救是不救?”
封月閒不為所動,她目帶冷色,薄唇輕啟:
“不救。”
黑影笑容一滯。
“姓宋的,你不要良善之名了嗎!”
不等宋翩躚出聲,封月閒目光落在小童身上,道:
“能為皇家而死,是你畢生之幸。”
“……你!該死!”
宋翩躚在她背後發出一絲悶悶的笑意。
封月閒氣定神閒地立著,做她的青山。
黑影一怒,將小童死死擲向臨水殿的樑柱:
“沒用的東西!那你就去死吧!”
封月閒眸光微動,目光隨小童飛過的痕跡動。
有武將不忍,躍到空中,想要接住小童,臨近卻陡然被一柄匕首插.入肋骨間,發出慘叫。
這力度,絕不是小童!
武將後知後覺地發現,帶著劇痛墜向池面。
刺殺者終於露出真正的毒牙。
封月閒緊緊盯著那油彩小童——或者說侏儒更為合適。
侏儒身子極其靈活,在空中動作更為迅捷,將帶血匕首直直擲向右側縫隙,目標果然是她背後的宋翩躚。
封月閒上前兩步舉劍去擋,匕首撞到雪亮劍身,掉到地上,發出沉悶聲。
封月閒心一鬆,卻陡然又緊起來。
餘光之中,侏儒頂著油彩露出詭笑,嘴一張,從口中吐出一隻極小的箭來。
小箭速度極快,呼嘯而來。
上一息還在殿外,這一息已近在眼前。
封月閒來不及思考,猛然擲出袖中匕首。
鏘!
在宋翩躚眼前,空中金戈交鳴,火星子迸濺開來。
匕首和小箭如折翼之鳥,紛紛滾落在地。
剛剛有一瞬間,她真以為自己要任務失敗,離開這個小世界了。
宋翩躚一陣恍然。
那廂小童手段盡出,被空出手的封家將合力擒住。
封月閒不敢離開她一步。
宋翩躚說不出心頭是什麼滋味。
她蹲下來,將封月閒的匕首好生撿起,拿出錦帕細細擦拭。
這是封月閒很是喜愛的匕首,日日把玩的,不能髒了。
此前,自己還與她說要把玩一番,沒想到第一次觸到它是在這種時刻。
宋翩躚目光柔和,她指間微動,覺得背面有凹凸不平之感。
這是什麼?
宋翩躚翻過一看。
只見匕身上鐫刻兩字——
青陸。
如有呼喚從極遙遠之處傳來,宋翩躚腦中嗡鳴,與之相和。
她輕喃:
“輕鷺……?”
作者有話要說: 主線:探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