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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第 14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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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面之前, 長琴不是沒有想過等自己見了慳臾要說些什麼,等真的見到了, 他突然發現一切話語都是多餘的。

慳臾還是當年的慳臾, 他沒有忘了自己,沒有忘了他們的約定,仍舊把他當朋友。

從恢復記憶以來, 長琴第一次露出了真正開懷的笑意,不帶半分勉強。

不管河岸盡是溼漉漉的泥沙,長琴抬手振袖,席地而坐, 隨後手腕一翻,五十絃琴便顯現在掌心。

長琴垂首,目光掠過這把許久未曾被他召喚出來的本命法器,雙手懸於琴絃上方,手腕輕動, 指尖撫過琴絃……

第一個音符有些乾澀喑啞,很快便變得流暢悠揚, 塵封了數百年的上古琴音, 終於再度迴響在這片天地間——

跨越了無數的時間和空間,只為這一刻的重逢。

琴音似人心,舊音未改,舊人猶在。

指尖撥動著琴絃,長琴再次抬起頭。

懸停在半空的黑龍早已微闔了雙目, 緩緩地降落下來,姿態慵懶地臥趴在河岸邊長琴膝旁,長長的龍尾一下下地拍打著水面,與琴曲相應和。

慳臾果然還是那個慳臾。長琴唇邊笑意加深,收回目光,全神貫注於手中的琴絃。

螢草站在赤水岸邊,好奇地探頭看向水底,然後就被騰空而起的黑龍帶起的水珠濺了一身。

不等螢草自己擦去臉上的水,一隻手從旁邊伸過來,只輕輕拂過自己臉頰發頂,被濺到的水珠瞬間便蒸發得乾乾淨淨。

螢草衝獻笑了笑。

獻回了個笑容,然後站到螢草身邊,和她一起看著慳臾和長琴——方才長琴換了個輕快激烈的曲子,慳臾便撒歡似的在水裡竄來竄去,時不時沖天而起,發出與琴音相和的高亢龍吟。

“我還從沒見過慳臾這麼高興的樣子。”看了一會兒,獻忍不住開口道:“……他剛來的時候性子十分不馴,雖說父神大人是讓他來給我做坐騎的,我卻連碰一下都不行……”

還記得黑龍剛被天帝的天兵天將送來的時候帶著一身傷,幾乎氣息奄奄,可偏偏她想接近的時候又格外警覺,總是兇巴巴地低吼著恐嚇人——就像她很久很久之前曾經見過的小狸貓,爪子和牙齒都尚未長好,卻張牙舞爪地不教人靠近,色厲內荏得可愛。

其實獻被驅逐來至這赤水,等閒是不能離開這裡的,所以她很不懂天帝為什麼還要送她坐騎。不過既然送了,她也不會拒絕,這赤水荒野千里,幾乎看不到什麼生靈,她一個人實在太寂寞了,有一條可愛的龍陪著,也算聊以慰藉,所以她還是很殷勤地想要幫對方治傷的。

可真等接觸了對方以後她才發現,對方的桀驁不馴並非是裝出來的,明明身上帶著天帝親下的禁制,本能地要向主人伏首,他卻始終硬撐著沒有向她低過頭,偶爾睜開眼時,金色豎瞳裡除了不甘和絕望,還有一抹倔強和傲氣,浮浮沉沉,掙扎著,始終未曾黯淡下去。

那份驕傲是刻印在骨子裡的,哪怕天帝下了禁制,終此一生都只能為他人之坐騎,永無自由,他也並不會就此簡單地被馴服。

獻一度還擔心過對方會不會在傷口痊癒之前就身殞,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不過出人意料地慳臾倒是很快就恢復了,只是不肯說話。獻也不在意這點,甚至連坐騎之類的話題都未曾提起,反正她被困於赤水,有沒有坐騎根本無所謂,只有有人陪伴她——哪怕不說話不交流,只要有這麼一個活生生的存在,她便也能安下心。

就這樣過了許久,當某一日獻如往常一般再次前往慳臾住處看望慳臾的時候,就見對方閉上眼,緩緩地垂下了高高的頭顱。

金色雙眸闔緊,獻看不出慳臾當時的心情,但她總是忍不住想起第一面時對方那雙不甘又絕望的豎瞳……獻根本沒辦法坦然騎到慳臾身上,更何況赤水不過區區,便是乘龍翱翔也飛不了太久,並沒有什麼意思,所以獻理所當然地拒絕了慳臾。

自那之後,獻和慳臾的關係倒是變得融洽了不少,待時間久了,對彼此的過往都有了幾分瞭解。

兩個人相依為命、夜深人靜之時,獻會在迷茫時向慳臾傾訴自己的苦惱,而慳臾也在不經意間提起自己和長琴的事,榣山時無憂無慮的初識,不周山時肆無忌憚的孤寂以及……被天兵天將追捕、尤其是昔年摯友完全忘了自己和其他人一起來抓自己時的憤怒……

這份憤怒,足以讓慳臾抱持著玉石俱焚的心態,想要抗爭到最後,哪怕戰死在不周山,也要拖著幾個所謂的仙人一起。

直到令人熟悉又懷念的琴聲突然中斷。

儘管數百年未見,慳臾對長琴的琴技也仍舊是熟悉至極的,所以他不由望向長琴方向。

越過轟鳴的山巒和紛飛的戰火,清澈的淺棕色眼睛清楚地倒映著驚詫和慌亂。

長琴是認出自己了?

來不及思索太多,下一刻,毀天滅地的龍威驟起,是鐘鼓自沉睡中醒來。

再接下來,便是一場曠世的大戰,真正的毀天之戰。

最後,他被貶為神女坐騎,而長琴更是……他放心不下長琴,也更想知道長琴昔年所言究竟有幾分真心。

所以他才能忍過伏羲對他的侮辱,硬撐著活了下來。

好在如今的事實向他表明,這麼多年,他沒有白等。

睜開眼再次看了長琴一眼,慳臾重新閉上眼,安心無比。

“……”獻的敘述不知何時停了下來,她怔怔地望著河岸邊姿態親密的一人一龍,不知看了多久,方才回過神,轉頭問螢草:“你和長琴……是為了慳臾特意找來這裡的?”

螢草也正開心地看著長琴和慳臾,聽到這個問題,立刻笑眯眯地回道:“是呀——長琴可是找了很久呢。”

“那之後呢?”

“嗯?”螢草歪頭,作不解狀。

獻嘆了口氣,重新將目光落回河岸邊:“如今你們已經找了慳臾,那之後你們又打算怎麼做呢?”

“……之後長琴就可以跟慳臾一直在一塊兒了呀。”

聽著這天真的回答,獻啞然——慳臾身上被天帝下了禁制,無法離自己太遠,而自己又離不開赤水,長琴若是想要像螢草所說一直跟慳臾在一塊兒,他就也要留在赤水,但是……赤水並不適合普通人居住,尤其像螢草這樣的草妖,總不能一直套著聚水的罩子。

不過顯然,這位小草妖雖然陪著長琴千里迢迢找來了這裡,但性子仍舊十分天真,估計根本不會想太多,所以獻準備等會兒空下來問問長琴。

只是大大出乎獻意料的是,長琴的回答跟螢草居然是差不多的:“慳臾以後會跟我在一塊兒。”

——語氣略帶了幾分強硬和警惕,彷彿在暗示獻,若是她不願意放棄慳臾的歸屬,他也會採取一定的強制手段。

不過獻只能在赤水一帶徘徊,對於有沒有慳臾這個坐騎並不十分在意,反而替長琴他們擔心起來:“螢草在這裡待不久的。”

聽出獻沒有執著於慳臾的意思,長琴暗暗松了口氣,隨口道:“我知道——所以我會帶慳臾離開。”

“你要帶慳臾離開?!”獻愣了一下,不由反問:“你就不怕……天帝大人嗎?他……”

——他是絕對不能容忍任何生靈的忤逆的。

長琴當然也知道。他皺起眉頭看了看天,而後目光一轉,落在不遠處一結識便鬧成一團的慳臾和螢草身上,唇邊不覺露出個溫柔至極的笑容,點頭道:“……我當然怕。”

“那你……”

長琴再度仰頭望向天空,語氣平靜和緩:“我太子長琴本為鳳來琴,是女媧大人以命魂牽引之術令我成為仙靈。眾仙皆言太子長琴性情高潔,除琴之外便再無甚所求……可這世上又有誰是真的無所求的呢?我亦有所求啊……我所求的,乃一知音。這一知音,卻是極難得……天上地下,我奏樂無數,也僅尋到一個慳臾。

“若是以前,我也許還會因為天帝大人而在慳臾的問題上有所猶豫,可是經歷了那麼多事,我現在已經想明白了——雖然難得,但其實我所求甚簡,不過一琴一知音,倘若天允我此願,我便甘心歸順臣服,倘若上天連我這一點微末之願都不肯應允——”

長琴沒有說他會如何,可是他的語氣卻陡然變得冰冷,望向天空的目光亦分外凌厲。

也不知是不是天界的那位至尊有所感應,近百年未降一滴甘霖的赤水上空突然聚起一層層厚重的陰雲,天色隨即變得晦暗,一條橫跨了大半個天空的閃電驀地炸響,雨水譁啦啦地落了下來。

輕不可聞的細碎響聲在赤水附近廣袤的荒漠地下響起,低等的生靈分辨不出這落雨中所蘊含的憤怒,紛紛探出地下享受這難得的來自上天的饋贈。

慳臾和螢草雖然有察覺到什麼不妥,不過一個無法無天慣了,一個被“旱”了這麼久也顧不得再顧忌許多,立刻取消了長琴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法術,和慳臾一起衝進大雨裡嬉鬧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在赤水這裡待了並沒有太久——主要螢草和慳臾都並不是特別喜歡這裡的環境,至於留的這幾天,也只是看在慳臾被獻照顧的還不錯的份上,算做告別。

不過雖然只是幾天,螢草還是跟獻建立了不錯的感情——實際上只要不是壞人,螢草總是很容易跟人結交的,所以臨走的時候還略有些不捨,拉著獻的手殷切囑咐道:“你要是在這裡無聊了就去找我們呀,我們應該會回榣山那邊——你也別怕乾旱的這個問題啦,我們還會去趟不周山,讓慳臾跟鐘鼓大人學一下呼風喚雨的法術,以後咱們旱了大不了就自己澆水嘛!”

獻沒有跟螢草分辯雨水能不能亂降的問題,只含笑一一應下——她又何嘗願意留在這裡呢?只是有些界限若是沒個契機便很難突破,所以她還需要再考慮一番……至少、至少也要等慳臾真的學會了呼風喚雨,並且能控制自如,她可不想給其他生靈帶去災難。

順著赤水河岸一路往北,三人……應該說兩妖一龍順著螢草和長琴來時的路回往不周山。

雖然相比起來慳臾在不周山居住的時間更長,不過不說時間已經過去了那麼久,單就這已經被撞塌了的一角,便足以讓慳臾陌生起來;而長琴在不周山的時候基本都是在彈琴給鐘鼓聽,所以反倒是螢草這個異界來客對不周山最為熟悉。

跟不周山的生靈們打了一路的招呼,螢草輕車熟路地帶著長琴和慳臾來到鐘鼓面前。

看到長琴真的將慳臾帶了來,鐘鼓神色略有些複雜,幻化成人形的他走到慳臾面前,慳臾難得順從地略微伏首。

掌心凝聚法力,鐘鼓正欲將慳臾身上伏羲留下的坐騎印記消去,卻被長琴攔住了。鐘鼓還當長琴膽怯了,眉頭一皺,正欲發作,卻聽長琴鄭重道:“雖是奉命行事,但不周山落得如此地步長琴確實難辭其咎。”——若非他利用琴音將鐘鼓催眠,不周山絕不可能被撞塌——“如今又如何能將不周山拉入這場鬥爭中。這是我跟慳臾兩個的事,不管怎樣,我們都該自己承擔——還請鐘鼓大人教我解禁之法,待長琴回到榣山之後,再給慳臾解禁,絕不拖累不周山。”

——沒有格外正當的理由,伏羲不可能再對不周山發難,只要慳臾不在不周山解禁,伏羲就沒辦法證明這是鐘鼓做的……儘管這世上能解除伏羲禁制的也不過寥寥。

鐘鼓不由定定地看向長琴,過了良久,方才抬手在長琴背後的琴上輕輕一按:“你下次彈琴給慳臾聽的時候,他身上的禁制便會取消了。”——他不怕伏羲,但不周山以及山中的老龍們確實經不起折騰了,更何況他也想看看長琴對慳臾到底有多大的誠意。

解禁的事情交給長琴,鐘鼓轉頭再度看向慳臾。

慳臾那張漆黑的龍臉上立刻露出個可憐巴巴的神情,尾巴也不由自主地擺了擺。

長琴微微一笑,想著這兩條龍當年情分也不一般,分開了這麼久,也該溫情敘舊,正欲拉著螢草離開把空間留給他們……然而還沒轉身,就見鐘鼓重重地彈了慳臾鼻頭一下,沒好氣:“當年讓你好好修煉你不聽,被人逮住當了坐騎舒服了?滾過來再練兩天再走,別再不小心給人欺負了。”說著還意有所指地瞅了長琴一眼,一把拽住慳臾的龍角——巨大的黑龍瞬間化作巴掌大,老老實實被他拎走了。

慳臾被鐘鼓秘密集訓了好一段時間,兩妖一龍這才一齊踏上了回榣山路。

回程走得很快——是慳臾直接把人載著飛回去的……雖然螢草和長琴都不太想這樣將慳臾當坐騎用,不過慳臾堅持,另外也從側面印證慳臾大概是真的不介意之前的事情了,兩人到底還是爬上了慳臾的背。

不過一天,便到了若木城。

兩妖一龍抵達若木城的時候,幾乎整個城池都沸騰了,人們又是好奇又敬畏地探出窗戶圍觀,若木城主也為此緊急召集了衛隊,還特意請人跑去螢草的藥宗借調了不少弟子,直到看清龍首上坐著的兩人時方才松了口氣。

黑龍聽從長琴的話飛到城中最高的建築——也就是藥宗的中心,盤旋著飛在最高層的窗戶邊。

“你下去吧。”長琴指了指近在咫尺的窗戶。

“?”螢草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長琴是在對自己說話:“你呢?”

“我和慳臾回趟榣山。”

“回榣山幹嘛?”

“慳臾從鐘鼓大人那裡學了呼風喚雨的法術,總要練練……”

“我不……”用練。慳臾話說了一半猛地頓住,然後改口:“哦是,我不熟練,要練練,在這裡練怕會傷到人。”

螢草雖然覺得慳臾這話轉的有點勉強,不過她本就不擅長察言觀色,也沒注意到長琴正輕輕拍著慳臾長角的手,又覺得這話挺有道理的,畢竟這種呼風喚雨的法術要是一個控制不好就可能降下大暴雨或者颳起龍捲風,若木城裡的人類太脆弱,確實不適合。所以她乖巧地點了點頭,縱身跳下,然後又轉身輕輕拍了拍慳臾的大臉:“慳臾你要好好練習爭取早日回來這裡,這藥宗幾乎都是長琴打理的,特別棒哦!”

慳臾眼睛一亮,躍躍欲試地看了一眼地面——果然看到好多穿著相似衣著的人類站在下面,似乎正高興地竊竊私語著些什麼“宗主和副宗主回來了”“這龍好威風”“宗主副宗主果真有大本事,連龍都能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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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以前被人說被降服什麼的,慳臾定然要生氣,但這次他竟是一點也不介意,甚至還想下去聽聽這些人類說更多的關於長琴的事。

不過考慮到長琴的打算,他還是向歡快地向螢草做了“肯定會儘快回來”的保證,隨即龍尾一擺,驟然向下俯衝,耳邊聽著人類的驚訝卻不恐懼的尖叫聲,戀戀不捨地看了一眼長琴教導的人類,再度沖天而上,直往榣山而去。

然而讓螢草失望的是,慳臾和長琴並未如承諾的那般儘快回來。

直到這個時候螢草仍舊沒有多想,只在空閒的時候向身邊的藥宗弟子們抱怨慳臾一定是太笨了到現在還沒練好呼風喚雨的法術,弟子們倒是沒有盲從,只說呼風喚雨乃是仙人才能做的事,若是黑龍大人當真能掌握這一法術,定能造福這一方山水,要花大時間來練也是正常的云云。螢草想想也確實如此,雖然仍舊抱怨,卻還是能放心地繼續等待著。

沒想到這一等便是三個多月——

一日夜裡,眾人正沉眠之際,榣山方向忽然傳來一聲巨響,隨即便是一陣地動山搖。

螢草驟然驚醒匆忙登高循聲遠眺,卻見前方空前空曠,卻是原本矗立在不遠處的榣山被攔腰截斷,只餘下半座山。

——長琴和慳臾!

“你們去城裡帶百姓避難!”螢草心下一緊,直接可能發生了什麼不太好的事,當機立斷地吩咐下去,隨後用力一拽手中蒲公英,往榣山方向直線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