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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Chapter 21

她看上去是那麼驚愕。這句話裡的某個字眼似乎在一瞬間刺痛了她的神經。她咬著下唇,臉色泛白,整張臉都緊繃成一種不自然的線條,唇角倔強地緊抿著,俯下來的瘦弱脊背似乎都要向前憤怒地弓起來,像一隻被主人遺棄了的小獸。

她似乎有很多很多話想要說,然而她終究又竭力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她突然伸出手去,覆蓋在他那只露在被子之外的左手上,說:“陛下,您的願望,是維護耶路撒冷的和平麼?”

他先是被她的魯莽的舉動和直白的問題驚了一跳。然後,他下意識地深深望進她幽黑的眸中,那雙眼眸裡帶著一絲他從不曾在她眼睛裡看見過的異樣的情緒,彷彿無底的黑洞,像要把一切都吸進去一樣。

好笑的是他們從來不曾在言語上溝通完全無礙過。他們見得最多的時候是吃藥,收碗,退下。她所表達的意思永遠是拿生硬的詞彙和文法的堆積,他們之間雖有交談,但從沒有一個人一口氣說過長達五分鐘或以上的句子。他怕自己說的太艱深,她聽不懂;她怕自己說的太混亂,他聽不懂。

可是很奇妙地,好像語言上的交流障礙,無法阻止他們彼此明白對方的意思。

正如現在。

他知道面前這頭明白自己即將失去庇護,因而被激怒至極,傷心至極的小獸,真正想要做的是什麼事。

她想要不惜一切代價,去維護他的夢想麼?可是,她憑什麼要這樣做?他憑什麼要求她這樣做?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最後,他說:“……我的願望,是你回到你應當好好生活的地方。”

紅藥沒有想到他會這樣說,一時間驚怔,愣愣地望著他面容上罩著的那張永遠那麼平靜的面具,以及他面具之下同樣平靜的眼眸。

她費力地嚥下喉間梗塞著的那個硬塊,強大的悲痛如同無情的巨掌攫住她的心臟,將她的胸口一瞬間掏空。

強烈的想要哭泣的衝動撞擊著她的胸口,她不得不費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能勉強抑止下那一波波悲痛的衝擊。儘管是這樣地傷痛,心口好像空了,只留下一個猙獰的巨大傷口在往外滴滴答答地流下鮮血,然而她終究是成功壓抑了自己洶湧的悲傷。

只是當她恢復意識的時候,發現自己先前伸出去覆蓋在他手背上的那隻手,不知何時已經五指蜷曲了起來,將他那只戴著手套的手握住。

她似乎有一瞬的驚訝,望著那兩隻交握的手,他戴著的手套並不很厚,她掌心與指腹下碰觸到的似乎是光禿禿的半截手指與坑坑窪窪的手掌一樣的觸感。

意識到她的注目,他的那隻手微微動了一下,似乎想要抽出來,然而卻又好像是連那樣的氣力都已經消失了。他靜靜躺著,像是要面對一場突如其來的苦刑或宣判。他並不怕痛,然而這種事態不在自己預期之中的迷茫感攫住了他的意識,令他感到緊張且有些侷促。

然後他聽到她輕而柔和的聲音,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似的。

“陛下,當一個國王向旁人提出他的願望,那麼怎樣的反應才算是合禮且得體的呢?”

他一愣,粗嗄地笑了兩聲,想要打破瀰漫在他們之間的這種太過奇異而令人心驚的空氣。因此他用一種近乎玩笑似的語氣,低聲說道:“……騎士可以吻國王的手背,宣示自己的效忠。如果是女士的話……”

他的話被她的動作無聲地打斷。她低頭,辮梢披散下來,碎髮覆蓋了他的手臂。然後他潰爛殘斷的手背透過麻布手套的層層包裹,仍然能夠感受到極輕微的一點碰觸,伴隨著微熱的吐息,淡淡地吹拂在他手背上。他真正地愣住了。

她很快就抬起頭來,唇色潤澤,雙目明亮,那雙眸子似乎像是浸在一層清水裡一樣,瞳仁漆黑,有隱隱的小小光芒在她瞳仁深處跳動。

她慢慢地說:“……如您所願,陛下。”

他太吃驚了,吃驚得似乎停頓了漫長的一輩子,才發得出聲音來。

他本來想玩笑似的說:你是東方的公主,可並不是聖城的騎士。他還想嚴肅地說:你不用做這種事情,我也知道――可是千言萬語,最後他全部都咽了回去,只是含混地說:“哦。”

他覺得似乎有一隊全副戎裝的騎兵和步兵在他身邊來來去去,人聲鼎沸,馬蹄的的,掀起很大的噪聲和灰塵,令他短短一段時間內心跳過速,肺部憋悶,呼吸困難。他奇怪未經他的許可,怎麼會突然有這麼多人馬在他臥室裡踢踢踏踏,破壞他想要的安靜。然而令他更加奇怪的是,當他費力地睜大了雙眼,看清了她近在咫尺的面容和其上的表情之時,他卻倏然覺得先前那些令他煩躁不安的噪聲在一霎那間全部消失。彷彿這世界此刻只留下了一雙眼睛,一雙漆黑如墨,內裡跳動著幾點星芒的眼睛。

他簡單的回答彷彿有點傷了她的心,她眨了眨眼睛,靜靜注視著他,那眼神似乎要穿透那層覆蓋在他臉上的銀質面具,刺破他已然衰朽殘敗的血肉,一直看到他深藏的內心。

他被那種目光看得無所遁形,有點內疚而赧然了,左思右想了片刻,覺得自己還是應該解釋一下的好,於是低聲說:“……你知道的,你是東方的公主,我沒有資格命令你……”

他覺得這句話其實並不真確,而且說出去未必能夠表達他真正的意思,然而他確是沒有資格再說更多的了,他想。

她聞言,眼裡那點奇特的光芒閃了閃,變成一點深切的悲傷。不過她把那絲情緒掩飾得很好,輕聲說:“我以為,聖經裡說過,‘但命令的總歸就是愛,這愛是從清潔的心,和無虧的良心,無偽的信心,生出來的’……”

她停住了。她覺得她不必再說下去。因為她確信他已經意會到了她要表達的意思。他似乎微微瑟縮了一下,他那只戴著布手套的手,在她掌心下輕微地發抖。

博杜安四世覺得他的肺部已經像是個爛掉的風箱,隨時都有甩手不幹的可能。他覺得憋悶,努力了許久,才長長從胸腔裡吐出一口氣來。她先前複述的那句引自聖經的話猶如一簇小火苗,重新在他身上引燃了高熱和乾渴。他彷彿仰臥在沙漠上,已經被熾烈的太陽炙烤了許久,四周只有乾燥粗糲的沙塵,以及呼呼的風聲。

他重重地呼吸了幾次,確信自己終於能夠把氣息調得勻稱一些。然後,他閉了閉眼睛,心裡想著,自己能夠怎麼回應這樣一句話呢。

到了這種時候,還能夠有什麼樣的回應呢。

他微微帶了一絲苦澀地想著。

不知為何,他忽然想起了一幕情景。

那天,當他屬意的繼承人巴里安謝絕了他的提議之後,他和泰比利亞斯都十分驚詫。他沒有想到巴里安竟然是這樣一個正直得有些迂腐的人,正直到拿他以前教過自己的話來堵他的嘴。巴里安的良知在大局面前居然佔了上風,他說他不能因為自己要繼位而殺掉蓋伊和他的那些追隨者。人,行事時不可不問一己之良知。

他想,這大概就是巴里安的信仰吧。儘管他十分失望,他覺得他能夠為耶路撒冷作出的最好的安排被破壞掉了,然而他仍然願意尊重巴里安的信仰。尊重他人的信仰,這才是他想要建立的聖城的精神。

所以他並沒有再強迫巴里安接受這個安排,讓他就這樣離開了。當巴里安退下之後,他信任的導師,一生忠直,永遠沉穩、鎮靜如山的泰比利亞斯,竟然惱怒得猛然從座位上站立起來,像頭年邁卻仍未完全失去力量的野獸一般,在他的起居室裡兜著圈子。

他本人就那樣鎮定地坐在王位上,看著自己的導師,以充滿力量的步伐繞著走不出去的迷宮,發洩自己心頭無處可去的憤怒與擔憂。

他忽然發現泰比利亞斯原來走路也略略有一點跛。這個發現不知為何讓他心裡湧上了一層悲涼,想著:當真正忠實於這個國家、這片土地的信仰的人都老去,死去以後,他視若生命的王國和信仰,又能夠安心託付給什麼人呢。大概,無論他再如何計劃,如何籌措,這仍是一道無解的難題;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的,大概只有上帝吧。

他長長籲出一口氣,不再想下去。

他曾經被巴里安的拒絕弄得有一點惱怒,感覺自己作為王的尊嚴受到了挑戰。然而看著泰比利亞斯的模樣,他那微薄的一點怒氣不知不覺無影無蹤了。他向後靠在椅子裡,不知為何有一點點想笑。

他想,有時候他很不能明白,為什麼他不能信任的那些人都要來恭維他,討好他,想從他這裡得到更多的利益;而他信任的人都要把他的願望放在一邊不肯遵從。這樣真的讓人很傷腦筋。

巴里安是這樣。他明明和王姐西比拉之間存在著某種情愫。即使未曾公開,年輕的國王仍然可以敏銳地體察到他們之間的那種情感上的連繫。他原本只是沒有想到,既然如此,就這樣接受了他的提議,不是很好麼。然而巴里安比他想像的更具有騎士精神。在他心裡,義理是高於他對西比拉公主的愛情,或對博杜安四世的忠誠的。義理凌駕於一切之上。他可以為此作出巨大的犧牲。即使維護義理的代價是令人傷心。

他本想叫住巴里安,詢問他是否在他心目中,那些和蓋伊一樣躁動、好戰、極端、愚蠢的騎士們的性命,比聖城及其百姓的安危還要重要。然而他終究沒有問出來。因為他知道,有些事情不到最後一刻,你永遠不會知道答案。

正在他思考的時候,泰比利亞斯突然停下了腳步,纏繞著手串的那隻手似乎捻了捻,然後猛然回頭,眼裡放出一線亮光。

“陛下,還有一個辦法。”

博杜安四世似乎有點吃驚。都到了這樣的地步,他們還能有什麼更好的解決辦法麼。

泰比利亞斯幾步邁到博杜安四世的座前來,俯下身語調急切地說道:“……茉莉公主!”

博杜安四世愈發吃驚。他沒有想到在這種時候,泰比利亞斯想到茉莉能有什麼用。

泰比利亞斯語調急促地說:“她是東方的公主,她的國家擁有世上最繁華的城鎮與最強大的力量……即使如她所說那般為北方蠻族擊敗而丟失了大片領土,她的國家的實力仍十倍於撒拉丁的大軍!……”

博杜安四世詫異地望著他一直十分信任並倚重的導師,慢慢地在面具下笑起來,淡淡問道:“那又如何?難道向他們借兵嗎。在東方人的心目裡,這裡從來都不是值得拼死流血維護的聖城。他們的信仰,與此地毫無連系。”

泰比利亞斯湊近他的面龐,壓低聲音一字一句地問道:“……假如製造一個連繫呢?”

博杜安四世陡然一驚,抬起疲憊的眼睛盯著他的導師。

泰比利亞斯目光炯炯,只說了一個詞:“聯姻。”

博杜安四世愣了片刻,想著王姐西比拉是必須擺脫那個將把聖城帶向死亡的瘋狂蓋伊的,那麼難道她不嫁給巴里安,就要嫁到遙遠的東方去嗎。

不過這種想法只在他腦海裡閃現了一瞬。當他的視線接觸到面前泰比利亞斯炯炯的目光,彷彿突然有一道尖銳的閃電,劈開他因為疲憊不堪而已經變得有絲遲緩而混沌的腦子。

在那一瞬,他說不清自己心裡究竟有什麼感想。

他只是笑著攤開了手,平靜地說道:“那樣神父豈不是很忙?受洗、婚禮、臨終懺悔……都要他一個人來主持完成,太勉強了些吧。”

泰比利亞斯立刻意會到了他的真正意思,臉上現出些羞愧的神情,卻仍不肯輕易放棄,執著地想再最後一次嘗試說服他。

“陛下,我確信茉莉公主將理解我們的苦衷。公主殿下對信諾的忠誠,與她高貴的身份一樣令人尊敬。她高貴的靈魂,完全適合成為聖城的王后。她必定會體會陛下對國家的忠誠和對子民的悲憫――”

博杜安四世突然覺得再也無法忍受。他唰地一下扯掉了自己牢牢戴在左手上的布套。然後他把自己潰爛的手背和殘斷的手指平攤在自己的導師面前。作為國王的象徵之一的巨大紅寶石戒指,在他已經爛掉一半的無名指上發著寂寂的光。他的左手上,唯有小指是沒有爛掉指節的,然而即使如此,看上去的情形也並不比其它四指好上多少。手背和手指上的皮膚有許多處已然翻起了猙獰的血肉,其它的皮膚上透著一股死寂一般的青黑色。

然後,他以一種微帶嘲諷的語氣笑著問道:“你是說,要一國的年輕的公主握著這樣的一隻手,在主的面前宣誓愛情和忠誠,守著一位行將就木的丈夫,等上那麼短短的幾個月,然後再做個一無所有的寡婦,替我留下的這團混亂陪葬?”

泰比利亞斯似乎被他突如其來的怒氣驚住,一時間沒有說話。

然而這短短的一瞬靜寂也足夠令他意識到自己短暫的失態。他迅速戴回了那只布手套,重新遮掩住那只已經潰爛得不成樣子的左手,平靜地說道:“你確定這種聯姻,不會被東方的君主看作是一種侮辱?……這對今日的耶路撒冷來說並沒有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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潔白的細麻布製成的連指手套在他手背上緩緩滑過,奇異地,在他那只已經久無感覺的潰爛的手背上帶起了一絲摩擦過的細微痛楚。室內燭光搖曳,他戴上手套的左手緩緩從空中落下,搭在座椅的扶手上,殘存的指尖正好壓在他腰間繫著的那個茉莉花香囊上。

那一瞬間不知為何,他的心頭湧上了一層深重的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