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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Chapter 22

就如同現在。

所不同的是,他突然有點可以明了,那層疲憊是從何而來。

那是一種,對某樣事物無法掌控,也無法左右,或無法解決,因而產生的無可奈何,與無能為力。

可是與那刻不一樣的是,此刻她就在他眼前,近在咫尺。她的凝視清清楚楚,他必得給出一個答案。即使那個答案對他們兩人其實都不再具有任何意義了。

看來她在聖城確實受到了一些薰陶。他自嘲地想。至少現在她引用起聖經裡那些要命的字眼來是一點也不費力,就能輕易把他迫到牆角。

他還記得,聖經裡彷彿有這麼一段話:【我若說話,痛苦仍不得消減;我若忍住不說,有多少痛苦會離開我呢?但現在神使我睏乏,使我的親友都離棄我;又抓住我,作見證攻擊我;我身體的枯瘦也當面見證我的不是……】

他疲憊地想,說得真是太對了。

在獨力抗爭了這麼多年之後,他已經睏乏了。他的親友,和他的重臣們,在將他一步步迫向絕境,而他在生命的盡頭卻無法解開這個死局。他的身體枯竭,生命乾涸,若是說了話,痛苦仍不得消減。但他若是忍住不說,又能避開多少痛苦呢?

他在九歲的時候,就已經註定了,在未來的不會很遠的某一天,走到這一步。所以,一路上他即使擊敗了戰神撒拉丁多少次,即使遇見了她,他們的結局都如同聖經裡的那句話一樣。他的人生裡不可能有任何假設的情景發生。他所能盡到的微薄心力,只是不要留給別人更多的悲劇。所以他一直拒絕去想得更多更深。還能奢望什麼呢?他們度盡的年歲,註定只能是一聲嘆息。

他最後說:“不,我沒有資格命令你。我早已喪失了這種資格,我很遺憾……我但願我能。但我想,你我都清楚,我將不再有這樣的機會了――”

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只是說這麼兩句話而已,他卻顯得彷彿已經用盡了自己全部的力氣。他閉上了眼睛,緩緩將頭轉向另一邊。

幾乎與此同時,大顆的淚滴從紅藥眼眶裡爭先恐後地衝出來,落在她的面容上,衣襟上。

他突然又微微動了一下,仍舊合著眼睛,聲音十分低微而安詳。

“茉莉,再見。”

紅藥猛然抬起頭來。

在那一瞬間,她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原來,當初她這樣告別他去冒險的時候,他就明白她的意思。

他就已經知道她已不在意生死。他就已經知道她的一聲再見,等於永別。

她忽然想起了他當時曾經說過的話。他說:你不是說過,有法子的時候不要冒險麼。

原來他和她一樣,都想用對方說過的話來說服對方麼?

他剛才說過的話又在她腦海裡迴盪,她覺得身上一陣冷一陣熱,腦子裡轟轟響。

他說:我沒有資格命令你。我早已喪失了這種資格,我很遺憾……

她想,她現在大概可以明白那個時候他的感覺了。被留下來,什麼事情都做不了,只能眼睜睜等待那殘酷的永別最終降臨的那個人,原來需要更多的勇氣。

只是她從來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具有這樣多的勇氣。

她的牙根咬得緊緊的,彷彿不這樣做的話,自己的心就會立刻從嘴裡跳出來,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了。她忍耐得那樣用力,用力得全身都發抖了。

她奮力平復了自己的聲調,輕聲說:“陛下,再見。”

然後,她猶豫了片刻,不知從何而來的一股愚勇的衝動主宰了她,支配著她向前傾身,在他面具的前額上落下很輕的一吻。

他的呼吸輕緩悠長,若不仔細聽的話幾乎聽不到他的鼻息。他所戴的那張銀質面具還是如此平靜,室內跳動的微弱燭火在那張面具上投下了一層暗影。他唯一露出面具的雙眼安詳地靜靜閉著,安然垂落的長睫掩去了她熟悉的那雙藍得一如耶路撒冷晴空的眼眸。

這就是他所能留給她的全部了。

這就是他們一生的全部了。

離別近在眼前,可是她已經無計可施,儘管她不惜冒險,也不能挽回這場離別的最終到來。她沒有信仰,所以她遵照他的教導,聽信自己的心靈。然而他又能不能告訴她,當她的心靈指給她的是一條死路,那麼她又該怎麼做呢。

淚水充塞了她的喉間,使得她幾乎沒有力氣重新直起身來。她用盡了全身的氣力,才將自己覆蓋在他手背上的那隻手緩緩移開,在半空中停留了一秒,轉身離去。

他需要有尊嚴地平靜離去。他希望一直到最後都在他人面前保留他的寧靜沉穩安詳從容。那麼她無論如何也要尊重他的意願,遵從他的意志。

門外一隅的黑暗角落裡,紅藥看到克裡斯多弗抱著自己的膝蓋,坐在地上發呆。在他身旁,是宮廷裡的一名神父。

紅藥走到克裡斯多弗面前,蹲下身去。克裡斯多弗驚覺到她的來臨,慌亂地打了個冷戰,壓低聲音急急問道:“公主殿下,您這是已經去看過陛下了麼?”

紅藥嘆了一口氣,在他肩膀上輕輕地、安慰地拍了拍,眼眶紅腫,鼻端酸澀,只是倔強地強忍著,不讓眼淚落下來。克裡斯多弗見到她這個樣子,自己心中彷彿也明白了什麼,眼裡含著的滿滿的淚水驟然炸開,化成一道道水痕,凌亂縱橫地滑下他的面頰。

那名神父望著他們兩人,突然說道:“祈禱吧,孩子。現在,你們只能祈禱了。為陛下念一段你們所喜愛的聖經裡的段落吧,會有幫助的。你們的虔誠與苦痛,所給予的巨大的奉獻和犧牲,終將為上帝所察知……”

紅藥回頭望向國王臥室的房門。早春的光線從長廊外照進來,在門口處彙集成巨大的光團。耶路撒冷之王就躺在那片燦爛的光暈裡。他將要踏著這道光芒之路,去見那些不愛他的神。

紅藥低下了頭,聽見克裡斯多弗嘶啞的聲音在低聲唸誦著聖經中的一段話。

“你能查出神的深奧麼?你能查出全能者的極限麼?他的智慧如天之高,你還能作什麼?深於陰間,你還能知道什麼?你若將心安正,伸開雙手向他禱告;你手裡若有罪孽,就當遠遠地除掉,也不容不義住在你帳棚之中;那時,你必仰起臉來,毫無瑕疵;你也必堅固,無所懼怕。你必忘記你的苦楚,就是想起也如流逝的水一樣。你在世的日子,要比正午更明;雖有黑暗,仍像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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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藥閉上了眼睛,眼淚隨之流下。

躺在臥室大床上,因為高熱的折磨而感到虛弱無比的博杜安四世感覺自己似乎聽到了某種聲音。

一開始他以為是紅藥仍在他的幻覺裡重複著她剛才勇敢篡改了的那句聖經裡的箴言。後來他終於分辨出來,那個聲音唸誦的的確依舊是聖經,只不過那個聲音是克裡斯多弗的。

克裡斯多弗。那個總是有點衝動的年輕騎士。就是他當初頭腦一熱,非要孤注一擲潛入波斯,到市集上找什麼醫生,結果把紅藥帶了回來。

從那個時候開始到現在,很多年過去了。漫長得彷彿像是一輩子。他在時光裡逐漸衰老,病弱下去,最後到了他一生的盡頭,才驚覺不過是短短數年時間。好像這短短數年裡濃縮了他的一生,他為他的國家做了超過他一人之力的許多事,可惜生命太短而歲月太長,正如紅藥回答他的那句話,我們度盡的年歲,好象一聲嘆息。

他無法再上戰場,以一己之力擊退他最偉大的敵手撒拉丁。他身後無論是哪一個繼承人其實都並不如意,而雄才大略、野心勃勃的沙漠梟雄撒拉丁,終究會擊敗他的國家,佔領耶路撒冷的吧。

好在,他現在知道了,他給很多人心裡留下了一座聖城。即使未來有一天,耶路撒冷陷落於敵手,他傾盡了無數心血的那座聖城,也將永遠不會消失。

有一天他們這些人都會消失的吧。然而他所追求的一種夢想,一種精神,只要還有人活在這世上,就會得到傳承,因為那些是跨越了一切偏見和狹隘之上的大愛,總有人會瞭解,會接受,會願意繼續傳揚。

克裡斯多弗唸誦的那一段聖經裡,接下去的是什麼?

【你因有希望,就必穩固;也必四圍巡查,安然歇臥。你躺臥無人驚嚇,且有許多人向你求恩惠。】

他在面具之後無聲地抿起唇,笑了笑。

麻風雖然沒有毀壞他整張臉,但也令他的臉一點一滴失去了知覺。他真正的臉容就如同又一道面具,覆蓋在他殘朽的軀殼最外面。當他身上開始潰爛的時候,他開始一圈圈往自己的身上裹繃帶,想把那些從裡至外的傷口統統包裹起來。那時,他取下了面具,看到鏡中的自己,額頭上的紅斑和腫塊已經擴大到整個前額,好在沒有傷及他的五官。

他想,或者應該感謝她帶來的那些所謂的毒/藥。保護了他的面容。有時候他對著鏡子,會感激那些毒/藥讓他至少長得還算像是大家心目裡的神子,沒有破敗到像是地獄裡的惡魔。

面具令他嚇不到別人。然而作為一個不滿二十歲的少年,他的麻風其實在某些獨處下來的、夜深人靜的時刻,也曾嚇到過自己。

那個時候,人人都說他的麻風是神的懲罰。不僅是對他的懲罰,也是對這整個國家的懲罰。

他不怕死,可是他怕自己沒有足夠的力量,終究要屈服於神的裁判,不能好好維護這個國家。

可是當她為他帶來那種所謂的毒/藥之後,他前額的紅疹和腫塊,就再也沒有蔓延到他五官之間去。麻風終究沒能侵蝕得了他的整張臉,這讓他在某些時候感覺自己即使是面對神的不公正,面對麻風這樣無治的酷刑,也並沒有輸。

他可以時刻在面具下有尊嚴地活著,以一己之力維護自己名下的王國,自己心目中的淨土。

獨力支撐了這個搖搖欲墜的國家十一年之後,他可以問心無愧地去見那些神了。

不過這個時候再來顧及自己那些深藏起來的少年的自尊,是不是有些可笑。

他想起了一些事,然而他漸趨混沌的腦子總是令那些事情都支離破碎,無處細尋。

早春的耀目陽光從某處斜斜射入室內,籠罩在他身上,令他感到溫暖而平靜。枕下的香囊似乎依然散發著茉莉花的淡淡香氣,令人安心,想要入睡。

在他睡去之前,朦朦朧朧中,他似乎聽到有個聲音,在唸誦著一段聖經中的句子。他已聽不清楚內容,但是那柔緩的語調,無來由地使他感到溫暖而安心,不再寒冷。那個聲音似乎格外熟悉,令他聯想起茉莉花的皎潔花朵,柔韌而明朗,在廣袤的大地上四處生長,肆意綻放,分外堅強。

“求你將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記,帶在你臂上如戳記;因為愛如死之堅強,嫉妒如陰間之殘忍;所閃的光是火的閃光,是耶和華的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