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雪,毓秀批完奏章,站在宮門處看宮人升宮燈,雪賞了半晌,覺得身上有些冷,才要轉身回殿,卻遠遠望見殿下打傘來了一個人。
來人正是姜鬱的侍從傅容。傅容遙見毓秀,跪地行禮,毓秀見他跪地雪地裡誠意十足,猜他是為姜鬱傳話,心中已暗自做了打算。
待傅容上階走到近前,還未開口,毓秀就笑著吩咐陳賡二人上前為其打掃身上的積雪。
陳賡與梁岱彎腰幫傅容清雪,傅容誠惶誠恐,他見毓秀轉身進殿,忙匆匆跟了上去,拜道,“皇后殿下吩咐下士來請陛下到御花園賞梅。”
毓秀沒有回覆傅容,卻笑著看了一眼陳賡,“御花園裡的臘梅開了?”
陳賡躬身道,“今年臘梅花期綿長,二月梅早開,如今正是花開最好的時候,入冬經歷幾場雪,越發嬌豔,聽說,還算值得一看。”
傅容看了一眼陳賡,轉頭去看毓秀的表情,瞥見毓秀望向他的笑容別有深意,忙把頭低了。
毓秀笑道,“皇后相邀,朕本不想拒絕,只是我一早應允去永喜宮陪思齊下棋,你回去稟報皇后,朕改日再與他相約賞花。”
傅容見毓秀拒絕的雖委婉,卻沒有迴旋的餘地,只好恭敬應聲,退出殿外。
人走了半晌,毓秀還靠在榻上發呆,陳賡與梁岱見毓秀沒有傳膳的意思,就上前問一句,“陛下可要擺駕永喜宮?”
毓秀笑著點點頭。
梁岱自去通報,陳賡預備軟轎,毓秀裹袍出殿,眾人一路跟隨。
洛琦得了通報,親自帶人出門迎接毓秀。
御駕離永喜宮還有一段距離,毓秀掀了轎簾,見洛琦直直坐在木輪椅上,身邊人連傘也沒有打,便吩咐轎伕快些到近前。
轎伕加快腳程,片刻便到永喜宮,毓秀款款下轎,不等洛琦欠身行禮,她便接過陳賡手裡的傘,屈身在他面前笑著問一句,“思齊不冷嗎?”
洛琦笑著搖搖頭,並未回話。
毓秀將傘交還給侍從,親自推著洛琦往回宮裡走。
陳賡與梁岱見狀,暗下嘖嘖,面上卻都不動聲色。
晚膳罷,毓秀屏退侍從,擺上棋盤,與洛琦在房中對弈。
二人良久無言,殿中只有煮茶落子之聲。
過了不知多久,侍從在殿外稟報,說傅容求見。
毓秀看了一眼洛琦,見洛琦面無表情,便笑著宣人進殿。
傅容手裡端著白玉瓶,白玉瓶中裝著兩支盛開的桃花,低頭進殿,對毓秀拜道,“皇后殿下吩咐下士給陛下送花,請陛下賞玩。”
毓秀命梁岱接過白玉瓶,對傅容笑道,“這個瓶子看著眼熟,是不是金麟殿中的那一隻?”
傅容恭謹拜道,“回陛下,正是。”
毓秀似笑非笑地看著傅容道,“皇后有心了。你將白玉瓶放在這裡,自行回去吧。”
傅容才要離去,毓秀又將人叫住,從棋盒中取了一枚白玉棋子遞給他,“將此物交給皇后,以為謝禮。”
傅容上前接了棋子,自行去了。
毓秀命人將白玉瓶放在棋桌旁,屏退侍從,默然看了半晌,鼻子裡發出一聲輕嗤。
洛琦用手挑落毓秀方才胡亂下的一顆棋,“落子無悔,陛下該更謹慎些才是。”
毓秀一聲輕嘆,拾起洛琦挑落一旁的棋子,重新擺回棋盤,“這白玉瓶中原本有一條枯枝,想必是被姜鬱自作主張扔了。”
洛琦明知毓秀意有所指,卻不順著她的話說,“花開花落終有時,緣來緣去緣如水,陛下身為一國之君,自該笑對因緣際會。”
毓秀自嘲一笑,輕輕搖了搖頭,“當日思齊曾為白鴻卜過一卦,不如今日也為朕卜一卦。”
洛琦把玩手裡一顆棋子,笑道,“陛下想問什麼?”
毓秀收斂笑意,正色回一句,“姻緣。”
洛琦接過毓秀的右手,細細看了半晌,淡然道,“生在帝王之家,陛下的掌紋本就比尋常人糾纏,年少時的姻緣線漸走漸淺,有緣無分;另一條刻骨銘心的緣線也短的讓人唏噓,幸而白首線隱在兩線之下,深沉綿長,若能撥開雲霧,也不失為一生佳配。”
毓秀聽出洛琦的言外之意,端詳掌心半晌,笑道,“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這話品在嘴裡,頗有幾分諷刺意味。”
洛琦未免毓秀悲春傷秋,開口勸道,“九臣歸位,天下歸心,決戰之前還有一場大考,陛下若放心不下,不如趁這幾日去看一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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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秀點了點頭,半晌又笑著搖搖頭,“九臣雖已歸位,天下卻還未歸心,且不說天下,九臣是否歸心還未可知。”
洛琦一皺眉頭,“陛下對何人有疑慮?”
毓秀從白玉瓶中取出兩隻梅花,起身走到窗前,將水晶瓶中的枯枝取出,再將梅花插到瓶中,背對著洛琦說一句,“人人皆有軟肋,即便只有一子被對手抓住破綻,也會滿盤皆輸。”
洛琦望著桌上的殘局,凝眉道,“這一局棋天衣無縫,陛下何必庸人自擾?”
毓秀轉身坐回桌前,將枯枝插到白玉瓶中,對洛琦笑道,“說的不錯,能左右棋局勝負的一子,只有朕的佈局人,思齊若穩,此局便穩。”
洛琦心知毓秀是多疑之人,華硯失心之後,這天下間她便再無一人可傾心信任,即便是對他,也常有三分保留。
凌寒之處,絕崖之上,只有孤身一人,這便是帝王宿命。
“臣雖是陛下的佈局人,陛下卻是執子的棋手,棋子握在陛下手中,臣等的生死存亡也握在陛下手中。”
毓秀望著洛琦,自嘲一笑,“思齊說我風聲鶴唳也好,庸人自擾也罷,一局已到生死關頭,我心中難免忐忑,相信坐在我對面的佈局人,也不會安之若素。”
洛琦順著毓秀的目光望向水晶瓶中的梅花,笑道,“陛下欲將皇后相贈的梅花轉送於臣?”
毓秀點頭道,“朕只是覺得這兩支臘梅更配你殿中這一隻水晶瓶。”
一句說完,二人相視一笑。
毓秀與洛琦又下了半晌棋,用了夜宵,吩咐侍從擺駕,帶人回金麟殿。
御駕行到半路,她又吩咐轉去東宮。
這一路她都親自捧著白玉瓶,下轎之後,侍從們想從毓秀手上接瓶,見她沒有放手的意思,也不敢問,皆默然退到一邊。
毓秀走到東宮院中,折了一支鮮枝,與枯枝一併放到白玉瓶中,上轎回宮。
陳賡與梁岱跟在轎子後,梁岱拉住陳賡緩走幾步,小聲問道,“皇后殿下邀陛下賞花陛下不去,折梅相贈陛下,陛下卻將花轉贈洛殿下,還特意來東宮折桃枝,不知為何?”
陳賡看了梁岱一眼,輕咳一聲道,“主上如何,輪不到你我評論。”
梁岱眼中閃過一絲尷尬,搖頭道,“早知陛下是如此性情,當初不如像步堯一樣出宮考試,興許還有另一番前程。”
陳賡聽梁岱話說的有意,心中自有滋味。
毓秀到金麟殿時,侍從稟報凌音已等候多時。
毓秀將白玉瓶交給陳賡,由陳賡捧進殿放置。
凌音抱琴而來,在外殿對毓秀行了個拜禮,與她一同走進內殿。
侍從們在窗前放了炭盆,安置暖座,方便毓秀圍爐賞雪。
宮人奉了茶點,一齊退出殿外。
凌音坐在桌前為毓秀彈琴,毓秀望著窗外的落雪,自有所想,半晌之後,她拆了手上的棉布,將沾血的布條沾水放到白玉瓶中。
凌音望見毓秀左手傷痕道道,琴聲戛然而止,起身走到她面前,捧起她的手凝眉道,“這一條是上元那日添的新傷?”
毓秀笑著點點頭,任凌音為她換藥包紮,半晌才開口說一句,“只是皮外傷,悅聲不必放在心上。”
凌音低著頭默然不語,待幫毓秀包紮完畢,才坐到她身邊說一句,“外籍士子之事,賀大人處理得當,臣奉旨明察暗訪,之前在京中因戶籍之事受阻申訴無門的士子,幾乎都已領得身份,可如期參與會試。”【1】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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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說】
毓秀一聲長嘆,“這還只是京城,嶽倫執掌戶部多年,姜系在地方各省的勢力盤根錯節,要徹底剷除其黨,絕非一日之功,悅聲叫各地修羅使加緊打探,一有訊息,速速稟報。”
凌音一本正色,點了點頭。
毓秀笑道,“今日靜雅進宮之事,想必你也知道了?”
凌音道,“臣叫人在暗中看護文華君,她未出宮時,子言曾苦勸其出仕,被其回絕,之後文華君被姜壖帶走,私扣一個時辰才放人回府。”
毓秀眼中有什麼一閃而過,笑著問一句,“姜壖中途是否有帶靜雅換車?”
凌音才要回話,瞥見桌上的白玉瓶中似生出花苞的枯枝,一時驚詫,愣在當場。
毓秀見凌音瞠目結舌,也順著他的目光去看,一時憶起往事,嘴角不自覺泛起一絲苦笑。
凌音猶豫半晌,吞吐道,“臣之前偷偷去大理寺卿府上看過,陶菁的狀況似乎真的不太好,以他現在的身體,恐怕難以參與會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