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秀本以為夜間會起大風沙,好在就只刮了些許微風，且隨著夜深，風勢越來越小,漸漸的就連原本的一點風聲也聽不見。
四周一片靜謐,天上的圓月越發明亮,毓秀的身體極度疲憊，意識卻十分清醒,半點沒有要入睡的意思。
姜鬱之前一直在閉目養神，毓秀本以為他睡著了,誰知在她想心事正出神的時候,她身邊的人突然開口說了一句,“從前在宮中時，每月十五，臣都盼著陛下來永樂宮,可大多數時候，陛下都去了別宮。”
毓秀一愣,扭頭看了姜鬱一眼,沒有回話。
姜鬱見毓秀不回應,就睜開眼看了她一眼,他臉上的笑容平和淡然,似乎並無怨懟，但毓秀卻分明從他那一雙藍眸中看出略帶哀傷的唏噓和感慨。
毓秀的心莫名一動。
二人四目相對,在短暫的尷尬沉默之後，姜鬱將頭又轉回面朝向天,笑道,“陛下皺眉頭的模樣很美。”
毓秀又是一愣。
她並不知道姜鬱為何會突然說這樣一句話,只是意識到自己方才的確是皺眉了。
奇怪的是她明明意識到了,也想用意識撫平自己緊皺的眉頭，卻事與願違，最後便不自覺地伸手撫弄眉間。
姜鬱發出一聲嗤笑，一邊手肘撐起頭，側著身體面對毓秀，伸另一只手試著去幫她撫平眉頭。
毓秀並沒有抗拒姜鬱的好意，只輕輕嘆了一口氣，收回自己試圖撫弄眉頭的手。
姜鬱的食指在毓秀眉間輕輕觸碰，一雙眼一動不動地望著她的臉，漸漸的，他臉上的那抹笑容消失不見，整個人看起來心事重重。
姜鬱的這個表情毓秀從前也見到過，他哀傷的時候，為了掩飾自己的哀傷，會刻意擺出凝重嚴肅的面孔，曾有一度，姜鬱的這個表情會讓毓秀感到微微的恐懼和不安，之後不知從哪一個時刻開始，她再看到他這副面孔時，心中就只剩無法與他感同身受的微淡哀傷與一點唏噓。
姜鬱讀懂了毓秀的表情，就像毓秀也讀懂了他的表情，她在讀懂他臉上的哀傷卻不能對他的哀傷感同身受時，就會有意無意對他露出略帶憐憫與遺憾的這個表情。
憐憫和遺憾，是姜鬱最不期待從毓秀那裡得到的回應，每當她用似乎感慨的目光望向他時，就會讓他原本就十分糟糕的心境雪上加霜。
姜鬱討厭他與毓秀每一個無聲交鋒，在沒有動作也沒有語言的微妙對峙中，他永遠都是處於劣勢的那一個，毓秀望向他的目光永遠都居高臨下，即便在很久以前，她傾心於他時，那種骨子裡帶著優越感的貪婪目光，也會讓他覺得不知所措，疲於應對。【1】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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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說】
鬼使神差，姜鬱低下頭輕輕吻了毓秀的額頭，之後，又輕輕吻了吻她的鼻尖，再落到唇。
毓秀起初並沒有做出反應，姜鬱在意識到毓秀沒有試圖抗拒時，才慢慢加深這個吻，一個溫柔的，繾綣的，纏綿的，又略帶絕望的吻。
毓秀莫名被姜鬱的吻煽動，大腦一片空白。就在不久之前，她還滿懷心事地望著天上的圓月想著另外一個人，思索他現在會在哪裡，在做什麼，是否會因為在今夜她不在身邊而痛苦煎熬。
不知不覺，毓秀的手抓上姜鬱的肩膀，她原本是想推開他的，不知怎的手卻越抓越緊，她雖然沒有摟住他回應他，抓他肩膀的手卻在漸漸用力。
姜鬱感受到肩膀上的痛感，並把它當作她默許他親近的訊號，原本還帶有試探意味的吻，漸漸加劇，撕裂，轉為本能的進攻與侵佔。
在姜鬱越發忘我的攻勢中，毓秀終於找回意識，意識到自己一瞬的忘卻與沉溺，也意識到事情在朝著失控的方向發展。
她必須要出手阻擋這種失控，於是她溫柔卻果斷地掙扎，好在她最終推開姜鬱時，他表情裡雖然有失望，卻並沒有挫敗與憤怒。
這讓毓秀多少舒了一口氣，可惜好的情緒還沒有持續太久，她就馬上經歷了一場大喜大悲。
姜鬱在親吻毓秀時，絲毫沒有聽到周圍有聲響，毓秀的全副心思都在如何平順地結束姜鬱的失控上，也沒有注意世外的一切，當兩個人都恢復知覺時，才一前一後地發現在不知何時，在他們不遠處，多了一個人。
最初發現她與姜鬱的親密舉動暴露人前的人是毓秀，短暫的驚詫之後，她馬上從地上起身做出備戰的姿勢。
姜鬱在毓秀突然動作之後才意識到危機，緊隨其後站起身，順著毓秀作出戒備的方向去看，看到了一個牽著駱駝的人影。
來人牽的駱駝沒有佩戴駝鈴，所以他靠近的時候並沒有發出聲響，他和他駱駝的腳步聲都很輕，亦或是他們的腳步聲雖然不算輕，但毓秀與姜鬱都太專注於其他的事，才沒有發覺有人越行越近。
那人原本是選在離毓秀二人還有一段距離的位置站定，在知覺他們發覺他的存在之後，才重新牽起駱駝，試圖靠上前。
藉著月光，他臉的輪廓在他們眼中漸漸明晰。
毓秀在認出來人身份的時候，一瞬心跳失速，彷彿她身體裡有一個人拿著一柄重錘在她胸口重重敲了一下，重的像是要敲破她的胸膛。
是華硯……
華硯並未易容，而是以本來面貌示人，他走進毓秀視野時，一張臉平靜寡淡的幾乎沒有表情，在暗淡的月光下，她也根本看不清他眼裡是否還有別的內容。
毓秀在經歷重逢最初的驚喜之後，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長久的思念所累積的焦躁與委屈都瀕臨爆發的邊緣，華硯面對她時太過淡漠冷然的態度讓她莫名生出一種被捉奸在床的愧疚感與羞恥感。
她從與華硯分別的那一刻，就一直在期待與他重逢，但此刻卻似乎是重逢最糟糕的時機。
相比之下，姜鬱的表情也十分耐人尋味，在短暫的驚詫之後，便轉回他面對華硯時一貫難以掩飾的厭惡與排斥，在此之外，更多的是幸災樂禍的僥倖與嘲弄。
短暫的沉默之後，華硯走上前對毓秀躬身行禮，“陛下萬福金安。”
此時此刻，毓秀想不出比這更令人不悅的一句話了。
姜鬱看出毓秀如鯁在喉，在她還在努力尋找一句合適的回應時，他笑著對華硯問一句，“惜墨這些日子去哪裡了？”
華硯的目光略顯蒼白空洞，之前卻一直在毓秀一人身上，彷彿在姜鬱問話之後，他才意識到另外一個人，隨即便用無懈可擊地禮儀也同他打了一個招呼，“殿下千歲。”
姜鬱才要開口調侃一句什麼，身邊的毓秀卻突然衝上前一把將華硯抱在懷裡，彷彿她身體裡的一根緊繃的弦轟然崩斷。
華硯與姜鬱都是一愣。
若在重逢最初的狂喜之時，毓秀若衝上前抱住華硯，便會是另一番光景，但在短暫的猶豫過後，她的激烈就有些刻意為之的意味了。
姜鬱彼時僥倖與嘲弄的心思蕩然無存。
這個擁抱如此之久，久到最後華硯也不能再不動裝死，不得不伸手回抱毓秀，她用力又如此之重，重到華硯莫名擔心壓到她腹中的龍嗣，原本面無表情的一張臉也不自覺地皺起眉頭。
姜鬱望見華硯的表情變化，錯以為他是在厭惡這個擁抱本身，禁不住從鼻子裡發出一個無聲冷哼。
不知過了多久，毓秀終於放開摟抱華硯的雙臂，卻依然捏著他兩隻手腕上下打量他不停。
華硯被毓秀熱烈的目光注視，表情雖然依舊平靜淡然沒有一絲慌亂，兩邊臉頰卻莫名被看出一點紅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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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月光微淡，沒有人看到他臉上的這一點紅暈。
姜鬱似笑非笑地走上前，也像毓秀一樣上下打量華硯，只可惜他的眼神滿是審視，並無其他。
“方才我問惜墨的話被陛下打斷了。”
毓秀扭頭看了一眼姜鬱，訕笑道，“是我一時情不自禁。”
姜鬱微微一笑，“陛下面對惜墨時，一直都有許多情不自禁。”
這句話聽上去像是一句隨口的調侃，毓秀便只一笑而過，她本以為華硯也不會放在心上，誰知他卻用平板到近乎毫無情緒的語氣回了姜鬱一句，“陛下面對皇后殿下時，似乎有更多的情不自禁。”
一言既出，毓秀滿心驚詫，驚詫的不是華硯看到了彼時發生的事，而是他對彼時發生的事並非不在意的這個事實。
但華硯說話的時候，眼神空無一物，心境似乎並沒有因此而有絲毫的波動，所以毓秀對自己的猜測又有一點動搖。
也許他並不是在意，只是在毫無感情地陳述事實。
姜鬱卻並不以為華硯是在毫無感情地陳述事實，就像從前他們同窗共讀的那些歲月裡，華硯面對毓秀時，千百次地掩藏感情時的那些瞬間，他淡漠的面具也許騙得了毓秀，卻瞞不過他的眼睛，他對毓秀的喜歡，他一早就知道，甚至比他自己意識到以前還要更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