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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不為良相,願為良醫

這一年的春節,於甄知夏來說,過的額外舒暢,李氏不準她再上山,她就窩著,真正的吃好睡好陪著貓兒狗兒瘋玩了幾天,把做麻辣粉的特定炊具給畫出來教匠人做了,餘下滿心歡喜的等開業。但是這些時日對於裴東南和許漢林,卻是少見的難捱。

裴東南自不必說,二月開科,不敢慢待,年夜飯也只是匆匆回家吃了頓,只歇了一響,大年初一的大早就在母親不捨的目光中,登上馬車趕回了書院。

過了一年,大家夥兒都大了一歲,在裴東南的計劃裡,此次秀才志在必得。但是許漢林的目標,竟似乎還要更大些。

許老大夫帶著孫子許漢林投奔自己年過半百,曾任職太醫院太醫的師弟孔仁秀,也就是南風鎮最大老字號的醫館福仁堂的現任當家人。爺倆趕在年前入了福仁堂的門,孔仁秀也給了師兄面子,只是這孔仁秀卻並未顯得對許漢林有多熱絡,受了他的磕頭,喝了他的茶,卻坐在那官帽椅上,指著他朝著身旁的幾個徒弟,輕飄飄的一句話就定了輩分:“這就是你們的小師弟,往後你們好好教導他,漢林你先在堂上給人抓三年藥,磨練磨練吧。”

許漢林七歲之前已經將百草集背熟,十歲之前,將五十二卷的本草綱目看透,現在剛滿十四歲,已經在山上採了六年的草藥,替超過百人號過脈,過五十人開過方子,孔仁秀卻要他拿著坐堂大夫開好的藥方子對著抓藥,這對於最終目標下任福仁堂當家人的許漢林,未免不足道也。

許漢林褐色的眸子深了好幾分,卻是恭恭敬敬道:“謝謝師傅。”

於是日日站在及腰高的長案前,不是拿著純銅的搗藥盅搗藥,就是拿著戥子稱藥材,若是有病人拿著方子來,他就照方抓藥。

年關剛過,鎮上的普通百姓總有個忌諱,小毛小病的儘量不上醫館,所以福仁堂這幾日說忙不忙,說閒不閒,些個老夥計心頭已經有些懈怠了,許漢林卻身著齊整的墨藍色夥計服,一站就是一日。

這才到了福仁堂一個月,許漢林臉上最後的幾分稚氣已然褪了乾淨,原本愛笑的眉眼變得說不出的肅然,甄知夏若此時見了他,只怕也不信,這麼端方深沉的少年會一而再再而三的做出咬人的淘氣事來。

時至晌午,外頭的暖陽照的福仁堂門口的三步青石臺階蓄滿柔和的暖意,格子雕花的門扇在福仁堂大堂內一尺見方的金磚上影下筆直的倒影。一個身著棉布襖,四十上下的婦人小心捏著一張墨跡還沒乾透的藥方,遞給了矗立在藥架縱橫交割,架著不下三四百個青花瓷藥罐的紅木藥櫥前,低頭侍弄戥子的許漢林:“小大夫,麻煩你給抓給副藥。”

許韓立被那聲小大夫叫的晃神,短短一個月前,有個俏皮少女也是或愉悅或慍怒的一聲聲叫自己小大夫,帶給他最最清透的快意,只是想再要見她一面,不知道要等到何時了。

他不過恍惚了一瞬,下一秒就接過方子,朝著那中年婦人微微一笑,俊秀清爽的少年面容很是討人歡喜,婦人笑呵呵的又加了一句:“麻煩小大夫了。”

許漢林認真比對了下方子,眉頭卻微微蹙了起來,這脈案內有停食,表有風寒,要清要表應該大下大汗,那這方子裡的一味麻黃就應該換成銀花才更過恰當才是。他又從頭細細打量了一番,這個方子,是五師兄孔圓開的。

孔圓今年二十有三,也是福仁堂的坐堂大夫之一,聽說還是孔仁秀的遠方表侄子,在許漢林看來醫術算不得差,但是絕對不高明,最起碼,高明的人就不會在這裡開出麻黃。

許漢林看了看那滿臉蠟黃,病容明顯的婦人,若是依著他在梧桐村的性子,早就直接將麻黃換成銀花了,可他又想起爺爺的叮囑:無論受何委屈,也要在福仁堂立足,要教孔仁秀看清楚,他的孫子遠遠超過孔仁秀的徒弟。

若是被他人曉得,抓藥夥計私自換了坐堂大夫的藥方,別說立足了,只怕他們爺倆在南風鎮都沒法繼續待了。若是拿著方子直接去尋孔圓,也不行,只怕被奚落不算,這方子定然也換不了。

總不能裝聾作啞,爺爺曾說過:“不為良相,願為良醫”,眼見病人痛苦,醫者卻為了明哲保身而置之不理,這個大夫不當也罷。

當下做了決定,許漢林對著那婦人微微笑了下:“您請等會兒,我馬上回來。”急匆匆拿了方子去大堂另一側,朝著櫃檯後面,約莫五旬上下,半白頭發的老人道:“胡掌櫃,有客人來抓藥,我是覺得這裡換做銀花更好,您可否做個主,將那這藥給換了?”

胡掌櫃掌管福仁堂幾十年,尤其孔仁秀之前給顯貴乃至入宮看病不在的時候,就是他掌著整個醫館,這些年不確定方子不敢抓藥來問他的人多,一個抓藥小夥計指著說換藥的卻甚少。

一則不會讓小夥計有這個機會,二則小夥計壓根沒這個膽。

胡掌櫃頭向下傾,雙眸卻向上,帶著說不上來的神情看了許漢林好一晌,見許漢林面沉如水,既不驚慌也不得意忘形,這才垂下眼簾,將那方子細細看了一遍。

“換了吧,待會兒孔圓來了,你親自和他說一聲。”

孔圓醫術只平常,心卻高傲,叫個小夥計當面指出他開方子的不妙之處,無疑於打他的臉,得罪他的人,胡掌櫃知道,許漢林自然也知道。

許漢林卻只是收下方子,輕聲告退。

胡掌櫃瞧著他的背影半晌,卻丟下手頭醫書,緩緩步入後堂,去尋孔仁秀說話了。

下晌孔圓一聽此事,果然惱羞成怒:“誰給你的膽子換了我的方子?”

許漢林比他足足小了九歲,身形還是纖瘦,身高卻比他矮不了幾分,此刻站於他面前不卑不亢道:“我已經問過胡掌櫃,胡掌櫃做主換的藥。”

孔圓咬牙看他:“好,你能耐,一個稱藥的活計敢隨意動大夫的方子,我倒要告訴你幾個師兄,教他們日後確認自己開的藥是不是能順利到病患手上了。”

他氣憤的甩袖而去,許漢林片刻未留,也扭頭又回到大堂搗藥。

他不怕孔圓告狀,孔圓好面子,這事兒捂著還來不及,哪裡能讓同門師兄弟知曉,只是他面對年幼的師弟不假以顏色倒也罷了,畢竟算是他先下了孔圓的面子,但是他言辭之間對他如此鄙夷,只怕是個瑕疵必報之人,這日後倒是十分有可能尋機會給他下絆子。

只是沒想到孔圓心胸如此狹小,許漢林足足等了兩日,才等到孔圓給他的難題,還真是不簡單的難題。

孔圓有一個老病號,吃藥的時間已長,雖未惡化,卻也沒見好轉,實實在在受了好些時日的罪,孔圓早先打定注意,讓那病號挑著孔仁秀在堂的時候再來一趟,讓孔任秀親自指教下。這日病號來了,孔圓記恨前日之事,卻故意指著藥櫃前的許漢林給那老病人瞧:“先讓我師弟給你診脈開個方子,咱再細聊。”

那老頭雖奇怪怎的找個少年給他瞧病,不過當著福仁堂的大夫面他也不好反駁,就依言過去,許漢林看一眼遠遠立在大堂另一頭的孔圓,當即明白了何事。他也不退怯,從藥櫃前繞出來,給老人看座,望聞問切一個不漏,又給老人開了個方子。

最後一筆才落下,案上的薄紙已然被人掀了去,孔圓居高臨下的瞥他一眼,才扭頭過去,只瞧了一眼方子就怒道:“這兩位藥甘草反甘遂,一碰上就構成十八反,誰給你這麼大的膽子開這個藥?”

許漢林面無表情道:“什麼病就該開什麼藥,這和膽子不膽子的又有甚麼關係。”

孔圓瞳孔微縮:“你的意思,我這堂堂福仁堂的坐堂大夫倒是不及你這個入師門一個月,只懂得照方抓藥的小夥計了。”

孔圓已經憋了兩天的火,彼時聲音實在不小,一堂子的夥計病患矚目下,許漢林徐徐起身,不卑不亢道:“我只是實話實說,病人吃什麼藥和是師兄開方子還是師弟開方子沒什麼關係,這病人若是早早換個方子,也不會病到今日。”

“你,你”孔圓氣的面色已然發青:““你好大膽,尊卑不分,進門一個月就已經如此,再過幾日你眼裡還有誰,你跟我去見師父去!”

二人進後堂之前,胡掌櫃已然將事情告訴了孔仁秀,孔仁秀卻還是耐著性子聽出離憤怒的孔圓說了一遍。

十八反是配伍禁忌,但是萬物相生相剋,若是病患有特定病理,這以毒攻毒也是一招妙用。

孔仁秀手頭捏著許漢林的方子,一雙精明老眼在許漢林和孔圓二人之間徘徊半晌:“我早說過,入我門,守我規矩,我福仁堂第一條規矩,尊師重道,不可妄念,漢林你可知錯?”

孔圓聞言狠狠瞪了許漢林一眼,許漢林面懷恭敬道:“師傅在上,徒弟知錯。”

孔仁秀點點頭,又朝著孔圓道:“你呢,又可知錯?”

孔圓忙道:“徒弟知錯,師弟年幼無知,我做兄長的自當多方照顧,嚴加管教,而不是在大堂和師弟爭執起來,影響福仁堂的名聲。”

孔仁秀搖頭道:“不,這只是其一,孔圓我問你,你學醫多少年,坐堂多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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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圓心中詫異,卻只能老實道:“六歲啟蒙,學醫一十起年,十八歲坐堂,已滿五年。”

孔仁秀嘆口氣:“學醫一十七年,坐堂五年,年紀輕輕,也算是難得了。”孔圓面上一笑,卻聽孔仁秀又緊跟了個“但是”。

“但是,你師弟入門才一個月,他今年方滿一十四,為何他能開出的方子,你開不出?”

孔圓心頭一驚,這個意思,便是說,那便是太醫也諱莫如深的十八反,讓這小子給蒙對了?

他呆愣的看著一旁垂首,波瀾無痕的許漢林,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孔任秀不動聲色的閉上眼:“既然都指錯了,就都下去領罰吧。孔圓學藝不精,罰半月例銀,至於漢林”孔仁秀又速速瞥他一眼:“先罰一個月吧。”

許漢林念一聲是,便毫不留戀的踏出後堂,倒是孔圓方才受了打擊,停滯了些許,還一走三回頭,心道,這麼個罰法,看來師傅還是更眷念偏幫自個兒的吧。這才心情稍霽,快步走了出去。

胡掌櫃一直立在孔仁秀身後,此時看二人走遠才道:“既然漢林方子開對了,且開的甚是精妙,已經遠超出他這個年齡應有的能力,孔太醫您又為何法他罰的更重呢?”

孔仁秀微微一笑:“老胡,難道你竟不懂?正是因為這漢林是個難得的璞玉,才更應該好好雕琢研磨才是,師兄他,有個好孫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