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唸書那內侍已極知趣地退了出去。
垂拱殿乃理政之所, 自然莊嚴非凡。她們二人就這般並肩坐於階上隨意地說著話,那莊嚴之意便就淡了幾分,肅穆的氛圍亦和緩下來。
“陛下似乎不高興。”鄭宓試探之意頗明顯。
明蘇一聽便知她是聽聞了御史的事, 沒好氣地哼唧道:“誰這般嘴碎?”
鄭宓笑道:“你別管是何人說的 。”
明蘇心中也有數, 左不過是明申、玄過這二人。
此事她原不打算告訴阿宓的, 橫豎也不是什麼大事。
只是眼下阿宓問了,她也不必瞞著,捋了捋衣襬, 隨意道:“是個御史,一把歲數了, 還不安生, 給朕添不自在。”
鄭宓望著她, 沒說話。
明蘇一對上她的目光,便明白她的意思, 帶了些安慰地說道:“過幾日便放了他, 令他告老還鄉便是了。”
她也沒想著要一直關著他, 不過是殺雞儆猴與眾臣看罷了,是要大臣們明白, 今次小懲大誡,來日再有人觸她的黴頭,便不是能如此輕易便善了了。
鄭宓聽明蘇這般說,便知明蘇早有成算。
她一早就說過,想要安穩的日子, 明蘇知曉她的心思, 不會去宣告天下,但明蘇也不願遮遮掩掩,彷彿與她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一般。
她們就如現在這般, 雖無名分,卻不遮不掩,不避不閃,人人皆知她們是何關係,等到百年後,她們還會在一座陵寢裡長眠,無名卻有實,也不差什麼了。
鄭宓想了想,一手隨意地搭在明蘇的膝蓋上,問道:“陛下既然早有打算,為何還悶悶不樂?”
明蘇眉宇舒展開,若說方才她還有些不開懷,眼下便什麼鬱郁都散了。
“你怎知我悶悶不樂,自你入殿,我便無一絲不悅,我分明是在笑的。”她抬眉望著鄭宓,故作驚詫道。
“勿要明知故問。”鄭宓橫了她一眼。
明蘇笑意更深,側身靠在鄭宓的肩上。
阿宓自然知曉,她們那麼多年的情分,她是喜是憂,阿宓怎會不知。
她最懂她了。
“倒不是不高興,不過是想起那御史上月才上表稱頌了聖明,昨日便指桑罵槐地諷我昏庸,只覺得我這皇帝做得好壞皆憑他們一張嘴罷了。”明蘇伏在鄭宓的肩上不大在意地說道。
鄭宓聽她話語間似乎說得隨意,其實還是有些不高興的。
“陛下是明君還是昏君,百姓說了算,國庫稅銀說了算,邊境將士說了算,這些年國富民安,邊境太平,民間提起陛下,人人稱頌,陛下不要在意區區御史說的話。”
鄭宓一篇話,將明蘇安撫得恰到好處。
明蘇想了想,又忍不住笑,笑得雙肩發顫。
鄭宓也不知道好好說著話她為何又笑了,便推了推她。
明蘇自她肩上起來,坐直了身,眼眸彎彎的,那雙清潤的眼睛裡便好似一江落滿了桃花的春水,清澈又纏綿。
“我一聽你這般耐心地安慰我,想到阿宓喜歡我,心裡便歡喜得很。”
鄭宓又無奈又心軟,她側首望著明蘇,明蘇眼中有著明亮的光,似乎不論過去多少年,她每回望向她時,眼中的光芒總是那樣璀璨。
“那……”鄭宓沉吟,總想獎勵明蘇些什麼,思索了會兒,她問道,“明日休沐,陛下若得空,我們出宮去走走可好?”
明蘇二話不說便答應了。
她們也不是頭一回出宮。
偶爾在宮中悶了,明蘇便會帶著鄭宓出宮去四處逛逛,逛得多了,京裡京外風景秀美的去處,她們都去過了。
有幾回還遇上了大臣,將大臣們嚇得滿身是汗,隔日便聯名上奏君子不立圍牆之下,陛下千萬不可隨意出宮,若欲心存叵測之人,有分毫損傷,他們這些為人臣子的便萬死難辭其咎了。
明蘇口上應著好,回頭又不聽他們的,大臣們只好退讓,求陛下多帶些侍衛。
這是自然的,即便他們不說,明蘇也帶足了侍衛。
天氣熱得很,明蘇最是怕熱,走遠了興許染上暑氣,鄭宓便與她在城中遊玩。
城中也有好去處,譬如那相國寺,香火鼎盛,行人如織,每月初一十五,寺中便會請有德高僧開壇講經,引來信徒無數。
她們今日便去那裡,但卻不是去聽僧人講經的。
高僧講經之時,走街串巷的小販與旅人便會聚集到相國寺外,久而久之,竟形成了廟會。
廟會很是熱鬧,販賣之物也十分豐富,明蘇很愛去那處遊玩,時常買些文瀾殿中沒有的書籍,買幾支雕琢拙樸卻別出心裁的簪子贈與鄭宓,也買些玩物帶回宮去賜予明申。
今日鄭宓又陪她去廟會玩,買了一盞小小的彩燈與她,明蘇很喜歡,親自提在手中,興沖沖道:“等入了夜便點亮。”
她們玩了許多,還入相國寺嘗了素齋。
直至黃昏方回宮。
不想方才還陽光燦爛,這一會兒便烏雲四合,下起了暴雨,暴雨傾盆,雨傘無用。
她們行至半道,只得尋覓避雨之所。
玄過四下一看,喜道:“陛下,潛邸就在前頭,正可去躲雨。”
明蘇順著他的目光朝前一看,果然前頭便是信國公主府,是她當年做公主時的府邸,她轉頭與鄭宓道:“我們去躲躲?”
鄭宓心中便來了興致:“也好。”
一行人便朝著公主府去。
陛下即位前的府邸,府中自有專人看守。
玄過上前去與那看守之人說了幾句,那人立即變了臉色,忙開了門,讓她們進去,又來向皇帝與太后行禮。
明蘇沒想到遇了場雨,卻是湊巧到了她的潛邸,這幾年她從未回來過,又抬頭見陰雲厚重,這場雨不知下到何處去,時辰卻已不早了,便吩咐玄過道:“今夜在此歇一宿,明日再回宮去。”
玄過應了是,忙去安排了。
鄭宓站在明蘇身旁,往裡頭望了眼,前頭的格局是尋常府邸的模樣,只是格外大氣一些,前院也建得十分寬闊。
明蘇吩咐完,見鄭宓正環顧府中格局,明蘇興致勃勃道:“我帶你去裡頭看看。”
鄭宓求之不得,明蘇命人不必跟著,又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小彩燈,確定沒被雨淋著,方自內侍手中接過傘,自己與鄭宓並肩沿著迴廊朝裡走去。
雨下得極大,屋簷下雨簾如注。
前院大氣,過了那扇分隔前後院的月亮門,後頭的景緻便有些潦草了,倒不是看守潛邸的人躲懶,任庭院荒廢,而是明蘇當年就不曾用過心,看守潛邸的人不過是令此地維持原樣罷了。
她看著開得三三兩兩的幾叢花,又看那幾座擺得零落四散的假山,有些赧然,與鄭宓道:“這裡不好看,我沒在這上頭上過心,又不愛人靠近,此處常無人收拾,便成了這模樣。”
她當年與鄭宓分離後,哪有心思在家中景緻上花功夫,她忙極了,要派人滿天下地打聽鄭宓的訊息,一有蛛絲馬跡,便滿心期盼地奔去探尋,她要在朝中爭權奪利,要當皇帝的爪牙,要做的事很多,甚少得空,即便偶有空閒,讓她坐下喘口氣,她也滿心掛念著不知身在何處的鄭宓,哪裡顧得上身邊的景緻呢。
鄭宓知道的,她輕輕地靠到明蘇肩上,明蘇便不說了,拍了拍她的背,安慰道:“阿宓,不打緊的,都過去了。”
她們如今過得很好,這便足夠了。
鄭宓緊握著明蘇的手,她們再往裡走,鄭宓每見一景,都像是能透過時光漫長,看到曾經明蘇行色匆匆地自此走過。
於是每一處潦草的景緻都讓她動容。
行至一處小院,院門敞著,幾名內侍正從裡頭出來。
鄭宓停住了,往裡頭看了看,此處倒是要比別處整齊些,花草鬱郁,雖叫雨水打溼了,也看得出是精心栽種的,那處大殿的窗前還栽了一叢青竹,青竹修長,挺拔青翠,長勢極好。
鄭宓已猜到這是何處了,她拉著明蘇的衣袖往裡走。
明蘇跟在她身旁,朝裡頭看了眼,數年不至,倒是生疏了。
“裡頭也很尋常。”明蘇到底是女子,要將從前的寢殿示與心愛之人,她難免羞澀。
鄭宓在門前停下,看了看她以作安撫,而後推開了門。
想著那五年裡,明蘇每晚就是歇在這裡,興許也曾掛念她掛念得輾轉難眠。
鄭宓便滿心動容,她走進去,便看到了床腳一條又粗又長的鐵鏈。
那滿心的感動便打住了,鄭宓有些茫然,總覺得這鎖鏈與這寢殿很是違和,她緩緩走過去,站在鎖鏈邊上,疑惑道:“明蘇,你的寢殿裡怎會有此物?”
明蘇大驚失色,過去這麼多年,她早將此事忘了。
“這、這……”她支支吾吾地說不上來。
鄭宓彎身撿起鎖鏈,重得很,她松了手,越看越古怪,回頭問道:“究竟是做什麼的?”
見是躲不過了,明蘇聲如蚊蚋,訥訥道:“原是想鎖你的。”
鄭宓愣了一下,看著那一頭鎖在床腳的鎖鏈,彎身尋到它的另一頭,另一頭包著軟軟的緞子,將鎖鏈上鋒利的邊緣全包好了,並不傷人,只是若鎖上了,怕就再也掙不開了。
明蘇心虛不已,站在她身邊,解釋道:“我也不知這鏈子為何還在寢殿中。”還是看守潛邸的人過於慎重,時常清掃各處不說,連裡頭的物件都維持了原樣。
“那時我以為你不喜歡我了,便想等你回來,就鎖住你,不喜歡我,也不許你離開我。”明蘇說起來,自己都很是羞恥,都怨那時,她都不大清醒了,做的事自然也瘋狂。
鄭宓卻只聽出她那時的煎熬,滿天下地尋一個早已死了的人,一個她以為早已不喜歡她,將她捨棄了的人,恐怕那時明蘇想起她,沒有絲毫甜蜜,除了擔憂,便是心傷了吧。
“若是不喜歡你,又何必鎖著我,何必還將我放在心裡。”鄭宓低低地道。
明蘇抿了抿唇,不知鄭宓為何這樣說:“我自小就喜歡你,喜歡了好多年。”
鄭宓垂下眼簾,再抬頭時,眉眼間都含著溫煦的笑意:“那你如今可還想鎖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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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自然已不需鎖了。明蘇有些莫名,突然,她靈光一現,飛快地看了眼床褥,床褥已鋪設好了。
天色很快便黑透了,暴雨也漸漸停歇,雨後卻是清涼沁人,是這夏日裡難得的舒爽。
鄭宓呼吸均勻,已入睡了,明蘇卻還醒著,她側著身,單手拄著下巴,望著鄭宓沉睡的容顏。
那鎖鏈已解下來了,丟在床腳。
明蘇想,得將鎖鏈帶入宮去才好,但阿宓必不會答應的。
明蘇稍有遺憾,卻未放棄,決定命玄過改日悄悄地再來一趟。
鄭宓睡得很熟,明蘇嘴邊泛起了淺淺的笑意,她看到阿宓領口露出的一小節紅繩,目色愈加輕柔下來,伸手輕輕地將紅繩抽出一些,便看到懸在底下的小貔貅。
她輕柔地望著小貔貅,笑意更深了幾分,俯身在鄭宓唇邊吻了吻,方掀開錦被下榻。
小彩燈被她放在桌上,她取了火摺子將燈點亮。
彩燈的燈面是細絹所制,十分剔透,燈芯微微地晃動,火焰跟著搖晃,映在燈面上,很是好看。
明蘇看了會兒,將彩燈高高地掛了起來。
她坐回床邊,躺下來,將鄭宓攬在懷裡,鄭宓睡夢中喚了聲:“明蘇……”
是夢中的囈語。
明蘇道了句:“我在。”
將鄭宓抱得更緊了些,跟著合上了眼,與她一同墜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