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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第八十八章

淑妃第一次見皇后是在入宮一個月後。

按理, 妃嬪入宮的第二日便該去拜見皇后的,但那一月裡,皇后病了, 便免了合宮上下的問安。

淑妃自母家帶來的丫鬟春然很擔心自家娘娘毛毛躁躁的性子若是頭一回問安衝撞了皇后娘娘, 那往後在宮中的日子少不得受許多為難。

她四處託人打聽皇后娘娘的喜好與忌諱, 好讓自家娘娘心中有個底,到時揀皇后娘娘喜歡的話來說。

誰知,她打聽了多日, 不論從膳房、花房、御花園還是別處娘娘宮中打聽到的,皆眾口一詞, 說皇后娘娘脾性極好, 為人極為和善, 從不與人為難,請淑妃娘娘儘管放心便是。

淑妃身為一介武夫之女, 喜好騎馬射箭, 秉性直來直往, 最煩人心中的彎彎繞繞,是最不適合入宮的, 誰料,她剛過十五,家中還未來得及為她想看合意的夫婿,宮中便下了一道聖旨,將她封為淑妃。

她入宮方不到一月, 便見許多當面一套, 背後一套的事,早對這皇宮禁內煩得不行,突然聽聞這眾口一詞, 哪裡相信 ,只覺這位皇后必是個極偽善之人,定是十分擅長行表面之事,將宮人們哄得服服貼貼,背後不定多壞呢。

她這般想著,拜見那日不顧春然在邊上急得快將一塊帕子擰爛了,就是不緊不慢地梳洗上妝,直至出門,已是遲了整整一個時辰 。

“娘娘,不如婢子去向皇后娘娘請罪,就說娘娘您病了,晚幾日再去拜見吧。”春然急道。

這時辰去豈不是明擺著與人話柄嗎?

淑妃卻從容自若地登上了轎攆,不耐煩道:“怕什麼,她不是為人和善,脾性極好嗎?怎會與我這方入宮的妃子為難。”

她這些日子在宮中待得煩透了,早已是一肚子火,總要尋個去處發洩。

到了仁明殿,問安的妃子們早已散了,淑妃入了殿門,一宮人上前與她行禮,笑道:“淑妃娘娘來了,我們娘娘在後頭侍弄花草,特別吩咐了您若來,便請您徑直去見她。”

她言辭間和氣得很,似乎全然不知淑妃的怠慢。

淑妃明面上是張牙舞爪的性子,實則很易心軟,旁人待她好一分,她總能記上兩分。

被這宮人和顏悅色地說了句話,淑妃還未見著皇后,自己心裡便先矮了一截。

她由那宮人指引著繞過前頭大殿,便看到大殿後的一片園子。

園子正中是一條鵝卵石道,沿著走,能見許多假山閣樓,草木珍奇。淑妃出身世家大族,這些世人眼中難得一見的美景,與她而言不過爾爾,並不如何吸引人。

她跟在宮人身後往前走,走到這條鵝卵石小道的盡頭,便見有一人身著淺色素衫,手中執一花鋤,正親自鬆土,而邊上站著一群宮人,或端茶,或捧巾,不曾發出一絲聲響。

淑妃便知,這就是皇后娘娘了。

引路的宮人與她道了聲:“淑妃娘娘稍候 。”便上前去了。

她走到近前,先是行了一禮,而後說了句什麼,淑妃便看到皇后朝這邊望了過來,她們視線對上了,皇后唇邊泛起一抹笑意,與她點頭致意。

淑妃不知傳言中皇后娘娘脾性極好是真是假,可皇后娘娘生得當真美極了,肌膚勝雪,美目盈水,她望過來時,淑妃便被她這一雙好似綿綿不盡的秋水般的眼眸吸引了。

她被引到皇后身前,與她行了個禮,按說初次拜見,當行大禮的,可淑妃一時恍惚忘記了 ,直起身時,看到皇后驚訝的面容,方想起來。

她有些尷尬地立著,不知該重新拜過,還是等娘娘問罪。

她緊張極了,皇后便在此時開了口,她的聲音極好聽,語調不疾不徐的,帶著淺淺的笑意:“我正要趁這春光往地裡種些蘭草,怠慢你了。”

淑妃一怔,皇后竟未怪她。

她訥訥道:“不怠慢,是臣妾怠慢了皇后娘娘。”

她說完,便見皇后娘娘身後一年輕的小宮娥短促地笑了一聲。

淑妃一下子紅了臉。

宮人搬了座椅來,皇后娘娘便賜了座:“你先坐。”

淑妃不敢坐,站在那處,皇后也未勉強,笑了笑,問道:“你是楚侯家的姑娘吧?”

淑妃點頭回道:“臣妾的父親是楚恩。”

宮人捧了水來請皇后淨手。淑妃在一旁看,只覺皇后沒入清水的雙手都格外好看。

皇后淨手更衣,方坐了下來,笑道:“好了,你也坐。”

她第二回賜座,淑妃不敢辭,也跟著坐了。

她二人坐得不算近,也不遠,與殿中主座客座的擺放差不多。

“這一月來,可習慣?”皇后關切問道。

淑妃擰緊了眉,說:“不習慣,與家中很不一樣。”

這回不止是那位小宮娥,其餘宮人也都低了頭掩飾笑意。

仁明殿的規矩是這後宮中最嚴的,可奈何眾人在宮中這麼多年了,從未見過這般實誠的妃子,竟沒忍住笑。

淑妃好不自在,一下子露了怯,不敢再說了。

皇后抬了抬手,將眾人都遣了下去,園中便只剩了她們二人。

“宮中規矩大,人又多,摩擦也多,難免會鬧騰些,你若不習慣,少與她們往來便是。”皇后溫聲道。

她將後宮治理得頗為乾淨,妃子、宮人皆不敢行有違宮規之事,可人多了,還是難免紛爭,也難免多爭利,後宮裡是很喧囂的。

淑妃聽了這話,覺得皇后說得很對,她留意到那才松了一半土,笑著道:“娘娘要種蘭草,臣妾與娘娘打下手吧。”

她自小騎馬射箭,力氣大得很,鬆鬆土自不在話下。

小姑娘眉眼明媚,一笑起來便是無憂無慮的明朗。

皇后頷首道:“好。”

於是淑妃鬆土,皇后撒種,這小小的一塊地很快便都種上了蘭草。

“娘娘喜歡蘭草?”

“喜歡,很喜歡。”

“那為何只栽這一小片地?”淑妃不解,轉頭看了看別處種滿了奇花異草的花壇,這園子是皇后娘娘的園子,她喜歡,自可以全部都種蘭草,等到蘭花盛放時,豈不是心曠神怡。

皇后將最後幾顆蘭草種子埋入土中,聽她這般說,不由地笑,而後頗為無奈:“哪就這般隨心所欲了。”

淑妃沒聽明白:“您是皇后,自然隨心所欲。”

皇后搖了搖頭:“我是皇后,方不能隨心所欲。”

淑妃還是不明白,皇后是這天下除皇帝外最尊貴的人,為何不能隨心所欲呢?

她還想問,卻見有一宮人來稟,說是御膳房的林尚膳有事求見。

皇后不得空了。

她接過宮人遞上的溼帕,擦了擦手,與淑妃道:“你先回去吧,若在宮中待著無聊,可來我這兒說說話。”

淑妃道了聲:“是。”

皇后便走了。

淑妃待在原地,看那片光禿禿的地,那裡剛灑下種子,不知何時方能長出蘭草來。

春然在殿門外早等急了,見淑妃出來,忙迎上去,問長問短地關切道:“娘娘可好?皇后可是為難娘娘了?”

她去了這麼久,春然都擔心是不是在裡頭挨罰了,正想著要怎麼請仁明殿的宮人入內打聽呢,幸好娘娘出來了。

她搖頭,嘆道:“皇后娘娘真的是個很好的人。”

春然一怔,問道:“您不是說多半是裝的嗎?怎麼才見一回,就說皇后好了?”

淑妃這才想起她來見皇后前想的是皇后必是偽善,故而姍姍來遲,有意怠慢。

誰知皇后一點也不生氣,不生氣她遲來,也不生氣她未行大禮,和和氣氣地與她說話,還說往後無聊,可去尋她。

淑妃有些愧疚,覺得自己原來冤枉了好人:“是我弄錯了,皇后很好,寬仁又溫柔,宮人們傳得沒錯。”

她這般說辭,倒讓春然又發了一回愁,娘娘在家中被保護得太好了。

楚侯有三子卻只這一女,自然將她視作掌上明珠,家中有什麼好的都捧到她面前任她選,她喜歡騎馬,便到處尋寶馬來討她喜歡,喜歡射箭,便親自教她,不讀詩書,也不讀女則女誡,更別說學做女紅了。

可這般千嬌萬寵,在宮外倒還好,嫁與世家子弟、侯門子弟,乃至宗室都使得,楚侯都壓得住,誰知她偏偏嫁做天子妃,這千般縱容百般嬌寵出來的性子便不合宜了。

春然總擔心娘娘的性子會害了她。

便如眼下這般,人心隔肚皮,好壞哪兒這般容易分清,何況是在這宮中,哪一個不是面上一個模樣,背地裡又一個模樣。偏偏娘娘竟這般輕信,只一面,竟就認定了皇后是好人。

春然好生發愁,可她又不好勸,她侍奉淑妃這麼多年了,哪裡不知她的脾性,淑妃認死理,她覺得好的,便是認定了,輕易絕不更改。

春然也只好暗地裡嘆氣。

接下來數月,淑妃時常往皇后宮裡跑,與皇后漸漸熟悉起來。

有時皇后有空,會與她說說話,夾雜些宮中的規矩,告訴她要小心些什麼,宮中有哪些事是萬萬做不得的。

有時皇后不得閒,淑妃便自己待著。

橫豎女子一入了宮,這一生也就定了,接下來的歲月皆是虛度,淑妃最不缺的便是能隨意消磨的光陰。

“阿楚。”

淑妃聽得這一聲,猛地抬頭,便見門邊皇后正對她笑。

“皇后娘娘怎麼來了?”淑妃喜道,連忙起身跑過去,到皇后跟前草草行了一禮,便去握她的手,一碰,皇后瑟縮了一下,淑妃這才發覺,她在雪中坐了太久,手都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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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忙收回手,搓了搓,放到唇邊呵氣,眼中的笑意卻絲毫未減:“皇后娘娘可是來看我的?”

平日裡都是她去仁明殿,皇后駕臨南薰殿,這卻還是頭一回。

皇后將懷中的小手爐遞到淑妃手邊:“你先暖暖。”

淑妃也沒客氣,接了過來。手爐果然暖,只是淑妃有些分神,想的是這暖意是爐內炭火煨出來的,還是皇后娘娘手心的溫度。她一想到後者,心中便有些波動。

“好幾日不見你了,你是怎麼了?身子不適嗎?”皇后問道。

她們一邊往裡走一邊說著話。

院中積了厚厚的雪,幾樹紅梅開得嬌豔張揚,淑妃原是坐在院中發呆的,眼下皇后娘娘來了,自然不能再留在院中了。

她身子好,吹吹寒風不打緊,皇后娘娘可不能受寒。

“我……我在做正事。”淑妃支支吾吾地答道。

皇后似是有些驚訝,淑妃生氣了:“我就不能做正事嗎?”彷彿她只會胡鬧一般。

皇后不由笑了笑:“阿楚自然也有正事。”

門邊捲簾人掀開了門簾,皇后邁入殿,接著問 :“那又是何正事,使得阿楚如此專心?”

這回淑妃不說了,她轉頭看窗外,臉頰已經鼓起來了。

皇后看得好笑,望向了侍立一旁的春然,春然會意,面上帶著笑意,趨步上前,附到皇后耳畔將事情都講了出來。

淑妃餘光瞥見了,大急:“不許說!”

可已來不及了,淑妃看著春然低眉順眼地退到一邊,又望向皇后,眼圈發紅。

皇后真是沒法子,她不得不先說了她一頓:“你怎麼與德妃起齟齬呢?”

“是她先譏諷我不通筆墨的!”淑妃氣道。

“那你通嗎?”皇后又問。

淑妃更委屈了:“不通!”

不通二字她說得擲地有聲,眼圈倒比方才更紅了,方才只是生氣,而眼下卻是傷心了,只覺得皇后娘娘也嘲諷她不通筆墨。

皇后嘆了口氣,見這人眼淚珠子都滑下來了,朝她招招手,淑妃不情不願地走了過去,由著皇后取了帕子,替她將淚水擦乾:“不許哭,冬日裡哭,小心凍著臉。”

淑妃抿唇,不說話。

“你不通文翰,還與她比作詩,如何能贏?你應當與她比騎射才是,以你之長攻她之短,你方能穩操勝券。”

淑妃聽皇后這般說,愣住了,才知自己輕率魯莽了。可她的心神卻全然被騎射二字吸引。

她情緒漸漸低落,聲音亦跟著輕了下去:“我已有一年未碰騎射了。”

她在家中每日都要騎馬,每日都要將箭射滿靶心,可自入了宮,她便再也不曾碰過馬,更不曾碰過弓了。

這宮廷之內金碧輝煌,錦衣玉食,應有盡有,裡頭的人也千尊萬貴地仰著,受百官朝拜,受世人景仰。

可於秉性張揚,在家中自由自在慣了的淑妃而言,此處與牢籠無異。

皇后是知道她的性子的,也知她在宮中不快樂,她目色柔和下來,帶著些安慰地溫聲道:“本宮幫你贏。”

淑妃聞言,當即忘了傷感,不太敢置信道:“您要如何幫我?”

妃嬪們宮中多半會置一小書房,為的是皇帝來時,若有讀書興致,不至於無處可去。

淑妃自入宮,那小書房便未啟用過,幸而宮人勤懇,時常灑掃著,書房中的文房四寶亦添置得齊全。

皇后領著淑妃進來,命人研了墨,將紙擺開了,令淑妃紙筆書寫。

筆是好筆,乃是上好狼毫所制,墨亦好墨,是專供宮中使用的松花墨,紙更是潔白剔透,帶著一縷淡淡的梅香。

奈何淑妃實在不善書法。

她自小便不耐煩舞文弄墨,只讀了半年蒙學,字是認得的,寫也能寫,但也僅只如此而已。

“寫。”皇后站在一旁,淡淡道。

淑妃可憐巴巴地望了她一眼,見皇后並無半點通融的意思,只得咬了咬下唇,提了筆,鉚足了勁,想要寫好。

過了好一會兒,她方停筆。

皇后看著她寫的字,搖了搖頭。

淑妃腦袋垂得低低的,心中已後悔了,早知不要皇后娘娘幫她贏了,她輸給德妃,輸了便輸了,不過丟些面子,受些氣,可在皇后娘娘面前丟臉,她心中好生難過,好似有什麼壓著她,使得她羞愧得抬不起頭來。

“來,本宮教你。”皇后握住她的手。

淑妃頓時顧不上羞愧,心跳猛然間漏了一拍。

皇后握著她的手,帶著她寫,先寫了一個最簡單的“上”字。

這一回,字跡便秀雅多了,連風骨都出來了。

“冬至詩會,是要將擬的詩親手寫在紙上的,你得先將這一筆字練好了。”皇后站在她身後,在她耳畔說道。

淑妃胡亂地點著頭,只覺皇后的氣息就在她耳側,她身上清雅的香氣便在她鼻息之間。

淑妃抿緊了唇,連回頭望一眼都不敢。

“至於詩……”皇后微微沉吟,“回頭,我令人送幾本詩集來,你通讀上一遍,也就是了。”

“哦。”淑妃應著,卻根本不知皇后說了什麼。

接著皇后又帶著她寫了幾字。淑妃跟著學,她寫得不好,皇后也沒嫌棄她,與她細細地分說要注意哪些,要留意字的骨架,要記得筆鋒走勢。

“莫急,慢慢練,還有大半月,必能練出來的。”皇后還鼓勵她。

娘娘都這般盡心了,淑妃自然不能不用心。

她們寫了一個時辰,仁明殿來了人,說是宮外鄭家夫人入宮來了,還帶著鄭府的小孫女鄭宓。

仁明殿有客,皇后自然不好再多留,但她也未急著走,又細細地囑咐了淑妃幾句,要她勿灰心,也勿懈怠。

淑妃道了是,卻在皇后要走時,慌亂地拉住了她的衣袖。

“怎麼了?”皇后娘娘的脾氣真的很好,她眼中含著笑意,便那般溫和地望著淑妃,“可還有什麼不懂的嗎?”

淑妃也不知自己為何如此緊張,可她又著實想知道,便穩了穩心神,大著膽子道:“皇后娘娘的名字臣妾還不知,可否寫與臣妾……”

女子的閨名不會掛在嘴上,更何況滿宮中何人敢呼皇后娘娘之名,於是大半年了,淑妃竟也不知皇后之名。

這個容易,皇后笑睨她一眼,提了筆,在紙上落下一字,而後將筆擱回筆架上,方道:“本宮明日再來,你可別偷懶。”

皇后一走,雖書房中還留了許多宮人侍奉著,淑妃卻總覺得空了許多。

她站在書桌前,看著皇后娘娘最後留下的那字,看了許久。

“嵐……”她喃喃地念著。

嵐,鄭嵐,阿嵐。

她在心中逐個地念著,每念一遍,心便熱上一分。

待她回過神來,她已在邊上落下一字,嫣。

楚嫣,鄭嵐。

她有些失神,神魂亦不知遊往何處,只怔怔看著。

直至春然入內,喚了聲:“娘娘?”

淑妃方幡然醒悟,她將那寫了名字的紙揉成一團,捏在手心,像是被兜頭潑了盆涼水,既茫然又心驚,不知自己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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