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席君從墨香縈繞中醒來，尚且有些許懵懂。疑惑地扯過身上的明黃錦袍，向周遭看去，偌大的上書房中燈火通明，卻無一人。皇帝的御案上，奏章已被擺放地齊整，沈席君走過去拿了一本翻閱，複本上的硃批也已謄寫完畢，瞧筆跡竟是皇帝親自所為。
自己是失職了呢。沈席君心下略感不安，於是放下錦袍向上書房後的皇帝寢宮走去，到了宮門前，並無女官或侍女值守，皇帝也不在裡面。其時已過子時，人會到哪兒去？
沈席君滿腹疑竇地步出乾清宮的大門，兩旁各有一侍衛值勤，看到沈席君出來後分別躬身行禮。沈席君頷首謝禮之後問道：“皇上和高公公呢，剛才還在的吧？”
其中一侍衛道：“稟莊嬪娘娘，皇上和高公公約莫一刻之前就離開乾清宮，去了哪兒卑職不好說。”
沈席君皺眉凝思半晌，抬眼卻見一輪明月高懸，恍然道：“今日是十五了吧？”
那侍衛躬身道：“娘娘明白就好。”便立正身子，一付不欲多言的樣子。
每月的十五，皇帝都從不召幸妃嬪侍寢，也幾乎不會在後宮過夜，這是沈席君近半年來發現的一個規律，卻不知其他妃嬪有多少人察覺，只是猜測那些進宮多年的妃嬪應該知道。也曾私下問過自己身邊最資深的姑姑，卻得來一句：“不該知道的，主子莫要多問。”此後，沈席君再也沒有對誰提過這事。
認命地回到上書房內，沈席君正思量著這後半夜自己該怎麼過，聽到側門外傳來一陣急急的腳步聲，抬眼望去，不一會兒，一個三十上下、身材矮胖的宮裝侍女進門行福禮道：“莊主子吉祥，秋紋來遲，還請主子見諒。”
這秋紋是乾清宮的御前女侍，雖說是個婢女，卻侍奉皇帝多年，資歷極深，就是皇貴妃見了也要禮讓三分。沈席君淺笑著頷首致禮道：“姑姑免禮，勞您這深更半夜的還要過來伺候，席君還覺得不好意思呢。”
秋紋滿臉堆笑地起身，面相看著甚是和順：“服侍娘娘是應該的，您可是皇上親自吩咐奴婢伺候的，還特地說了不準打擾您休息。剛才見您睡得香甜，奴婢才去下面候著，不想竟錯過了娘娘您起身，真是該罰。說起來奴婢在皇上身邊幾十年，可沒見過皇上對哪宮的主子這麼關切過，這份寵愛，您可是獨一份兒的……”
“皇上？”沈席君沒料到這位德高望重的姑姑嘮叨起來竟是這般厲害，忙不迭打斷道，“姑姑可知皇上去哪兒了，我起身後就沒見著。”
沈席君的問題很成功地打斷了秋紋的碎語，她停頓了一下，抬起臉盯著沈席君笑道：“娘娘說哪兒的話，今晚皇上點了您侍寢，不是在寢宮等您嗎？”
沈席君心中一驚，恍然驚覺方才從慶和宮離去時，幾位貴妃的眼神那般的愕然，不是因為皇帝召自己同行上書房，而是因為皇帝在十五月圓之夜召幸妃嬪，反了常例。可方才明明見到寢宮之內空無一人，皇帝，是要借自己掩飾什麼，還是別有他意？
心思微動，沈席君得體地頷首道：“席君這就前去，勞姑姑帶路。”
秋紋滿意地一笑，領著沈席君徑直行至寢宮前，開了門道：“奴婢伺候娘娘就寢。”
寢宮內依舊如方才一般，滿目通明卻空無一人。沈席君來時還為此疑惑，卻原來一切佈置是為自己準備。高床暖枕，明黃得刺眼。沈席君慢慢走近御榻前，乖乖地站著不動，任秋紋又叫進幾名侍女一齊為她卸妝、換裝，並躺上御榻安置舒適。
打點完了一切，秋紋揮手讓侍女退下，對沈席君福身道：“今天娘娘累了，且安置吧。明兒卯時還是奴婢過來伺候，娘娘不必掛心。”往日妃嬪若在乾清宮過夜，必定要在寅時就起身伺候皇帝更衣上朝，此番可以拖上一個時辰，想來也是因了皇帝不在的額外恩惠。見沈席君在被單下微微點了點頭，秋紋放心地一笑，熄滅了屋內最後一盞宮燈。
第二日一早，沈席君在乾清宮一干內監、侍女的簇擁下回到景仁宮，其實也已近辰時。景仁殿內所有的下人們歡天喜地地出來將自家主子迎了回宮，只留下思言被秋紋姑姑拖著交待女子初幸後的養護要領。
誠然，沈席君以從未獲幸之身而被封嬪，雖說是皇帝恩惠，卻也常被妃嬪們私下引為笑談。如今可算是揚眉吐氣，因而滿屋的下人也都是歡喜異常。
思言送走了秋紋一進屋，便看見一幫侍女圍著沈席君問東問西。這個嚷嚷：“主子這下可給我們長臉啦，您都不知道以前別宮的人是怎麼說的，現在看她們還敢說什麼。”那個就說：“管她們怎麼說去，咱主子這麼獲皇上的歡心，以後生他一堆的小皇子，讓她們說個夠。”
沈席君無奈地託著額頭，忍受著一堆人的吵鬧，最後還是思言看不下去，將眾人拉開道：“一個個都得意忘形了是吧，話越說越沒規矩了。”
幾個女孩子看思言動了真格，都吐吐舌頭不敢多言，還是紅蕾笑著勸道：“大家都是為主子高興，思言姐姐莫怪。”
思言嘆著氣道：“好了，要慶祝去外邊，主子昨夜辛苦可得好好歇息，待會兒指不定得多忙呢。”話音剛落又有幾人嚷嚷著要留下伺候，被沈席君笑著遣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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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容易一屋子的人走盡，只留下思言和紅蕾二人，沈席君才道：“婉菁呢，剛才沛然軒的丫頭們都出來了，怎麼沒見她人影？”
紅蕾道：“幫主子留意啦，婉主子今兒一早就出去了，又是沒帶人，神神秘秘的。”
沈席君皺眉道：“沒派個人跟著去看看？”
“是讓錦秀去跟了，但是婉主子似乎很警惕有人跟哨，您也知道出了宮門那巷道一眼看得到頭，哪藏得住身子啊，錦秀看看不行就回來了。”
沈席君嘆了口氣道：“算了，她成心隱瞞，咱們也別管這麼多了。”
思言道：“主子還是趁著眼下沒事歇息會兒吧，今日的晨省是要錯過了，但是還少不得去趟慶和宮請安。奴婢待會兒去燉些燕窩、阿膠什麼的，得好好補補。”
沈席君想了一想道：“別歇了，準備準備，立刻去慶和宮，無論怎樣皇貴妃那兒的禮數不能少。”
到了慶和宮時，尚有不少妃嬪還盤桓未去，見到沈席君出現，紛紛迎上來道“妹妹怎麼不回宮好好歇息，姐姐正要去景仁宮探望”之類云云。沈席君一一謝過後行至殿中，對著安坐於正位的皇貴妃規規矩矩地行了一個三跪九叩的大禮，終於補上了半年多前因良貴嬪而取消的正式拜禮。
皇貴妃笑容可掬地接受完了拜禮，遣人扶起沈席君在一側安座，開口道：“這下終於是圓滿了，莊嬪你這麼招皇上的喜歡，卻一直因為這個病而不能侍寢，本宮看著都著急。沒想到昨兒皇上一回來就召了你，看來真是疼妹妹到骨子裡去了呢。”
沈席君低頭露出羞赧之色，道：“臣妾汗顏，竟是忘了皇上旅途疲倦，求娘娘責罰。”
皇貴妃笑道：“這話從何說起啊，今天我要敢動你，皇上還不立馬找我撒氣？”話音一落，便引來幾聲稀落的笑聲。
皇貴妃看了一眼周圍的妃嬪，繼續道：“好了，終究了卻一樁心事。但是莊嬪啊，你也得記住，身為後宮嬪妃，視皇上如君、也當侍皇上如夫。眼下和你一塊兒新晉的幾個都不爭氣，現在就看你了，多為皇上延綿子息，才是為人妻之道。”
沈席君聽她說得認真，也正色點了點頭道：“臣妾謹記，謝娘娘教誨。”
皇貴妃滿意地點了點頭，側臉對身後的宮璇作了個眼色，宮璇依言退下。沈席君裝作不看見地將視線轉至另一側，這邊便有其他宮妃開口陪沈席君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不一會兒，便見宮璇帶著一干內監從殿外進入，竟是一人手上捧著一盤覆著紅絲絨的物事。
皇貴妃笑著開口道：“都是早就給你備下的，半年前沒能送出去，今兒總算是到了正主兒手裡。早該給你的，千萬別嫌棄，以後皇上給的可要比我這兒的精貴得多。”
沈席君落落大方地一頷首，跪謝道：“臣妾謝娘娘賞。”那一幹的內監立即懂事地躬身退出殿外，即刻將賞賜送去景仁宮。
皇貴妃起身上前，親自扶起了沈席君，盯著她的眼眸道：“謝什麼，本宮還沒謝你當日在御花園中救下棠修媛之事呢。那清嬪真以為本宮不在就可以在宮裡無法無天了，要不是你幫忙教訓，本宮的面子可真不知該往哪兒擱了。”
沈席君低眸道：“娘娘言重，臣妾只是思及舊事、感同身受，這才不想棠修媛受這委屈。”
“席君是心善之人哪。”皇貴妃說著便將手搭到沈席君的肩膀上，接著對邊上一直默不作聲的顏棠道，“還不過來謝謝莊嬪娘娘？”
顏棠立即出列福身道：“婢妾謝娘娘救命之恩。”
沈席君不動聲色地掙脫皇貴妃搭在肩上的手，低身扶起顏棠道：“妹妹莫要多禮，咱們是同鄉，本就該多親近親近。”
顏棠輕輕地“嗯”了一聲，就勢起身，退到了一邊。沈席君見她不欲多言的樣子，便轉身對皇貴妃福身道：“時候不早，臣妾宮裡還有不少事要打點，這便告退了。”
皇貴妃道：“難為你這般身子還要過來，回去好好歇息，往後少不得勞累呢。”又轉身對宮璇道：“璇兒，替我送莊嬪出宮。”
宮璇立即乖巧地上前，走在了沈席君的身前。行至慶和宮外，宮璇依舊沒有回身的意思，只是與沈席君同行，見沈席君的探視，她笑笑道：“璇兒入宮後還沒和莊嬪姐姐好好說過話呢，說起來，秀女那會兒咱們分到同一間屋子吧，可惜我被父親領回了家，錯過了姐姐這等妙人兒。”
沈席君淡淡地一笑，道：“也不算可惜，現在不是有機會說話了嗎。”
語氣不太善，宮璇當作不知，繼續笑道：“姐姐你不知道，姑媽她啊其實可喜歡你呢，剛入宮那會兒就整日在我跟前誇你好，說是只可惜自己沒有女兒，不然一定得讓女兒認您作先生。呵呵，你說她的話好笑不。”
沈席君冷冷言道：“可惜席君沒那個福氣。”說罷站定對宮璇道，“宮姑娘，你想說什麼就說吧，沒必要繞這圈子。”
宮璇全然沒料到沈席君會作此一問，愣了一下道：“娘娘似乎對我有所不滿？”
“談不上不滿。”沈席君看著她道，“如果是皇貴妃娘娘讓你來對我舊事重提，我的答覆是還是當初那句話，席君身在後宮只想覓得一方清靜，況且和孟子清的事已經讓我心灰意懶，沒有多餘的心思想別的事情。”
宮璇遲疑片刻，道：“既然姐姐你執意如此，妹妹也就不說什麼了。莊嬪娘娘，望往後好自為之。”說完便施施然離去。
紅蕾目送著宮璇離去，才轉身道：“主子何必對她如此不假顏色。”
沈席君冷冷一笑道：“對著宮家的人，會想到些不好的事。”紅蕾嚇得吐了下舌頭，遭到思言狠狠地一瞪。
沈席君輕嘆一聲，抬步前行。過了御花園，還未進東六宮巷道，卻見高進喜守在巷口，等待已久的模樣。沈席君見他神色慌張，問道：“怎麼了，急成這樣？”
“主，主子，不好了，婉主子她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