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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第三十七章

月色昏沉,歡慶的鼓樂絲竹之聲隔著幾座宮殿的高牆遠遠傳來,有著幾分若有似無的氤氳。以王兆儉為首的京師軍統帥們齊齊跪倒俯首領命,卻在半晌的沉默之後,由陝甘總督方愈敏率先開了口。

“臣……斗膽相詢,這指令是從乾清宮出,還是慈寧宮?”

沈席君幽深的眼神盯上了方愈敏,嘴角扯過一抹嗤笑:“當初代王殿下舉兵號稱清君之側,清的可是哀家這個禍水,那麼依方將軍看來,現在懲處他的該是哪一宮呢?”

方愈敏心下凜然,慌忙面色惶恐地低下頭去。王兆儉知他失言,忙俯首行禮預備率眾告退,卻被身側的皇帝叫住了身。卻見蕭靖垣慢慢踱至了沈席君的身前,與她四目相對,音色卻是說不出的冷冽:“太后這是……又想去替朕擔個黑鍋?”

沈席君耐不住他如此近距離的逼視,皺起眉側臉退了幾步,才迴轉道:“代王於此刻薨逝,就算可以真相大白昭告天下,也經不住那些舊臣的私下揣測腹議。”

“好。”蕭靖垣步步緊逼,一字一頓、卻容不得她退縮,“天下皆知,你懿莊太後在坤寧宮時就恃寵而驕、野心干政,先帝駕崩之後又借舉喪之期剷除異己、清洗後宮,入主慈寧宮後更是不得安分,隻手遮天、將新帝操控於掌握中。現在還想加一條什麼?為私仇擅自殺害一國親王?”

沈席君被他逼得退無可退,終於定住了身形,沉聲道:“若不是如此,難杜天下悠悠眾口。一個女人的私怨,才是最令人信服的理由。”

蕭靖垣幾乎氣結:“沈席君,你不會永遠像今日這般權傾朝野,一旦失去權勢庇廕,你預備如何存活?”

沈席君一時語塞,靜默片刻後,卻撇開了蕭靖垣不理,轉頭對俯身不敢抬頭的王兆儉等人道:“你們都跪安吧,照哀家的吩咐去做便可。”

幾位將領如逢大赦,急急起身便走。卻聞蕭靖垣陡然提聲怒喝:“沒朕吩咐,誰敢離開一步!”

“這裡是慈寧宮,還是我沈席君說了算!”蕭靖垣寸步不讓,讓沈席君也起了怒氣。

一旁的幾位部將進退兩難,立在了半途面面相覷。片刻的沉默之後,王兆儉長嘆一聲,揮手讓下屬們遠遠退開,才對蕭靖垣拱手道:“皇上,恕臣僭越道一句,太后娘娘素來心思縝密,且又能顧全大局,這件事臣還是聽從太后安排。臣想,就算霍大人在這裡,也是這句話。”

就在蕭靖垣略有猶疑的當口,王兆儉對著沈席君深深一揖,迅速面色沉重地離去。蕭靖垣行事惻隱之心太重,他需要有人推一把,去幫他下些狠心。這惡人,曾經是沈席君,現在就該是他們這一幫老臣了。

蕭靖垣愕然地望著王兆儉率人離去的背影,滿腔的怒意化作了深沉的無奈:“沈席君,你這個瘋子,聲聲的為了先帝遺願,卻要把自己的性命都賠進去。你可曾為自己活過一日?”

“我就是為自己而活,才鑄成一生之憾。後半生,我只為彌補這憾事而活。”沈席君的音色漸漸地低了下去,目光微沉,盡顯寥落之色。

蕭靖垣不知是怎樣的過去,會讓沈席君抱有如此之深的執念,更不知先帝是用了什麼法子,能讓她死心塌地到這般地步。只是,她每每這樣不惜自掘墳墓地保護他,卻讓他產生了難得的無措和茫然的情緒。

慶典上齊鳴的鼓樂之聲愈發地響亮,然而幾道牆外的苑落中,只有各自傷心的帝后二人。蕭靖垣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去紓解沈席君漫身的蕭索之氣。思量許久,才近她身前正色道:“我該謝你沒有趕盡殺絕,讓三哥留下一支血脈。”

沈席君抬目瞥他一眼,冷哼道:“留這血脈只會後患無窮。逐出皇室是人生大恥,代王後人難免心生怨恨,所以往後的事情皇帝要勞心好生處理。”

蕭靖垣落落地笑了起來,長嘆一聲:“所以我說,當初就不該來做這個皇帝。說什麼民心所向,什麼大勢所趨,其實天下所屬何人與百姓何干?只要三哥不做桀紂,與今日有何分別。百年之後,我蕭魏王朝是否存世尚未可知,又有何人會在意今天頂著皇帝冠冕的是個什麼人。”

沈席君一時失了神,倒是未想到蕭靖垣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輕家國而重天下,這一份胸襟氣度,便是古往今來有幾任帝王可以勘透。蕭靖垣出世入世,區區數載、便已凌越他朝百年。

恍然間,沈席君望向蕭靖垣的眼神中,多增了幾分敬重。卸去了曾經那個頑劣任性的紈絝皇子的偽裝,蕭靖垣正逐漸顯露著更多為人君者的氣魄,或許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沈席君忍不住有些落寞地一笑,輕聲勸慰:“天下、皇權,本就是你們這些天潢貴胄玩的把戲,只是,多少還有些不同的吧。先莫論代王貿然起兵、好大喜功的性子會對未來如何影響,單看宮氏一家人熱衷鑽營弄權誅殺異己的行徑,便足以顛覆朝綱。你父皇將你放歸民間,便是要你明白人間疾苦,於為君有利。”

“說什麼天潢貴胄,到最後都不過黃土一杯……”蕭靖垣的面色重新帶上了幾抹悲重之色。從一年多前的先帝駕崩,到如今的代王,蕭靖垣總把悲痛隱藏在沉默中,不向她這個外人表露分毫。可如今,這滿目的頹唐,教沈席君心神不寧。

於是她的聲音中,沾染上了連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慌亂:“你,是想退縮了嗎?”

蕭靖垣看了一眼沈席君,對她的失態似有些意外:“放心,當初我既然當了這個皇帝,就不會半途而廢……”片刻的停頓之後,又繼續道,“至少在大局未定之前,我會做好該做的。”

沈席君有些放心地定了定神,抬起頭,迎向蕭靖垣的眼睛:“那也請您記得,如果您還願意讓我活下去的話,也要做好這個皇帝。正如你所說,除了你,已經沒有哪個皇帝還能容得下我這個太后。”

蕭靖垣神色一凜,愕然道:“你說什麼?”

沈席君微微斂目,一字一頓道:“蕭靖垣,你知道,現在我已經沒有了任何挾制你的底牌。我能倚賴的,只有你這份惻隱之心了。”

從來便是高高在上的太后沈席君,從來沒在任何人面前服軟過凌厲女子,就這麼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下向他乞求。這般雙目無措的柔弱模樣,一瞬間,蕭靖垣只覺得滿腹的不可思議,和不知從何而起的幾分失措。

夜幕下,沉痛的心情像是被什麼輕柔地撫平,蕭靖垣平息了心緒,終於重新對上了她希冀的眼神,鄭重地點頭:“靖垣願盡全力。”

承熙二年的新年在萬物更新的一片喧囂中熱熱鬧鬧地來臨,這一年的春天似乎來得格外早,尚在春節之中,白日裡穿堂而過的薰風便暖得讓人開始微微發汗。

征伐代王的最後一支京師軍回到了直隸的駐地,隨隊歸來的除了最後一撥的各級將領,還有隨之而來複雜的人事賞罰變動。代王薨逝的訊息最終沒能瞞過半個月,所幸王兆儉等人事先處理得當,暗地裡的流言蜚語又多衝著深宮之中的太后而去,整個案情的形勢並未失控,只是徒增了些皇室宗親上告陳情的小是非。

蕭靖垣忙得脫不開身,於是連著免了幾日的晨昏定省,這倒讓沈席君暗自放心。雖說皇帝每日定省是祖制,只是她這太后畢竟與皇帝年齡相仿,平日裡諸多來往總是不妥。她甚至開始尋思,找個由頭避出京城去,去紓緩一下緊繃數年之久的精神。

在書房內候了半日,終於等到了下了早朝的霍圭,這老大人早早遞了摺子說有事相商,沈席君已有好久沒見過他在摺子裡那麼著急的語氣。不過待得人來時,卻見他步履不緊不慢,身後跟著一個身著石青色麒麟朝服的年輕男子相侍左右,仔細一看,卻是剛剛隨軍歸朝的紀興晏。

沈席君喜出望外,忙遣了思言將二人迎入正殿,簡單過禮之後,急急問道:“大人所說的要事,就是帶紀大人過來?”

紀興晏抬頭望向沈席君,只是相隔幾月,年輕男子的容顏愈顯疲憊不堪,然而精神卻齊整不少。他眼角微紅,神色間似有些感慨,半晌之後,對著沈席君長跪伏倒:“太后娘娘,臣,幸不辱命。”

他的聲音帶上了哽咽,也有著更多的堅定。軍中數月,盤桓周旋於宮家與軍隊之間,所行之事非常人得以完成。沈席君知他心中苦楚,唯有不住感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若你此行有了什麼三長兩短,叫我如何向婉菁交待……大人此番立下大功,皇上可有什麼封賞?”

霍圭笑著在紀興晏身側將他扶起,對沈席君道:“讓娘娘說準了,皇上說紀大人這一員福將是由娘娘引見,所以這份賞賜也得由娘娘來定。”

“我來定?”沈席君望向紀興晏,不由得眼神一黯,“戶部的高位,皇帝是一定已經為大人備下,只是大人想要的,世間已無人給得起。”

紀興晏仰起臉,神色淡然:“戰場上去了一趟,生死都看得淡了。興晏眼下無心封賞,但求太后娘娘準我辭官離京,回去江南。”

“宮氏大案未了,你牽扯其中甚多,怕是一時走不得。”沈席君搖了搖頭,又道,“何況大人於此役立下大功,皇帝也斷斷不會放走你這個人才。”

看紀興晏有些自嘲地一笑,沈席君心念一動,道:“我倒可給你安排個去處,這幾日朝中官員變動甚多,我瞧著曹魁中手下的僉都御史空了出來,不如由你頂上去巡撫江南,這不就能回去了。”

僉都御史位居四品,對於紀興晏來說既是升遷,又能外派,可謂兩全其美。霍圭掂量著此舉甚妥,也跟著點頭道:“受宮氏牽連,江南也有不少舊案重審,讓紀大人去,可謂名正言順。”

沈席君神色大動,忙轉過身,盯住了霍圭,連聲音都有些發顫:“江南舊案,要開始重審了?”

霍圭笑著看著她,一嘆氣道:“娘娘莫急,臣知道娘娘擔心的是哪樁案子,只不過那樁案子,已經由皇上親自過問了,紀大人過去怕是插不進手。”

霍圭笑著看著她,一嘆氣道:“娘娘莫急,臣知道娘娘擔心的是哪樁案子,只不過那樁舊案,已經由皇上親自過問了,紀大人過去怕是插不進手。”

沈席君一陣錯愕,卻不知此事怎麼牽扯到了蕭靖垣的頭上。她心跳如擂鼓,淺淺地喘著試圖掩蓋下音色中的慌亂:“錢塘寧家的案子已經過去了六年多,論影響、論規模都不比京城這些年的幾樁大案,皇帝怎麼會去關注那件事。”

霍圭抬目看了身邊的紀興晏一眼,見他知趣地俯身退至了殿旁一側,才緩緩道:“似乎是寧家出事的那兩年,皇上正巧遊歷到杭州城,因此經歷過其中的一些事,說不定還認識其中的一些人。”

“怎麼可能……”三年來亦敵亦友、被自己一手扶持上位的新君,卻與自己的身世扯上了關係,沈席君甚至覺得有些風馬牛不相及的荒謬,“皇帝……蕭靖垣認識寧家的人?”

霍圭點頭道:“娘娘知道皇上身邊養著數位奇人,其中一位能謀善斷的少年公子蘇醉影,就是皇上當年在杭州府收得。這蘇公子前日裡剛從戰場上回來,這就又準備啟程去錢塘協助重審江南匯通錢莊之案了。”

沈席君眼神驟然一亮,急道:“能否在此人離京之前,讓我見他一次。”

霍圭搖了搖頭道:“依臣的手段,能打聽到這些已是極致。這一年來,連憬歃都沒見過他幾次,對於那幾位舊日雍王府中的江湖奇人,皇上向來保護得很好。”

蕭靖垣平素處事隨和、不露鋒芒,惟獨在維護手裡那支江湖派系時,手段格外強硬。那是他手裡最大的底牌,也是預備他年退守江湖的最後窠巢。對於那些人,沈席君動不得,也不敢動。

眼看著霍圭眼中的猶疑之色,沈席君嘆了一聲,落寞道:“憬歃是先帝的人,我不會為了自己的私事動用到他。”於是如願看到霍圭放心地噓了一口氣,她又繼續道,“大人還不放心席君麼?這些年,席君何時因為私事擾過先帝的大局?”

霍圭撫須含笑,搖了搖頭。眼前的女子年少睿智且深明大義,這數年相交本該放心至極。只是這小小女子,心性未定之時便手握掌國之大權,他不得不防、不得不怕,總有一日她會不會因什麼事亂了分寸、壞了大局。

年輕的太后面容上又浮現出些許疏離的感傷之色,霍圭心下略感愧疚,忙笑著扯開話題:“江南的舊案有皇上關心,定然能夠沉冤得雪。不過臣眼下心心念念的要事,卻是另一樁。”他頓了一頓,才面露苦笑道:“太后娘娘,皇帝大婚的事情真的已是刻不容緩了。”

沈席君陡然一愣,未幾,面上微赧道:“這事由鴻臚寺和禮部去辦便是,定下人選之後通報與我便可。我雖是太后,可終究年幼,大人難道還真要我去管皇帝的閨房事?”

霍圭失笑道:“娘娘您執中宮箋奏、統御後宮,可如今宮闈空虛、後位高懸,於國於家都並非吉兆。太后聖壽那一日的情形,您也都明白,多少人眼巴巴地盼著念著,便是老臣這邊也是飽受叨嘮啊。”

沈席君抬頭看一眼紀興晏,仍在不遠處孤零零地站著,消瘦的臉上滿面寥落。這一道立後納妃的懿旨一下,多少親人遠隔、多少情人生離,多少像婉菁和紀興晏這樣的悲劇又要上演。然而,又能奈何?沈席君沉沉地一點頭,道:“我去勸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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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圭如釋重負地嘆了一口氣,欣慰道:“如此這般便是最好。皇上若能大婚,當真是了卻先帝的一樁心病。”

沈席君苦笑一聲,若有所思地看著殿口,日光的映照中、紀興晏的身形愈顯羸弱,她思量許久,嘆氣道:“大人退了吧,哀家想再留紀大人一會兒。”

紀興晏滿臉的懵懂,依言跟隨著太后步輦出了慈寧宮,過了延昌門進入皇城一路北行,卻到了坤寧宮後的御花園。綠蔭如蓋、落英繽紛的盛景倏然入目,一年之前,他在奔赴前線前曾目睹過一次,故地重遊,心境卻已陡轉。

太后步輦在御花園正中的一座重簷j頂的巍峨宮殿前停住,抬眼望去,殿門正中“欽安殿”三字赫然入目。殿中佛堂,乃是宮中祭奠供奉之所,紀興晏心下一驚,低下頭恭候著思言與錦秀將沈席君扶下步輦,然後聽她道:“紀大人行將遠行,哀家再贈你一物,以作餞別。”

紀興晏誠惶誠恐地跟在沈席君身後,穿越欽安殿正殿,徑直來到殿後佛堂前。殿外日頭正烈,可這小小的院落中,只餘紀興晏和沈席君主僕三人,斑駁樹影下是道不盡的寂靜肅穆。

沈席君雙手合十,在佛堂前站定,緩緩道:“婉菁臨走前曾說,此生唯恨,嫁予帝王家。可惜,如今上天似乎又要借我之手,造下無數冤孽了。”

紀興晏沉默著不發一言,許久才道:“君王廣納妃嬪是為國祚綿延,三千佳麗充盈後宮……也是各安其所。”

沈席君轉過身側目看他,不予置否:“哦?即便在婉菁靈前,你也這麼說?”

卻見那瘦弱的書生如遭雷擊地愣在當場,順著沈席君身側望去,佛堂之內、供臺之側,赫然擺放著一方檀木靈位,金粉書就“才人周氏之位”幾字,仍舊熠熠生輝。紀興晏頹然跪下,眼中是無法掩去的傷痛之色,他雙唇微顫,似是努力地壓下了波動的心緒,悲慼道:“臣,惶恐……”

“不必道歉,為人臣者自然該如此說道,可那三千佳麗身後,又有多少有情人在期期艾艾……”沈席君沉沉地嘆息,望向周婉菁的牌位,靜靜道,“那是當年婉菁歿去之時,我私自供奉於此,和帝陵享殿的那個不一樣,你……帶著她回家吧。”

紀興晏驚愕地抬起頭來,抬眼時已是淚流滿面,他哽咽半晌終於伏下身去,泣涕如雨:“臣謝娘娘大恩。”

沈席君眼看思言一步步靜默著上前,取下那一方牌位擦拭乾淨,又靜靜地遞到了紀興晏的懷中。而他亦是靜靜地捧過,神情如獲至寶。

沈席君微微抬手令他起身,待他心緒平靜了一些,才道:“外派的事哀家會與皇帝說,大人應該很快就能成行。還有……大人歸鄉之後還是娶妻生子吧,婉菁也不願你為她傷懷一生、孤獨終老。”

紀興晏寥落地一笑,點了點頭,然後轉身向殿外走去。石青色的朝服襯著他的背影越顯削瘦。沈席君想,或許這一生他還會娶妻,還會有人伴他終老,可是天下之大,只有那個曾經的女子,是他的天下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