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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黯然傷

窗外格登一響,緊接著一名紫衣女子翻了進來。她取下帽子,顧宣站起來,又驚又怒,“你怎麼來了?!”

顧九看了他一眼,走到桌邊倒了杯茶喝了,道:“你還沒死啊?害得我三天之內趕了上千裡路,就想來看看你死的時候是什麼樣子。”顧宣低聲道:“胡鬧!聖上若是知道你不在軍中,大家都會沒命!”

顧九走到他面前,抬頭看著他,鬱郁道:“一年不見,你怎麼就不肯對我親熱一點。”顧宣別開頭,道:“你別這樣,不然兄弟都沒得做。”

顧九嘆口氣,回到桌邊坐下,吊兒郎當地抓了把花生,望向床上的顧雲臻,道:“這小子也還活著。你放出紀陽侯重傷不醒的訊息,到底打的什麼主意?”

她的視線掠過床邊那套掛著的二品爵服,不禁笑道:“喲,這小子啥時得了這身衣服?嘖嘖,真是兇險,這一箭再往上一寸,他就沒命了。”顧宣道:“我們出去說。”

二人躲過所有人,躡手躡腳回了俯仰軒。顧九嗔道:“回來看看你,跟做賊似的。靈州我不守了,你把十一調上去,把我調回來。”說著大搖大擺地坐在顧宣的椅子上。她看見桌上的薛濤箋,拿了起來,笑道:“哈哈,讓我抓到了,老實交待,這個沈其華是誰?”

顧宣卻不答,只斜靠著門,靜靜地看著她。顧九看著那薄薄的紙在自己手中微微抖動,勉強笑道:“我是不是要恭喜你?”

顧宣嘆口氣,走過來將薛濤箋拿下,亦知自己忍心,看著面前英秀的面容像風中的瑟瑟梨花,仍硬著心腸說了下去:“阿九,這輩子是我欠你的。”

顧九卻一把將他推開,笑道:“喂,顧定昭,你又自作多情了。讓十三他們看到,非笑掉大牙不可!”

顧宣默默地看著她,她別開臉,看向牆上的條幅。他的字跡一如昔日,如劍如戟,力透紙背,帶著幾分武將特有的金戈鐵馬之氣。這些年,他的人越發讓人看不明白,只有字還像往年一樣鋒芒畢露。只是顧九知道,他永遠不再是初見時的顧定昭了。

世人只知西路軍顧九有勇有謀,戰功赫赫,卻不知她是易釵而牟,只為報一名少年的救命之恩。她跟了他十年,看著他愛上那個叫霓裳的女子,又親眼看著那女子將利劍刺入他的身體。從此,世上再沒有清磊如松的麒風公子,她也永遠只能做他的兄弟,為他鎮守靈州,為他出生入死。只要邊關一日有顧九,皇帝便一日不敢動顧家。

顧九想,自己這輩子能為他做的,怕也只有這件事了。

※ ※ ※

她轉過頭來,笑容滿面,“你到底打的什麼主意?”顧宣將西京圍場之事一一說了,顧九疑道:“聖上就這麼急著除掉你?”

顧宣道:“阿寐告訴我,畢長榮表面上對聖上忠心耿耿,實際上卻是蘇理廷的人。這事八成是蘇理廷的主意。只要我一死,畢小姐那裡再鬧個什麼事,雲臻這個毛頭小子肯定挺不過,只能被逼著娶了她。以雲臻的性子,肯定是畢長榮手中的傀儡。只要雲臻還在,你就沒有藉口為顧家發兵,到時蘇理廷隨便找個什麼藉口,讓雲臻把畢長榮調到西路軍,再將你調回來。西路軍便不再姓顧。”

顧九道:“那聖上是什麼意思?”顧宣道:“畢長榮主動請求出手除掉我,他肯定樂見其成,趁機也想試探一下我的實力。而且那夜我軍法處置吳驍,見我手段狠辣,只怕他便動了殺機。”

顧九道:“你為什麼不趁機除了畢長榮?謀殺紀陽侯的罪名,誰也擔當不起。”

顧宣冷笑道:“你以為蘇理廷真的只是想為聖上除掉我們顧家嗎?畢長榮若去了靈州,外有西路軍,內有金吾衛,幾個皇子還小,若是聖上有個不測,這攝政大臣自然便是蘇理廷。只可憐雲臻,鬥來鬥去,始終是他們手中的傀儡!”

顧九笑道:“所以你只作不慎被落石砸中,放畢長榮一馬,便是留著蘇理廷一口氣,讓他和聖上鬥?”

顧宣也笑了,道:“對外說是被落石砸中,對聖上當然是說有西夏奸細潛入我朝,陰謀刺殺紀陽侯。現在,西夏的和親使正頭疼如何洗清嫌疑,這和親之事,自然得再議上幾個月。”

顧九拊掌稱妙,“這樣,又可以將裁軍一事往後拖一拖了,聖上和蘇相這回可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顧宣笑道:“既然蘇理廷有異心,咱們何苦與聖上鬥,只推著他站在最前面就是了。”顧九斜睨著他,“蘇理廷老奸巨滑,可不一定會聽你的話。”

“總有法子,讓他心甘情願當箭靶。”顧宣淡淡道。

顧九仰頭看了他一會,道:“那我走了,你繼續鬥吧,我看著這些勾心鬥角就煩,不如回去和十五他們喝酒。”顧宣皺眉道:“你少喝些酒,回頭十五又來信哭訴你虐待他們。路上小心些,別讓人看見了。”

顧九一笑,跳到他面前,轉了一圈,道:“你說我穿裙子好不好看?別人認不認得出我就是顧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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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十年來一直掩於鎧甲下的女兒身軀,此刻穿著一襲淡羅紫衣,長髮用淺碧色的紗帶挽了,頗有幾分大家閨秀的風流體態。只是她常年學男子拱手闊步,一舉一動間總與這身女兒裝束有些不諧。

顧宣哭笑不得,猶豫了一下,終開口道:“說句實話,你穿裙子確實比穿鎧甲好看一些。阿九,你也不小了……”

※ ※ ※

“你既然沒事,我便走了。”顧九打斷了他的話,跳到門口,忽然又回頭道:“我說,顧雲臻這小子又笨又蠢,你真打算兩年後把爵位和軍權還給他?”

顧宣微一皺眉,道:“什麼意思?”顧九道:“你別裝傻。雲臻趕不上你當年的一半,若真的接了爵位,怎麼被人玩死的都不知道。弟兄們可不願意跟著他被玩死。”

顧宣不言。顧九清秀的眉毛挑了挑,忽然間笑了,道:“那一年,你命我死守賀南,我得到的訊息全都是你被西夏兵圍在老鵲山,糧草全絕。若是顧雲臻,只怕會馬上發兵老鵲山吧?”

顧宣仍不言,顧九又道:“好吧,我知道你年紀大了有點健忘,那說近一點的事情。你扶著老侯爺的靈柩回京,叮囑我見機行事。因為出了內鬼,你的訊息我全收不到,只知京城平安無事,我覺得這也太平靜了,平靜得有點不對勁,便連上九道緊急軍報,這才解了顧府之圍。若是顧雲臻,瞻前顧後,怕是只能回京城幫你收屍了。”

顧宣緩緩道:“他還年輕,再說還有兩年時間。”

顧九冷笑,“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依我看,再過十年他也還是如此。他根本就不配穿那身衣服!就拿這次圍場之事來說吧,若是我顧九,必會去救你,便是舍了這條性命也無妨。可他是什麼人?你若不在了,他就是顧家唯一的血脈!救也就罷了,哪有像他那樣一股腦往陷阱裡衝的?!老侯爺別的好他沒學到,這不顧大局、捨身救人倒是學了個……”

她看到顧宣陰沉如冰的目光,心中一凜。她已經觸及了他太多不願再被提及的傷痛,而這傷痛,也是橫亙在他們之間,永遠不可逾越的鴻溝。

她不敢再說下去,不耐道:“算了算了,我不和你多說,你自己考慮。只不過三哥六哥最近有些小動作,你不想看我們兄弟反目成仇,就早做準備。”

顧九翻牆出去的一瞬,忍不住回望屋內,見顧宣正立於窗邊,默默地注視著她,薄唇緊緊地抿成一條線,似乎在壓抑著什麼。看到她回頭,他輕輕地關上了雕花木窗。

※ ※ ※

顧家祠堂永遠是黑色的,黑色的牌位,黑色的門窗,黑色的地磚。因為黑,所以沉重。牆上掛著的列祖列宗畫像,永遠低垂著眼,看著幾輩的子孫後代在這裡跪拜,看著顧家從屍山血海中走到現在。

顧宣坐在靈桌前默默地喝著酒,更覺此處荒涼而孤寂。夜很靜,靜得能聽到外面石榴花掉落在地的聲音。

遠遠的鐘樓上,二更梆鼓罄然敲響。他抬起頭,望向靈桌上羅列如林的牌位,香燭繚繞,青煙嫋嫋,每一個若隱若現的名字,都凝固著一段驚濤駭浪、風起雲湧的往事。

在這樣的一片黑中,顧宣慢慢地自斟自飲,喝著喝著忽然笑了起來。笑罷,他踉踉蹌蹌地爬起來,將顧顯的牌位抱在懷中,又小心翼翼地坐下來。

他凝望著牌位上的“顧公顯之神主”幾個字,最後一個字的那一點,是他點上去的。點上去的那一霎那,他閉上了雙眼,知道這一筆下去,大哥便已渡過忘川河,去往彼岸。卻不知若有來世,是否還能再做兄弟?

他撫摸著牌位上的每一個字。這一生,第一個認識的字,第一次騎馬,第一招槍法,第一次上戰場,都是這個叫顧顯的人教給他的。但他唯獨沒有教過他,應該怎麼去看清一個女人的心。他為救她血染黃沙,為她千里奔波,為她雪夜長跪,得到的卻是穿心的利劍,失去的是親如生父的兄長。

顧夫人走來,看著地上的酒壺。顧宣爬了起來,低聲道:“大嫂。”顧夫人捧過他手中的牌位,輕輕放在靈臺上,道:“定昭,你心中是不是有難以決斷的事情?”

顧宣道:“沒有,只是想起大哥,過來和他說說話。”顧夫人道:“你小時候有什麼難以決斷的事情,就喜歡跑到這裡找你爹說話。”顧宣勉強笑道:“只是小時候淘氣,被大哥打,又不敢在別人面前哭,跑到這裡來哭罷了。”

顧夫人嘆道:“雲臻就沒有你這種福氣,我看著他這麼不成材,有時候真想他爹從地下跳出來,將他痛打一番才好。”顧宣低頭道:“雲臻還年輕,再歷練幾年會好的。”

顧夫人沒有再說,默默地拈了香點上,插在香壇中,向著牌位合掌,閉上雙眼,不知在禱頌什麼,臉上露出一種慨然無畏的神情。離開時,她說道:“定昭,這些年你做得很好,比你大哥做得還要好。所以不管什麼事情,你決定了,就去做吧。”

看著她的背影融入夜色之中,顧宣默然一笑,回頭看著顧顯的靈牌,悄無聲息地說:“大哥,真的要這樣做嗎?”

靈主牌位仍然沉默著,它注視著顧宣,不發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