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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枷鎖沉

顧宣凝視牌位良久,忽然將手中的酒壺擲在地上,大步出了祠堂,把坐在石榴樹下的葉元成往祠堂裡拖。葉元成肥胖的身軀卻像在地上生了根似的,任他拖著拽著,只是自顧自地往嘴裡灌酒。

顧宣臉頰肌肉微顫:“進去到爹孃面前去喝!到大哥面前去喝!”葉元成苦笑道:“定昭,你就當沒有看見我好了。”顧宣怒道:“你有種每晚到祠堂前來跪著,夜夜喝得爛醉,為何沒種到爹孃和大哥面前去跪?”

葉元成再喝了一口,嘆道:“我沒臉見爹孃,更不能連累顧家人。你就讓我自生自滅罷。”他想是喝得多了,舌頭有點打結,手一顫,酒壺也抓不穩,掉落在地。他俯身去撿,顧宣飛起右腳,將酒壺踢出丈餘遠。

葉元成愣了一下,又苦笑道:“定昭,我知道雲臻重傷未醒,你心情不好,可這也不關我的事,何苦拿我撒氣?”

顧宣冷笑,臉卻脹得通紅:“不關你的事?!你不也姓顧嗎?憑什麼你就能置身事外,把這一切讓我一個人來承擔?!你不是我的四哥嗎?不是我顧家幾十年來槍法練得最精、兵法學得最好的顧晟嗎?!”

如同被一道閃電擊中,葉元成剛挺直的身軀又頹然坐回地上。許久,他一臉失落和疲倦,輕聲道:“定昭,這話可再說不得。顧晟早已死於十年前的黑河谷,是因為違反軍紀,玩忽職守,擅自出兵,遭西夏大軍圍剿而死,他死有餘辜。沒有連累顧家上下,是聖上的恩典。我姓葉,名元成,只是顧家聘來的一位門客,不是顧家的人。”

顧宣在他面前蹲下來,比月光更冷的目光盯著他,道:“好啊,既然顧晟已死在黑河谷,那他還回來做什麼?他就應該乾乾淨淨地死在那裡,做一個為國捐軀的英雄!何苦隱姓埋名,拼命吃喝,直到把自己撐成了一個這樣的胖子,還用□□把喉嚨燻壞,讓所有人再也認不出來他就是那個‘戰死沙場’的顧晟?!你說你為的什麼?為顧家?顧家有我,有雲臻,不差你一個。為你自己?顧晟已葬在顧家的祖墳中,不可能再活過來。你死皮賴臉地呆在這裡,是不是怨恨當年大哥堅決不肯認你,讓你人不人,鬼不鬼地活著?是不是在等著看顧家如何敗在我和雲臻手中?!”

葉元成道:“定昭,你喝醉了,我不和你說。”說著伸手想去拿被顧宣踢開的酒壺,可他跪得太久了而且又喝得太多了,雙腳像秋風中的樹葉一般打顫,剛一站起,便又跪坐在地。他只得爬著往前去撿酒壺,顧宣再起一腳,酒壺高高地飛入了祠堂內。

葉元成趴在地上,沉默了許久,一字一句道:“定昭,你不要逼我。”

“逼你?”顧宣厲聲道:“我今天就是要逼你!”

他猛地揪起葉元成的衣衫,將他頸間貼肉戴著的一枚玉佩扯了出來。葉元成怒道:“顧宣!”顧宣右手用力一扯,將那玉佩扯落。葉元成怒喝一聲撲上來,二人糾打成一團,葉元成小山一樣的身軀壓得顧宣喘不過氣來,頻頻咳嗽,他拼力騰出右手,在葉元成膝蓋處用力一撓。葉元成頓時洩了氣,顧宣用力將他推開,往祠堂裡爬去。

葉元成又撲上來,二人再次糾纏在一起,打得卻都全無章法,衣服都被撕破了,如同兩隻野獸,眼睛都逐漸變得腥紅,喘氣聲像是從地獄中發出來的一般。

顧宣終於一腳將葉元成踹開,爬入祠堂內,將玉佩擺在一塊靈牌前,轉過頭看著門檻外的葉元成,呵呵笑道:“有種就進來拿啊!你說你早已不是顧家人,那還要這玉佩做什麼?你就不怕被人發現你的真實身份嗎?”

葉元成趴在門檻上劇烈喘氣,良久,他緩緩地抬起頭。十年來,他第一次這麼近地望入祠堂,滿堂燭火照著黑壓壓的一色靈牌,其中一面靈牌上赫赫然的“顧公晟之神主”六個字,像一道閃電般刺痛了他的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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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無可避。

※ ※ ※

那一年,他拄槍站在黑河邊,身上鎧甲血跡斑斑,前面是滾滾波濤,身邊只有十餘名親兵。親兵打暈了他,將他藏在屍體堆裡,然後換上他的將軍鎧甲,將西夏主力引開。他醒來後,便帶著十餘處傷口,拖著一瘸一拐的右腿,從黑河谷的屍堆中爬出來,食草根,飲雪水,小心翼翼地躲過西夏兵的搜捕。當他爬了兩個月,像個奄奄一息的叫化子一般爬回靈州軍營的時候,大哥顧顯看著他的眼神,刺得他心如刀絞。那種痛不欲生的感覺就如同今日一樣。

“元初,你可知錯?”

是,他鑄成了大錯。

他顧晟自幼被譽為神童,三歲學文,五歲練武,顧家槍法耍得出神入化,十四歲便奪了武狀元,一時間意氣風發、睥睨天下。只是誰也不知他灑脫驕縱的外表下,隱藏著一個深深的遺恨:恨自己為何不是長子,為何不能承繼爵位,名正言順地統領二十萬西路軍。

春風得意時,以為整個世界都是自己的,以為憑著一身才華可以捭闔天下、縱橫無敵。卻不知道有些念頭一旦滋生,就如同有毒的藤蔓紮下了根,然後便越纏越緊、越長越茂盛,直到把殘存的理智生生絞殺。他太年輕,還不知道剋制自己的慾念,更不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都是會給有心人留下蛛絲馬跡的。

蘇理廷以重臣身份來與他結交,把酒言歡,刻意奉承,他便入了彀,認為天下之大,唯有蘇相才是知己,也只有蘇相才能助自己登上顧家的最高位置。

沉默寡言、只知守成的兄長不管說什麼,在他耳中都是刺;顧顯起用毫無血緣的年輕孤兒,他更是嗤之以鼻。在他看來,顧大蠢笨,顧三魯莽,顧六愚忠,顧八更不過是個乳臭未乾的書呆子。

他確實是聰明的,蘇理廷只不過在信中稍稍暗示了一下,他便心領神會,摩拳擦掌要戰場揚威,他要用兄長的慘敗來襯托自己的大勝。擅自出兵黑河谷,結果是一萬手下陣亡,將本該是自己職責所在的戰略重地拱手讓敵。若非顧顯及時帶兵奪回鎮西關,付出顧二顧四顧五陣亡的慘痛代價,西夏兵早已長驅直入,馬踏中原。

而親兵假扮的“他”――顧家四郎顧晟,在黑河谷一役中誓死不降,被西夏兵追入一間破茅屋,放火燒屋,在烈火中燒得面目全非,以身殉國。

歷盡艱辛回到靈州軍營的他得悉一切,卻仍不肯相信這是事實。他發瘋般地將蘇理廷的書信找出來,可那封信上最關鍵的一句話,早已如露水般消於無形,彷彿從來不曾存在過。

那時候,他才知道這世上有一種藥水,可以像墨一樣寫在紙上,但一個月後便會如露水般消失。那時候,他也才知道,原來蘇理廷的心腹早已在隴南領兵等待,如果顧顯沒有奪回鎮西關,西夏兵長驅直入,他就會名正言順地接掌慘敗的西路軍。等待著顧家的,就會是兵敗滅門之禍。

“元初,你雖擅自出兵,疏忽職守,但念在你已以身殉國,且西路軍已奪回鎮西關,並未造成國土淪喪,朝廷法外開恩,不再追究你的責任,允你葬回顧家祖墳,賜你忠烈將軍封號。”大哥說著這句話時,眼神中充滿沉痛,“元初,你回來得太晚了,一個月前,你的‘遺體’已經運回京城,由你大嫂主持祭儀,下葬在爹孃的墳墓旁邊。”

從此,世上再也沒有了顧晟這個人,只有像老鼠一樣苟活在暗無天日之處、日日夜夜借酒澆愁的葉元成。一年過去,他胖得誰也認不出來,再用□□燻嘶了嗓子後,便悄然回到了顧府,當了一名司庫的師爺。接下來的日子,他默默地看著大哥戰死,看著幼弟執掌顧家,看著雲臻長大成人。

從此,金風細雨的京都再也沒有那個鮮衣怒馬、一日看盡長安花的顧家四郎,只有顧府沉默寡言的肥師爺葉元成。

每當深夜時,睡在冰冷的床上,他只能藉著祖傳玉佩的那一點點溫度,憶起自己的前世今生,記起自己骨子裡還流淌著顧家兒郎的血。但他卻不敢再踏入祠堂半步,他怕面對列祖列宗神主,那一排排一列列沉默的牌位,就像一座沉默的大山,壓得他透不過氣來。他更害怕看見寫著自己名字的那面牌位,那是他所揹負的恥辱和愧疚的鐵證。

※ ※ ※

葉元成弓起肥碩的身軀,趴在門檻上,看著那塊放在寫著自己名字牌位前的玉佩,卻怎麼也沒有力氣爬過這道門檻。

顧顯蹲在門檻前,望著他,冷冷地笑,“你去拿啊!你怕什麼?大哥已經死了,再也沒有人可以壓著你。這顧家的家業還有你的一分,你大可以去河套,天高海闊,為什麼還要守在這裡?為什麼要這麼不明不白地活著?你是不是不甘心?是不是還在恨大哥?!”

他的聲音雖輕,卻字字都刺得血肉飛濺。

葉元成猛地抬起頭,惡狠狠地直視顧宣,良久,咬牙切齒道:“你呢?定昭,你又在恨什麼?”

他桀桀地笑了起來,嘶啞的聲音聽起來像是一隻夜梟在哀鳴。他爬起來,一步步走入祠堂,走到顧顯的靈牌前,“顧宣,你敢不敢對著大哥的靈牌說一句,你從來沒有怨恨過他?”

顧宣身形搖晃了一下,面色霎時變得灰白。

“我沒看錯吧?”葉元成仰頭笑了起來,笑得臉上的肥肉亂顫,鼻涕、淚水混作一團,“是,我是恨大哥,恨他讓我永遠活在他的陰影之下!恨他死得太早,不能看到我用自己的血洗清我的恥辱!可我更恨我自己,是我自己狂妄自大鑄下大錯,才變成今天這個樣子,連宗祠都進不得!”

他一步步逼近顧宣,眼中閃著痛苦而又快意的光芒,“可你呢?定昭,你是不是也曾有過恨自己不是長子的時候?老狐狸下那道旨,你一定在暗中恨得咬牙切齒吧?你千辛萬苦平定邊疆,卻讓別人坐享其成;你在朝中如履薄冰,與老狐狸們鬥智鬥勇,到頭來卻名不正言不順,還是要將這個位子還給乳臭未乾的顧雲臻!”

他多年來從來沒有這麼痛快地說過話,看著顧宣的面色,越說越亢奮,“定昭,我曾問過你,你究竟在怕什麼。我替你說了吧,你怕你將兵權交給雲臻後,顧府會在他的手上毀於一旦;你怕好不容易維護下來的西路軍,會因為他的年少魯莽而分崩離析;你怕你親如手足的同袍兄弟會因為他而一個接一個不明不白地死去!”

顧宣看著地磚上的燭影,悲哀地笑了笑,良久,低聲道:“是,四哥,我恨……”

葉元成嗤笑幾聲,笑得比哭還難聽。顧宣慢慢抬起眼來,看著他,道:“我恨的是大哥當初為什麼要捨命救我,將這麼一副重擔全壓在我一個人身上,我恨聖上除我顧家之心不熄,我恨我有心整肅邊境卻名不正言不順,處處受到各族勢力的掣肘。我更恨我顧家的子孫,這些年來一直要活在陰謀詭計、腥風血雨之中,一個接一個不明不白地含冤死去。我恨我顧家人生下來就要承擔的這種命運!”

葉元成再也支撐不住,雙腿一晃,軟倒在地。

顧宣的話猶在他耳邊繼續,“四哥,你上次說我管教雲臻的方法錯了,問我到底在怕什麼?我現在告訴你吧,我怕雲臻會走我們的老路,怕他會經歷我們所經歷過的背叛和暗算,還有一次又一次失去親人的痛苦……所以這幾年,我才會那樣管束他,我本想把他護在我的羽翼之下,讓他無憂無慮地長大……我本來以為這幾年能將邊境和朝廷的事情都解決掉,讓雲臻接手的是一個乾乾淨淨的顧家,一個乾乾淨淨的邊境。可是,現在各方步步緊逼,形勢越來越複雜,時不我待,兩年之內,我恐怕做不到了……”

※ ※ ※

時不我待,兩年之內,我恐怕做不到了……

這樣的話,何其耳熟。

葉元成清晰地記得,養好傷後的某一天,大哥來找自己,兩個人牽著戰馬去河邊飲馬。斯時正是深秋,塞上的枯草深得沒過了膝蓋,大哥將戰馬牽到河邊,秋風吹動他的長袍,他凝望著邊塞落日,低嘆著說了一句。

“元初,有生之年,我恐怕做不到了……”

大哥說著這句話時,眉間的隱憂和苦痛,只有顧家的子孫才能懂。

顧家本是前番舊將,手下十萬兵士均來自西疆各族。太宗立朝之初,挾二十萬大軍而來,西疆各民族惶惶不安。戰,各族沒有勝算,且本就是一盤散沙,各懷心機;降,要將多年來辛苦維護的地盤交出來,任何一位族長都無法向族民交待。

於是顧家便被推到了最前面,顧汴率部投誠,休止干戈,太宗答應顧氏世代襲爵,邊境由西路軍鎮守。在西路軍的庇護下,各族仍然維持著之前的地盤,朝廷和西疆各族這麼多年下來,便保持了一種微妙的平衡。

“元初,這樣的平衡,於我顧家,是一把雙刃劍啊……”顧顯負手在枯草中慢慢走著,嘆道:“我顧氏這麼多年來為了邊境的安定而殫精竭慮,可朝廷仍視我們為異類,處心積慮要讓顧家斷子絕孫,好名正言順地收回兵權、整肅西境;西疆各族呢,又怕顧家投誠日久,真的效忠了朝廷,出賣他們的利益,除了與西夏這個外敵作戰時能齊心協力,其餘諸事都是各自為政。西夏呢,因為有了顧家,他們不能東進一步,更是視我們如眼中釘,恨不能除之而後快。顧家子孫這麼多年來,為了‘邊境安定’四個字,根本抽身不得,一直活在各方的提防和算計之中,死在陰謀詭計中的更是……唉,此番若不是你的親兵替你而死,你也早就成為祠堂中的一個牌位了!”

顧晟哽咽不能言語,慢慢地跪在枯草之中。

顧顯凝目天際,輕聲道:“元初,我一直有一個願望。希望西疆可以永保安定,而我顧氏子孫也可以無憂無慮、快樂自在地長大,沒有時刻會被誅家滅族、斷子絕孫的恐懼。他們可以自己選擇習文還是練武、入仕或是歸隱,甚至經商、做田下翁,都行;他們可以選擇自己心愛的女子,生很多的孩子,可以不再為保住家族而前赴後繼地犧牲自己,我顧家的女人也不用再經歷流產、絕育、孩兒早夭之苦……”

他緩緩地轉過頭來,鄭重道:“元初,我本不想讓你面對這些,可現在,我不得不改變主意了。你現在有兩條路可以選擇,一是去河套,再也不要回來;二是回到顧家,我有更重要的擔子要交給你。”

顧晟雙眸通紅地抬起頭來,顧顯低頭凝望著他,輕聲道:“元初,若是哪一天我不幸身死,我希望,在我手上沒能實現的願望,有朝一日,在你、定昭或者雲臻的手上可以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