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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梅先生

這是一間約莫兩丈見方的石室,三面牆壁均由麻石勾漿砌成。除了東面牆上一個半尺見方的小窗偶爾能透進一絲外面的空氣,整個石室中瀰漫著潮溼黴臭的氣味。

顧雲臻蹲在牆角,呆呆地望著那個小窗。

關進來已經有五天了,大理寺丞每天例行提他去問案,他將能說的翻來覆去說了數十遍,說得唇幹舌燥,大理寺丞卻只是微笑著請他在案卷後按下手印。說到最後,他自己也洩了氣,連自己都不知道那銀票究竟是何時不見的,又怎麼能讓別人相信?

天牢外應是下起了小雨,滴嗒、滴嗒,這枯燥機械的滴嗒聲折磨著顧雲臻的聽覺,令他越來越焦燥,終於再難剋制滿腔痛悔之意,懊喪地叫了一聲,將額頭狠狠撞向石壁。

石室內鬱熱的空氣因為他的叫聲和撞牆聲而起了小小的波動,驚動了同牢之人。同牢之人放下了手中的筆,向他走來。

這是一位約五十歲的清瘦老者,想是在牢房中關了很久,臉色蒼白,兩鬢微霜,相貌普通至極,普通得讓顧雲臻被關進來後只看了他一眼,就再也沒有留意過他。

他在顧雲臻面前蹲下來,用平靜的語調道:“換個地方。”

顧雲臻心中正是痛悔已極,根本沒聽進去他的話,仍舊用額頭撞著石壁。老者伸出手來,拍了拍他的肩,語氣仍然十分平靜,“勞駕,換個地方。”

顧雲臻呆呆地抬起臉來,鮮血自他額頭緩緩流下,襯著他猩紅的雙眸,在這昏暗的石室中,乍一看,頗有幾分猙獰之意。

老者卻仍是很平靜地看著他,指著他方才撞的石壁道:“這是當年楊克寬楊大人自剖丹心的地方,你若自問比不上他,請換個地方撞,不要玷汙了這塊石頭。”

顧雲臻聽到“楊克寬”三字,眸光一抖,看向方才自己撞牆的地方。只見那塊麻石上,除了自己方才撞出的血跡,隱約覆蓋著一層赭紅色,因為年代久遠,若非細看,還真是難以分辨。

他對惠宗年間這位“丹心照千古”的諫臣心存敬意,便挪動發麻的雙腿,往左移了數尺。老者卻又指著他面前的石壁,道:“這是英宗年間嚴輔成嚴相撞牆自盡的地方,你自問有他那般大奸大惡,就請便。”

顧雲臻一陣噁心,連忙再往左挪動數尺。老者卻又道:“女帝年間,袁玄暉在這間牢房裡自縊,未曾斷氣,放下來後,他又用碎碗割脈,血流滿地,最後就靠在這裡斷的氣。”

顧雲臻聽說名冠本朝的第一男寵就是死在這處,不禁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可再往旁邊移,就是牆角了。他尚在愣怔之時,老者又拍了拍他的肩,挪開靠近牆角的一把枯草,道:“這處最適合你,請便,動靜小一點,別打擾老夫。”說罷拂了拂衣襟,依舊坐回原處,在油燈下提筆疾書,沒有再看上顧雲臻一眼。

顧雲臻看向老者方才指向的石壁,只見那處所用的石頭與別處的麻石有所不同,是尋常的青石,且是小小的不規則的一塊,想是當初砌石室時,大塊的麻石用完了,就用了這塊普通青石補缺。

顧雲臻呆了半晌,終於明白過來這老者是在譏諷自己,不禁有些惱羞成怒,正要站起來,卻聽腳步聲自遠而近。

※ ※ ※

來的是這座天牢的獄官,他舉著油燈在獄道中不急不緩地走著,腰側大串的銅匙隨著他的走動發出叮噹的清脆聲音。經過一間又一間的牢房,他的臉始終像石頭一般冰冷,但在看到那老者時,頓時像笑開了一朵花。

“梅先生,昨夜睡得可好?”獄官開啟鐵柵欄上的銅鎖,鑽了進來,同時將手中的竹籃放在地上,掀開蓋著的粗布,端出一壺酒,一碟牛肉,一碟鹹豆角。

被稱作“梅先生”的老者放下筆,微笑道:“還行,就是這小子有點磨牙,吵了我的安寧。”

獄官連忙回頭瞪了顧雲臻一眼,又轉頭陪笑道:“實在是其他的牢房都滿了,不然也不會塞一個人進來,擾了梅先生的清靜。”說著替那梅先生倒了一杯酒。

顧雲臻早聽說天牢是世間最陰森最恐怖的地方,天牢的獄官個個都如凶神惡煞一般,卻沒料到這位被關在天牢天字號房的梅先生竟能有這般待遇,一時看得瞠目結舌。

梅先生喝了一口酒,又嘗了一筷牛肉,嘆道:“看來,這回又是一件大案子。”

“正是。”獄官又替他斟滿了酒,輕聲道:“比當年您那案子牽連進來的人還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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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先生嘆了口氣,沒有再說,待吃得差不多了,才放下筷子,微笑道:“國俊呢?怎麼不來看老夫?”

獄官等的正是這句話,當下躬腰道:“正要請梅先生指點。”他愁形於色,道:“國俊雖蒙先生指點,做得一手錦繡文章,又得郡王恩顧,能脫離賤籍,中得了舉人,但當前的形勢,不管是找柳相還是鄭相,沒有五千兩銀子進貢,明年的春闈只怕……”

梅先生微微一笑,輕聲吐出兩字:“不考。”

“不考?”獄官驚訝地望著他,旋即激動地搖頭,“不行,我易家世代牢役,就指著國俊能殿試題名,光宗耀祖,後代永脫賤籍,豈能不考?”

梅先生哂笑一聲,道:“我且問你,你在這天牢二十多年,有多少人被關進來,又有多少人被抬出去,數過嗎?”

易獄官道:“哪裡數得清楚?”

“那我再問你,有資格關進這天牢的人,至少都是朝廷五品以上大員,他們或是鄭相的人,或是柳相的人。國俊的出身、資歷,能和他們比嗎?”

易獄官張口結舌了半晌,愣愣道:“可、可蘇相那裡是鐵板一塊,要想入仕,除了鄭相,就只能找柳相啊。”

梅先生嘆了口氣,指了指一邊呆立著的顧雲臻,道:“這一位既然有資格入天字號牢房,又這麼年輕,想必定是世襲侯爵之尊。”

易獄官忙道:“正是,這位是紀陽府的小侯爺。”

梅先生面上掠過一抹訝色,仔細看了顧雲臻一眼,皺眉道:“你是顧明永的兒子?”顧雲臻只覺他這一眼頗有恨鐵不成鋼的不屑之意,一時羞愧難當,低聲道:“正是,您認識先父?”

梅先生冷哼一聲,道:“紀陽侯若是泉下有知,看見自己的兒子這般不成材,只怕也會死不瞑目。”

顧雲臻羞得恨不得地上有個地洞讓自己鑽進去。梅先生卻沒有再看他,轉頭看向那易獄官,道:“以小紀陽侯之尊,尚不能倖免,你覺得,國俊即使高中狀元,又能獨善其身嗎?”

易獄官忽然間如醍醐灌頂,拜倒在地:“求梅先生指條明路。”

梅先生提筆寫了一封信,折起來交給易獄官,道:“你叫國俊拿著這信去找太學的常博士,常博士會收國俊入太學。現在,也只有太學是一片清靜之地,沒有被黨爭的汙濁所染。”

易獄官尚有猶豫之色,梅先生嘆道:“聽我的吧,數年之內,黨爭必清,你讓國俊這幾年安心在太學讀書,切莫捲入黨爭之中,切記!”

易獄官咬了咬牙,露出決絕的神色,道:“就聽梅先生的!”

鑰匙的叮噹聲逐漸遠去,梅先生抬起頭來,神情凝肅,彷彿在傾聽這叮噹之聲,又彷彿在聽著遠處傳來的犯人的哀嚎聲。油燭的火焰在他眸中跳躍,他低低地嘆了聲,“黨爭之禍,國之不幸啊!”

顧雲臻看著他清癯的側面,腦中靈光一閃,指著他叫道:“您、您、您是梅先生!梅懷素先生!”

“梅懷素”三字自口中說出來,連他自己都在心中暗暗吸了口冷氣。激動、震驚、興奮,種種情緒無以言表。

梅懷素,曾經的一代帝師,學博天下,廉介忠貞,今上登基之初曾為輔國重臣。卻在十多年前捲入“魯王觀星”一案,自此銷聲匿跡,世人皆傳他已經死在酷刑之下,卻原來一直關在這天牢的天字號牢房之中!照今日所見,他不但未死,還在這天牢之中活得很自在,對天下事瞭如指掌,還能令世上最兇殘的獄官對他敬若神明。

顧雲臻呆立半晌,忽然間福至心靈,拜倒在梅懷素身前,磕了三個頭,大聲道:“顧雲臻魯鈍,求梅先生指點!”

※ ※ ※

出了鬼月,宮中諸般禁忌皆去,只是所有人都聽說朝中鄭柳二黨為了兵器庫帳冊之事鬧得不可開交,互相攻訐,攀咬進來的官吏越來越多,一時間不知摘了多少人的紗帽,連顧小侯爺也被牽連了進來,皇帝的臉色不太好看,便都小心翼翼地行事。這日皇帝忽然要射箭,忙都簇擁了他往校場去。

蘇理廷入校場時,皇帝正一箭中了鵠心,太監們拍紅了手掌,只恐自己的喝彩聲不夠響亮。皇帝心情好了許多,見蘇理廷來,笑道:“燮安來了,來,你試試。”

蘇理廷多年沒聽過皇帝直呼自己的字,忙上前恭恭敬敬地接了御弓,卻連鵠牌也沒有中,他尷尬笑道:“臣久疏弓馬,讓陛下見笑。”皇帝拍了拍他的肩,大笑道:“當年你的箭術可是強過朕的。”又道:“你陪朕走走。”

二人上了宮城最高處的牆樓,眺望皇城內外,皇帝感慨道:“燮安啊,還記得我們年輕時去塞外的事情嗎?”

蘇理廷一驚,皇帝已續道:“朕記得你與壽寧為了爭一隻狍子打了一架,誰也不放手,誰也沒有贏,那時候真是好啊――”皇帝眯起眼來,遙遙望向西北方,眼神落在一隻凌空盤旋的老鷹身上,道:“敢打架,敢為了一隻狍子爭個你死我活,敢混到西路軍中看顧顯訓練部下,甚至還敢裝成商隊,往西夏去參加什麼賽馬節。”

蘇理廷想起正是在那次賽馬節上認識了沈紅棠,不禁心中一痛。皇帝嘆息道:“可現在,壽寧因為他爹的事情灰了心,埋頭做他的太醫,死也不願意輔佐朕;你呢,雖然還呆在朕的身邊,可也不像以前那樣敢說敢做,有什麼話都悶在心裡,生怕朕惱了你。”

蘇理廷陪笑道:“陛下……”

皇帝今日似乎只是需要一個聽客,續道:“朕呢,除了每年的春秋兩狩,皇陵祭典,不記得有多少年沒有出過京城了。更別提像當年一樣和你們縱騎塞上,打馬草原。朕那時候和你們說過,如若朕得登大寶,一定要做四件事情,燮安,你還記得嗎?”

蘇理廷道:“臣記得,一要平定雲南,二要澄清吏治,三要整頓漕運,四要收回離島。”

皇帝苦笑道:“可登基十六年來,朕連一件事情都沒有做好。雲南王擁兵自重,朝中黨爭愈演愈烈,漕幫逐日勢大,離島脫治已久。燮安,朕真是愧對先帝!可是――”他轉過身來,盯著蘇理廷,道:“你知不知道,朕為什麼做不成這四件事情?”

蘇理廷垂下頭,感覺到皇帝的目光如芒刺背,不敢作答。皇帝看了他許久,慢慢地收回目光,仍望向遠處,道:“朕知道你心裡清楚,朕束手束腳,想幹的事情幹不了,只有一個原因。”他倏地將手指向西面,一字一句道:“西――路――軍!顧――家!”

他焦燥地拍著牆垛,道:“顧家一日不除,二十萬西路軍便是朕最大的擔憂,不敢發兵征討雲南王,不敢下狠手整頓吏治和漕運,不能毫無後顧之憂地攻過東海收復離島,什麼都做不了!顧家……”

他咬牙道:“顧家,就是我朝最大的一顆毒瘤!這顆毒瘤不除,國無寧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