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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渾水潭

蘇理廷撩起官袍,慢慢地跪了下來,道:“臣愧對陛下,不能為陛下分憂。但臣仍有一言,請陛下息怒,現在還不到殺顧家叔侄的時候。”

皇帝怒氣衝衝,不顧體面地踢了城牆一腳,“為什麼不能殺?!”

“陛下,西路軍本是前番舊將投誠而來,部下多為前番蠻民,只聽從顧家號令。這幾十年來,他們雖然為我朝西面屏障,卻一直擁兵邊塞,還有很多人娶的仍是邊境蠻民。邊塞民族眾多,形勢複雜,並不是將顧宣叔侄斬了就能夠解決的。顧九等人不除,西路軍不進行整頓,邊境各族不收服,西路軍之憂便一日不能解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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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默然不語。蘇理廷繼續說道:“解除西路軍之憂,不能急在一時。只能按陛下之前設想的:以和親穩住西夏,離間顧氏叔侄,臣再暗中派人打入西路軍,一步步分化十八郎及諸將領,陛下再逐步與西境各族接觸,頒佈移民惠民之政。待顧氏叔侄鬥得差不多了,西路軍元氣大傷,咱們才能出手。”

他靠近皇帝,輕聲道:“臣那‘女兒’回報,顧宣已經忍不住了,在府中與顧雲臻爭吵了多次,又將顧三調了回來。陛下再忍忍,現在殺顧氏叔侄不到時候,反而會讓顧九有了造反的藉口。”

“朕知道。”皇帝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慢慢鬆開因為焦燥而緊握著的手,無奈地拍了拍城牆。他眯起眼睛看著空中浮雲,眼角的皺紋清晰可見。蘇理廷忽然間發覺,自己少年時便跟隨的這個人,曾經馳騁草原一箭雙鵰的慄王世子,曾經在登上鑾臺丹墀時躊躇滿志的君王,終於也現出了幾分老態。

長風拂來,吹得城牆上的旗幟獵獵作響,二人一時都陷入各自的情緒之中,沒有再說話。直到皇帝揮了揮手,蘇理廷才躬身離去。

待他去得遠了,皇帝冷笑一聲,拿起先前擱在城垛處的遒木勁弓,拉步端肘,血脈一張,吐氣聲中,白羽鐵矢像一顆白色的流星飛向天際。但聞天上一羽孤雁哀鳴一聲,墜落於地。

※ ※ ※

“陛下好箭法!”一個身影從城牆轉彎的陰影處走出來。

皇帝並沒有轉頭,放下弓,道:“皇叔,看來你說得沒錯,蘇理廷真的和顧宣一條心了。”

皇帝的堂叔,溧陽郡公,多年來在宗人府賦著一份閒職,每日在府中和夫人們喝喝小酒,養養花,遛遛鳥,再養個戲班子,日子過得著實悠閒,所以保養得十分好,面白微胖,五官長得很溫和。他說出來的話也是不急不緩的:“當初蘇理廷說要將一個假女兒嫁入顧家當暗探,臣便覺得奇怪。以顧宣那麼精明的人,會被他騙過?現在看來,這是蘇顧兩人聯手在陛下面前演的一場戲,背地裡兩人有什麼圖謀,陛下不得不防。”

皇帝想起前日收到的暗報,顧宣偕新婚妻子回蘇府探親,伉儷情深,哪像對待一名暗探的樣子?不禁冷哼一聲:“朕已點醒了他,蘇理廷若還是執迷不悟,一條道走到黑,要為顧家陪葬,那可就別怨朕不念舊情了!”

溧陽郡公深垂著頭,不敢接話。

皇帝想是也覺得自己的語氣太森寒了些,調整了一下情緒,和聲道:“皇叔,這些年,為了不讓你被捲入黨爭之中,只能委屈你呆在宗人府。現在連蘇理廷也投向了顧宣,朕身邊沒有一個信得過的人,你還是回來幫幫朕吧。”

溧陽郡公緩緩地跪下來,道:“臣有一言。”

“皇叔請說。”皇帝忙上前兩步將他扶起。

溧陽郡公道:“兵器庫帳冊一案,陛下若再不作處置,後患無窮。”

皇帝嘆道:“朕知道。顧宣這一手,實在是太陰毒了一些。”

溧陽郡公道:“兵部這上千萬兩銀子是一塊大肥肉,不管是鄭相還是柳相,或者顧家,都脫不了干係。這帳冊丟失,本就是他們三方不謀而合演的一齣戲,只不過趁機將顧雲臻拖下水罷了。這案子本就是查不清的,只會讓卷進來的官員越來越多,等再多一些人,陛下便不好處置了,總不可能將朝中大半官員都法辦吧。”

皇帝恨恨道:“只怪顧雲臻太不爭氣,根本鬥不過顧宣。現在顧宣又拉攏了蘇理廷,朕實是……”

他咬牙切齒,明知現在還不到動怒的時候,卻仍控制不住心頭的焦燥之意,恨不得馬上回到建極殿,吃一粒清心丸,才能平息這股被最信任之人背叛的怒火。

溧陽郡公續道:“陛下當初召蘇理廷入內閣為首輔,為的就是牽制鄭柳二人,眼下既然蘇顧又成一派勢力,陛下何不扶另外一人來牽制蘇理廷和顧宣呢?”

皇帝急速喘了幾口氣,努力平定心中怒意,凝眉思忖片刻,道:“顧雲臻終究嫩了一點,誰合適呢?”

“陛下――”溧陽郡公靠近兩步,輕聲道:“蘇理廷這輩子,最敬佩和最害怕的人是誰?陛下想來不會忘記。”

皇帝腦中似有一道閃電劃過,突然想起一人,失聲道:“梅懷素?!”

“正是。”溧陽郡公陰惻惻地道:“現在想來,蘇理廷的狼子野心在十多年前便已露端倪,當今世上,他只怕梅懷素一人,所以才借‘魯王觀星’一案將梅懷素構陷入獄。若有梅懷素在,蘇理廷的首輔之位能坐得這麼順當嗎?”

皇帝思忖良久,慢慢地露出一絲笑容。他似乎忘記了當年正是自己忌憚梅懷素的才華和威望,便順水推舟將其打入天牢,一關就是十四年,這刻用無限惋惜的語氣嘆道:“梅先生對朕也有授業之恩,委屈他在天牢呆了十多年,也是時候撥亂反正,讓他出來輔佐朕了。”

他扼著指節,笑得漸有幾分舒暢:“有了梅懷素,看他蘇理廷和顧宣能翻出多大的浪!只是顧雲臻一案――”

溧陽郡公微笑道:“大理寺多的是刑名高手,自可以將案卷做得天衣無縫。”

“就這麼便宜了顧雲臻這小子?”皇帝還是有些不甘心。

“現在根本不用咱們對付他,自有顧宣下手,陛下何不隔岸觀火?必要時,陛下還得幫一幫顧雲臻。眼下第一步,可以給這小子心裡添一把火,這把火嘛,就讓顧宣親自去燒。”

※ ※ ※

京都的上空烏雲密佈,眼見入秋以來的第一場大雨就要滂沱而下。

風捲入庭院,將滿院的草屑和塵土吹得團團轉。偶爾兩片樹葉撲進窗來,落在案頭上,其華渾然不覺,仍埋頭看書。

一道霹靂閃過,雨終於打下來了,譁啦啦落成一片,天色黯淡如暮。紫英收了油傘,半個肩頭溼漉漉地從外面進來,其華忙放下書,問道:“怎樣?”

紫英從懷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小竹筒,將塞在裡面的小紙卷取出來,道:“大哥說,昨日又有十餘名五品以上官員被押入天牢,天牢已經關滿了人。聽說再這樣下去,只怕要動用詔獄了。”

其華接過小紙卷細看,松了一口氣似地微笑,一直鬱鎖著的秀眉也舒展開來。紫英輕聲問道:“小姐,關的人越多,您怎麼越高興?”

其華的聲音有幾分激動,“紫英,前朝史鑑和本朝的刑律我都細細讀了一番,像這樣的案子,牽扯進來的官員越多,朝廷越不好處置。比如――”她拿起前朝史鑑,翻至某一頁,道:“像前朝鋌擊案,受牽連入獄的官員達到上千人,超過了京官的一半,朝廷幾近癱瘓,最後成帝不得不讓人將所有罪責推到一名太監的身上,將這些官員都無罪開釋,這才平息了一場足以動搖皇權的仕宦風波。”

見紫英似懂非懂,她推開窗,指著窗外的荷池,道:“就好比一池水,假如清澈見底,裡面有多少魚一見便知,要逮住它們中的某一條是很容易的事情。但如果把這池底的淤泥都翻出來,令整個池塘渾濁不堪,這時再去撈魚,不但撈不到想要逮的那條魚,說不定撈上來的全是雜草淤泥。到最後,撈魚者不得不罷手,等淤泥沉澱下去,池水恢復清澈,才能下手。”

紫英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笑道:“我說呢,小姐這幾日怎麼老拿這些書在看,好像越來越不著急似的。”

其華輕聲道:“只要這案子有轉機,然後咱們這裡將該關的人仍舊關緊了,雲臻就能度過這個難關。現在,就是比誰更有耐心、更沉得住氣了。”

她思忖良久,開啟屋角一口用來裝嫁妝的箱子,從裡面再取出幾樣東西來,輕聲道:“你讓你哥哥將這幾樣東西拿去賣了,繼續結交大理寺的人,這個案子有什麼進展,就叫他來通知我們。只是小心一點,別讓大夫人那裡的人知道了。”

紫英接過東西,道:“小姐放心,二門上的吳婆子已經收了我們一百兩銀子,若是被發現了,她也是死路一條,定不會亂說的。”

紫英去後,其華思慮半晌,舉了油傘,往瑞雪堂來。顧夫人正歪在榻上神情懨懨地和表小姐們說話,見她獨自進來,裙裾的下襬還被大雨淋溼,便虛弱地問道:“怎麼身邊也沒個侍候的人?紫英呢?”

其華將油傘遞給丫環,道:“紫英前幾天中了暑,這一變天又著了涼,兩相夾擊,躺在床上起不來,我讓她好生歇著。”

“這可不行。”顧夫人道:“得給你那裡再配幾個丫環才是。”其華忙道:“我在尼庵時什麼事情都是自己做,還真不習慣身邊有太多人侍候。”又上前扶起顧夫人,道:“大嫂可覺得好些?”

顧夫人愁眉苦臉地嘆道:“雲臻一日沒有回來,我又能好到哪裡去?”

其華在她腰後塞了個軟枕,柔聲勸道:“大嫂莫急。聽說現在受這個案子牽連的官員越來越多,但宮中反而沒有了動靜,這說明聖上對如何處置這個案子開始猶豫起來。這是好事,說不定雲臻明兒就回來了,您若是再不好起來,他回來看到,豈不憂心?”

顧夫人尚未說話,屋外丫環笑道:“侯爺來了。”

※ ※ ※

表小姐們忙都避到屏風後,顧宣進來,先給顧夫人請了安,目光掃過一邊的其華,微笑道:“夫人也在?”又轉身對顧夫人道:“大嫂,雲臻的案子,可能有了轉機。”

顧夫人喜道:“真的?”

“嗯。”顧宣點頭道:“現在天牢已經關不下了,牽扯進來的官員越來越多,但聖上那裡遲遲沒有旨意,這反而是件好事。所謂法不責眾,歷來這樣的大案,如果牽扯的官員太多,又是筆查不清的爛帳,最後都會不了了之。”

顧夫人念了聲佛,“阿彌陀佛!但願如此。”又嗔怪顧宣道:“你來告訴我這個喜訊就是了,怎麼不讓之華好生歇著?她身邊沒個人伺候,冒著這麼大的雨來告訴我,說的是一樣的話。回頭淋病了可怎麼辦?”

顧宣抬頭看了其華一眼,目光微訝,旋即笑道:“她也是擔心大嫂。”又道:“表小姐們在這裡住了半個多月,姑奶奶們來信,十分想念她們。大嫂,您看是不是――”

顧夫人忙道:“正是,我雖有心再留她們陪我一段時間,可也不能不顧她們的母女之情。之華,你安排車馬,明兒將她們好生送回去。還有帳房司庫的先生們……”

其華心中飛速盤轉,面上裝出一副嬌羞的樣子,笑道:“大嫂,再過幾天就是我的生日,我很想留各位表小姐在這裡陪我過了生日再走。”

顧夫人連聲道:“你看,你看,我竟把這事給忘了,那就再留表小姐們幾天。”屏風後的表小姐們聽得清楚,已嘻嘻哈哈嬌笑道:“正要給表嫂祝壽,只是沒帶壽禮,表嫂莫怪。”

其華又道:“大嫂,眼下雲臻尚未出來,我這壽辰也不想太過張揚,咱們就悄悄地過好了。至於帳房司庫的先生以及服侍雲臻的那些人,若知道是我的生日,只怕都會送禮湊份子,不如還請他們住在別院,省得他們破費一番。”

顧夫人點頭,“還是你想得周到,就是如此。”

她二人這番安排,顧宣始終沒有插話,只握著茶盞慢慢地聞著,讓茶香在鼻間停留,偶爾眯起眼睛看上其華一眼,嘴角帶著一絲不可捉摸的微笑。

待回到俯仰軒,顧十一進來,輕聲稟了幾句話,顧宣終於忍不住大笑。他走到窗邊,遙望雨幕下顯得有幾分朦朧飄緲的賞梅閣,悠悠道:“真不愧是蘇理廷的女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