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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張希烈

顧宣與其華同時抬頭盯了對方一眼,忽聽外頭丫環笑道:“小侯爺來了!”

顧雲臻一身粗布衣服,進來先給顧夫人請安,又給顧大姑叩頭,“給大姑姑請安。”

顧大姑素來疼愛這個唯一的侄子,此番也是聽說顧雲臻下獄,這才從正定趕回京城一探究竟,此刻看見他這身打扮,不禁心疼道:“在家裡怎麼還穿成這樣?”

顧雲臻一臉平靜,跪在顧宣面前,叩下頭去,“一切都是侄兒的錯,還請小叔叔您原諒。”

顧宣放下手中的筷子,卻沒如以前一般問他知不知道錯在哪裡,只淡淡道:“知道錯了就好,誰年輕時沒犯過錯誤。一家人,沒什麼原諒不原諒。”顧雲臻執著地叩頭,“小叔叔若不原諒,侄兒便不起來。”顧宣嘆道:“罷罷罷,你起來吧。”

顧大姑忙過來扶起顧雲臻,道:“你小叔叔原諒你了,還跪著做什麼。”她看著他身上的賤僕衣服,眼圈一紅,道:“這回就當受了個教訓,以後可不能再胡亂喝醉酒了。”

顧雲臻束手應是,又向顧宣道:“那侄兒去天駟監了。”

顧宣點頭,“去吧。我的假也滿了,你尚年輕,經驗不足,朝中的事就別管了。你三叔往南方徵糧,估計過幾天就會回來,你服完役之後多去向他請教。我將他調回來,就是想他多教教你一些行軍打仗之事,這才是我們顧家人的根本。”

顧雲臻恭恭敬敬地應了,早點也不吃,出了花廳,自始至終沒有看上其華一眼。

顧大姑看著他略顯蕭索的背影,嘆道:“可憐的孩子,從來沒吃過苦的,天駟監那地方怎麼呆得下去……”顧夫人卻喝了一口參湯,平靜道:“讓他吃吃苦也好,免得再犯下什麼天大的錯。”

顧大姑點頭,“也是,經過這一番囹圄之災,我今兒瞅著他,比以往沉穩了許多。”

※ ※ ※

這日仍然十分悶熱,老天彷彿要揪住秋老虎最後的尾巴,將所有的熱力都於這一天傾洩下來。顧雲臻清洗馬廄,弄得渾身是汗,但並不覺得辛苦,反而越幹越起勁。雜役們見他並不擺小侯爺的架子,也肯指點一二,他慢慢地學會了一些侍候馬兒的訣竅。小白馬今天被顧雲臻刷得很舒服,不時拿頭來蹭一蹭他,逗得他十分開心,連炎熱和煩悶都忘卻了。

日鋪時分,奉旨監督的顧宣剛剛離去,一名青衣老者邁著悠然的步伐走進天駟監,躺在柳蔭下乘涼的張公公看見他,將蒲扇一丟,霍然站起,花白的眉毛因為激動而隱隱顫抖。青衣老者走到柳樹下,二人相視片刻,都同時大笑。

張公公連聲喚小太監奉上茶來,他飽含歡喜的聲音驚動了正在馬廄內拾馬糞的顧雲臻。顧雲臻抬頭看了看,只見柳樹下坐著的正是與自己有同牢之誼、提點之恩的梅懷素,喜得將短鏟一丟,就要衝過去。但方衝出兩步,他羞愧地撓了撓頭,對梅懷素笑了笑,又回身去鏟馬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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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懷素讚許地點了點頭,向張公公道:“十多年不見,希烈兄還是老樣子。”

張公公聽到這一聲久違的“希烈兄”,又是欣然又是難過,嘆道:“懷素啊,這十多年,你受苦了。”

兩人十多年沒見,這刻重逢,卻都感一切盡在不言之中,只坐在柳樹下,細細地品著茶。

天色漸黑,顧雲臻打掃完最後一間馬廄,這才到井邊將臉手洗乾淨,整了整渾臭不堪的衣服,走到柳樹下,端端正正地給梅懷素揖禮,“梅先生。”

梅懷素微笑道:“可還習慣?”

顧雲臻道:“挺好的,有時覺得這些馬兒比人還好相處,你待它好,它自然就和你親熱。”梅懷素不禁大笑,道:“你倒悟出這麼個道理來。”

張公公卻嘆道:“就是這麼個理。說起來,馬比人更好相處,它們不會拉幫結派,不會爾虞我詐,更不會同類相殘。”

梅懷素漸漸收了笑,沉默片刻,站起來道:“走,今天我作東,請希烈兄和雲臻喝兩杯。”

※ ※ ※

京城西南角一條深巷內有一家小酒肆,酒肆門口斜挑著一副泛黃的酒旗,門面也不見任何特異,從大街上轉進來,還要走過長而逼仄的小巷。

顧雲臻隨著梅懷素和張公公進了酒肆,便聞到一股酒香,他縱不是酒中高手,也覺這股香氣醇醇然、冽冽然,彷彿要將整個人都浸在酒香裡面,不能自拔。

店老板奉上的酒具也是極舊的,有的杯盞還缺了口,但一杯酒下肚,顧雲臻忍不住贊了聲,“好酒!”

梅懷素握著酒盞慢慢地飲盡了,嘆道:“十多年沒來過這裡了,上次與希烈兄大醉一場,彷彿還是昨天的事情。”

昏黃的燈光下,張公公低頭看著酒盞,素日總是眯著的眼睛中微帶哀傷,彷彿一個人站在荒無人煙的湖邊,對著月光下的湖水,孤伶伶無限悽清。良久,他才將酒盞端起來一飲而盡,自喉間發出一聲低低的嘆息。

顧雲臻對於梅懷素和張公公竟是舊識,還稱他一聲“希烈兄”大感好奇,但他對這二人都心懷敬意,並不追問,只默默地替他們斟上酒。梅張二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之中,酒來便飲,一個時辰過去,一大壺酒已涓滴不剩。

張公公似是喝醉了,踉踉蹌蹌站起來,推開顧雲臻的攙扶,大笑著出了酒肆。顧雲臻站在酒旗下目送他遠去,許久還聽得到他愴然的笑聲在小巷內迴響。

他呆呆地站著,直到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才轉過頭,梅懷素正對著他微笑,“我們走吧。”

顧雲臻雖喝得有點醺醺然,但仍知道到酒肆內討了一盞燈籠。他提著燈籠,梅懷素慢悠悠地走在旁邊,一老一少,穿過夜深人靜的京城,除了偶爾傳來的梆鼓聲,便只聽見二人的鞋子落在青石板上的聲音。

※ ※ ※

“雲臻,你知道茶馬制嗎?”

“聽說過,但不是很瞭解。”顧雲臻答道。

梅懷素嘆了口氣,“二十五年前,朝廷推出茶馬制,本意是想推動貿易,增加朝廷的稅收,可是茶馬制卻在雲南和西疆遭到了強烈的抵制。西疆諸族各有各的勢力範圍,庇護著私販將糧食茶鹽自邊境走私過去,朝廷不但換不回需要的良駒,還流失大量稅收。雲南王呢,根本不把朝廷派過去的茶馬御史當一回事,前後換了五位茶馬御史,也沒收上一匹馬、一錢銀子。乾安三年,朝廷將西南軍中一名掌管戰馬的將軍封為雲南道茶馬御史,這名將軍告別唯一的女兒,匆匆趕往雲南。那一年,他三十五歲,姓張,名希烈。”

顧雲臻瞬時間瞪大了雙眼,抽了一口涼氣。只聽梅懷素繼續說道:“張將軍到了雲南以後,憑藉著自己的堅貞和執著,又還惠於民,竟慢慢地開闢了一條茶馬道,也因此得罪了雲南王。其實朝廷在雲南設定茶馬司也是試探雲南王的第一步,當時柳鄭二黨的黨爭剛剛開始,為了要安撫雲南王還是征討雲南王,每天在朝中爭論不休。雲南王在中間挑撥離間,鄭柳二黨均認為張將軍把大量稅銀上貢給了對方,於是,張將軍便被冠上貪腐罪名,下了獄。朝廷派人去抄家,將他家的房子都拆了,也只找出一百兩紋銀。

“柳鄭二黨自然不甘心,更不能將張將軍無罪開釋,那樣豈不證明他們錯了?於是,勾結雲南王的罪名又捏造了出來,只是當時不能公開得罪雲南王,於是,唉……”梅懷素在一處小巷前停住腳步,仰望頭頂遮住明月的大團烏雲,語中滿是痛恨之意,“就胡亂給張將軍定了罪,對他處以宮刑!”

顧雲臻提著燈籠的右手一抖,叫道:“怎麼能這樣?!”

梅懷素嘆了一聲,道:“連張將軍的家人也不能倖免,他的女兒被沒入宮中為奴。張將軍思念女兒,又放不下對馬的鍾愛,便索性到了天駟監。這一晃,便是二十五年過去了……”

顧雲臻再難忍心中憤懣不平,不停重複道:“怎麼能這樣?怎麼能這樣?!”

梅懷素靜靜地看著他,待他情緒稍稍平復一些,輕聲道:“若是你,這不白之冤、宮刑之辱、為奴之痛,你能忍下來嗎?”

能忍下來嗎?顧雲臻無法回答,默默地看著手中的燈籠。

梅懷素又輕聲道:“若是我還告訴你,茶馬制在西疆受到抵制,朝廷大量稅收流失,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西路軍和雲南王一樣,在暗中庇護私販,大開保護之途,你會怎麼想?”

顧雲臻“啊”了一聲,呆若木雞。這件事,他還是上回聽顧六隱約提起過,只不過立場不同,說出來的話也不盡相同。這刻聽梅懷素如此一說,他一時間心亂如麻,竟不知如何作答。

這夜十分沉悶,烏雲漸濃,大風漸起,眼見一場暴風驟雨就要來臨。梅懷素輕輕拍了拍顧雲臻的肩膀,道:“回去慢慢想。我到家了,你回去吧。”

見顧雲臻還不動,他和聲道:“從下個月起,我每月逢五、十會去太學講學。我已請得聖上旨意,京城七品以上官員的子弟,不論是不是太學生,都可去太學聽課。你若是有時間,便過去聽一聽吧。有什麼疑問或是想到了什麼,隨時都可以來問我。”

顧雲臻抬起頭,只見梅懷素正帶著洞達世情的微笑看著自己,眼神中充滿著慈祥之意。他茫然的情緒彷彿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重重地點了點頭,“我一定會去聽的。”說罷鞠了一躬,“梅先生,您早點歇息。”

他將燈籠交到梅懷素手中,跑出小巷,到了巷口,回頭一望,梅懷素還站在原處,手中那一點桔黃色的燈光,在這暴風雨來臨前的黑暗京城,顯得分外溫暖。

※ ※ ※

與豪爽的顧大姑短短一日相處,其華便明白了顧宣為何如此怕她,知道今夜與顧宣共眠一室只怕是免不了的事情。眼見這日仍然十分悶熱,再摸一摸腦門和鼻尖上的痱子,她不禁恨上心頭,煩燥地在屋中想著對策。

入夜後,翠鶯等人抬著一個梨木冰桶進來,冰桶中放著剛從地窖取出來的冰塊。其華盯著冰塊看了一陣,靈機一動,喚過紫英悄悄地吩咐一番。

戌時正,顧宣還未回來,其華打了個呵欠,道:“我困了,先睡,你們切莫進來打擾我。侯爺若是回來了,也別理他,讓他自個兒進來睡。”翠鶯聽說這位五夫人有點小性子,侯爺又是對她千依百順的,忙應了,不敢再入裡間來。

紫英最後檢查了一番,擔心道:“小姐,萬一侯爺真的惱了……”其華冷笑,“他所謀者大,才不會為這種事情著惱,昨天那樣他不也忍下了嗎?再說,只要他不起歹意,不就沒事?”紫英小心翼翼地將帳簾放下,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其華想起床架子上的那一盆水,十分得意。她滿心想看顧宣的狼狽樣子,便睜大眼睛數著紗帳上的福字。

可直到雙眼發澀,仍不見顧宣回來。屋外,風一陣緊似一陣,吹得窗戶嗒嗒作響,如同五歲那一年,娘昏倒在地上,她去扶去拖,娘卻毫無反應。窗外狂風暴雨,那麼黑的天,那麼冷的雨,那如鬼哭狼嚎一般的風聲。

其華逐漸害怕起來,又不便喚紫英,只得縮在床角,抱住雙膝,將身子縮成一團,緊緊地閉上雙眼。忽然又想起某一日,也是這樣的黑雨,卻有一雙有力的臂膀抱著自己,在那一方小天地中,她可以流淚,可以訴說自己很怕,現在兩人卻只能……她再難忍心中傷痛,落下淚來。

這般又驚又傷,等到雨勢稍歇,她才筋疲力盡地睡去,房門被輕輕推開的聲音也未聽到。

顧宣扣上房門,如狸貓般悄無聲息地走到床前,就著尚未燃盡的燭火靜靜地看著帳內朦朧的人影。

她似已沉沉睡去,蜷成小小的一團,像只熟睡的小狐狸。但他知道,只要她醒來,便會時不時亮出鋒利的爪子,抓上自己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