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UU看書 > 古代 > 東風顧最新章節列表 > 52、賭真心
選擇背景顏色: 選擇字體: 選擇字體大小:

52、賭真心

其華進了瑞雪堂的時候,見顧夫人和顧大姑的眼睛都是紅紅的,不覺有些奇怪。待吃過晚飯,喝了盞茶,她才笑道:“大姐,我想去東市買點東西,您去不去?”靜若在旁邊聽了便一蹦三尺高,拼命扯顧大姑的衣袖。顧大姑這刻似乎心情極好,爽朗地笑了聲,道:“好!悶在家裡還不如出去逛一逛!”她是將門長女,自幼舞刀弄槍慣了的,嗓門也出奇的大,這一聲大笑,更似有無盡的歡喜之情傾瀉出來。

等她們出了門,顧宣正要跟著離開,顧夫人忽道:“你們都出去。”顧宣知道她這是有話要說,復又坐了下來。

顧夫人卻沒有馬上開口,只是慢條斯理地喝著茶。室內燃的是檀香,顧宣記得年幼的時候最喜歡往顧夫人房裡來,那時她房中總是燃著一些不知名的香,馥郁氤氳,沁人心脾,而不像現在的瑞雪堂,常年只得一種檀香,彷彿與世隔絕的佛堂一般。倒是其華來了之後,再加上靜若的到來,這屋子才有了幾分生氣。

“大姐她……今天來問我,元初的事情,為何要瞞著她?”

顧宣倏然抬頭,面露訝色。顧夫人放下茶盞,嘆道:“元初小時候便只和大姐親近,當初他那‘遺骸’運回來下葬之時,大姐從正定趕回來,抱著棺材哭得死去活來。元初瞞得過別人,可瞞不過大姐的眼睛。這些年兩人不照面還好,一照面可再也瞞不住了。”

顧宣低頭看著天青色茶盞中嫩綠的茶葉,不發一語。茶水的霧氣嫋嫋上升,將他的神情籠得朦朧不明。

“她得知前因後果,又哭又笑,怨我們為何單單瞞著她。我說元初的事是欺君之罪,顧家處於風口浪尖,一個不慎便是滅門之禍,不想連累方家。她說,當初方家姑爺上門求親,公公曾經明明白白地告訴方家姑爺:顧家雖然兵權在握,世襲豪爵,但說不定哪天便有誅滅九族之禍。方家姑爺只回了一句話:方家世代跑海經商,若真有那一日,大不了把所有家產一丟,一葉木舟,從正定出海,去海外過悠閒日子,但要他捨棄心上人,卻是萬萬不能的。”

顧宣默默地聽著,記憶中那個皮膚黝黑、木訥少言的大姐夫的相貌一點點清晰起來。只是因為被大姐在街上誤當成小偷揍了一頓,便一見傾心,不顧商宦之別、不懼將門之威,上門求親,而爹孃居然也同意了,他一直覺得不解。再未想到,這樣誠摯決然的話,便是出自那位不大被自己看得起的商賈之口。

“大姐今天還是用這句話回了我。定昭,我知道這些年來你一直在想辦法讓元初‘活過來’,若是朝中無法可想,讓元初隨方家姑爺去海外,未嘗不是一個辦法,你考慮一下吧。”

【穩定運行多年的小說app,媲美老版追書神器,老書蟲都在用的換源App,huanyuanapp.org】

顧宣盯著爐中的那一炷香,長久地沉默著。直到一截截香簌簌落了下來,化成了白色的灰燼,他才緩緩開口,“躲到海外,終究還是一個死人,是一個只能在顧家祠堂裡供著的牌位,最終也只能埋骨異鄉。請大嫂叫大姐放心,終有一日,顧家的四郎會回到這個世上,堂堂正正地活著!”

言罷,他起身向顧夫人施了一禮,轉身大步離去。

※ ※ ※

下了一段時間的秋雨,俯仰軒後的殘荷愈加枯敗,乾枯的荷葉伏倒在水面,不盡蕭瑟之態。夜風刮過,地響,倒像許多人在竊竊私語。

葉元成走進來時,略有慌張之態,方一坐定便道:“定昭,大姐只怕認出我來了。”

“嗯。”顧宣放下筆,淡淡道:“她今天去和大嫂說,想叫你和大姐夫一起去海外。”

木椅“咯吱”響了一下,葉元成神情尷尬,這麼肥碩的一條漢子,竟像年幼時犯了錯被大姐撞破時一樣忸怩,但現在更多的卻是羞愧。他脫口而出道:“我不去!”

顧宣抬頭看著他,目光複雜,問道:“真的不去?”

葉元成逐漸平靜下來,道:“不去。”

顧宣卻慢慢地笑了,靠回椅背中,閒閒道:“那你趁著這次去南方,開始戒酒減肥吧。一個月減十斤就夠了,當初你怎麼吃胖的,現在就怎麼減回去。我要你一年之後,變回以前那個迷倒天香街無數姐兒的顧晟。你看看你,現在都胖成什麼樣了?還有那酒,別再喝了啊,再喝下去,遲早溺死在裡面。”

葉元成像被針刺中了軟肋,低下頭看著自己腹部的贅肉,再看看自己那雙不握酒壺便會顫抖的雙手,面上肥肉跳了兩下,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顧宣皺了皺眉頭,道:“什麼叫做‘你的事不用我管’?你現在就得聽我的。”

“那你呢?你打算怎麼辦?”葉元成抬頭看著他。

顧宣藉著把玩桌上的紫檀壓尺,避開他的目光,輕描淡寫道:“我的事我自有打算,你別管我。不想再讓大姐傷心,你聽我的安排便是。”

他這不容反駁的口氣讓葉元成有些不快,神色陰鬱道:“你決定了的事情,我全力幫你完成,但我的事情,不用你管!我不是任你搓圓搓扁的雲臻,我是你四哥!”

顧宣忽地趴在案几上,探手過來,拎起他的衣襟,冷冷道:“你為什麼不願意恢復以前的模樣?你怕什麼?”

怕什麼?葉元成眼神一抖。

也許是在陰暗處生活久了,竟不再習慣炫目的陽光。這雙被酒精徹底麻醉了的雙手,撥得動算盤珠子,卻再也握不穩顧家的□□;這肥碩的身軀不可能再躍上駿馬,一日踏盡長安花。

縱使能變回以前的顧晟,可他所揹負的恥辱,又如何徹底洗刷?

顧宣盯著葉元成的眼睛,緩緩道:“你是不是怕別人知道當初戰敗的真相?怕別人笑話你今日的模樣?你放心,我會把一切都安排好,讓你光明正大地回來。”

葉元成的臉脹成了豬肝色,他一把將顧宣推開,正要開口說話,忽見顧十一走了進來。

※ ※ ※

顧宣慢慢地坐回椅中,彷彿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問道:“十一,你最想過什麼樣的日子?”

顧十一沒料到他忽有此問,愣了片刻,想了想,笑道:“昨晚我婆娘還和我說,這京城悶得很,如果將來能和九哥、十三、十七在塞外哪個地方比鄰而居,大家打打獵,賽賽馬,閒下來打打馬吊,早些給小十七娶親,把九哥嫁出去,不用擔憂明天能不能活下去,不用再看流血死人什麼的,就再好不過了。”

顧宣把玩著紫檀壓尺,笑道:“要是能讓你過這樣的日子,但要你婆娘把她的雞都賣了,她捨得不?”

顧十一大笑,“她肯定會暗中打主意,偷偷把這些雞一起帶上。”又道:“對了,說起我婆娘,方才她去和大夫人商量給六嫂的禮單,發現紫英那丫頭正提著桶水從小侯爺的院子裡出來。”

顧宣不禁一笑,嘴角輕勾,道:“她得罪她家主子了,正受罰呢。”

顧十一的眼神頓時變得很古怪,好像有點不認識顧宣一樣,瞪著眼珠子上上下下將他看了一會。顧宣從未見過他這種眼神,不禁起疑,道:“有話就說,有屁快放。”

顧十一從袖中取出一封信,遞給顧宣,道:“我婆娘覺得奇怪,回去和我說了。我也覺得有些奇怪,便到小侯爺屋子裡看了看,找到了這封信。”

顧宣將信抽出來一看,臉色也慢慢地變了。三分是驚,三分是怒,還有幾分倒像是被耍弄後的尷尬與羞惱。一個屋簷下呆久了,竟讓他險些忘了,身邊放著的是一頭狡猾的小狐狸,稍有不慎,她就會露出雪亮的爪子,抓上自己一下。

他想起自己先前和紫英說話時的得意,磨了磨牙,恨恨道:“倒看不出這個小丫頭片子,還有幾分本事,險些讓她瞞過了。”

※ ※ ※

葉元成將信拿過一看,驚道:“這信若是讓雲臻看到了,咱們就前功盡棄了。”

他再將信看了一回,沉吟道:“她怎麼知道羅震的事情呢?我總覺得她不簡單,畢竟是蘇理廷的女兒,看著這信是提醒雲臻,說不定背後還有更大的圖謀。漕幫這一步棋很險,如果被蘇理廷看破了,後果堪虞,咱們不得不防。定昭,南邊的事情,是不是要緩一緩?”

顧宣搖頭道:“這倒不會,她和她爹不是一條心,她現在是一門心思為雲臻著想。”

葉元成冷笑一聲,彷彿要報復之前顧宣刺痛他的話,譏諷道:“你不是和她在一個屋子裡呆久了,被她給迷惑了吧?別怪我沒提醒你,不要再栽在女人手裡。”

顧宣眼中冰稜子一閃,盯著葉元成,清俊的面容變得凌厲無比。顧十一不知道這兩兄弟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只覺氣氛相當不對勁,便悄悄地溜了出去。

顧宣面色陰沉地盯著葉元成看了許久,忽然咧嘴一笑,帶著一絲賭徒在賭場中將所有銀子推出去時的快意,道:“既是如此,四哥敢不敢和我打個賭?賭她對雲臻是真心還是假意。如果你輸了,就按我說的去做,一年之內變回原來的顧晟。”

“如果你輸了呢?”葉元成冷冷道。

顧宣將那封信再看了一遍,篤定地說道:“我絕不會輸。”

“如果你輸了――”葉元成盯著顧宣看了一會,忽然也學他先前的動作,趴到桌上,揪住他的衣襟,直視著他的眼睛,狠聲道:“如果你輸了,將來你得和顧九他們一起走。”

顧宣與他對視片刻,輕輕將他的手搡開,低頭扯平衣襟的褶皺,淡淡道:“依你便是。”

待葉元成走了,顧宣坐在案前望著一紙寶晉齋的梅花箋沉思良久,蘸了墨,剛寫上“阿九如晤”四字,卻聽得外面響起沙沙的聲音。他放下筆,起身推開長窗,果然是下雨了。夜色中的雨暗沉急密,打在乾枯的荷葉上,生出無盡寒意。

顧宣記得,顧顯在世時,每年不到中秋,顧夫人便會命人清理這俯仰軒後的殘荷,待大姐回來探親,一家人會坐在荷塘邊的亭子裡,對酒賞月。那時,四哥是個坐不住的總角少年,因為煩自己跟著他,把自己騙到假山裡藏了一個晚上,直到顧大姑來找,自己才敢出來。顧大姑操起掃帚要揍四哥,四哥四處逃躥,最後光著屁股跳到荷塘裡,死也不肯上來。

那時的顧府荷塘,大姐罵,四哥逃,大嫂勸,雞飛狗跳,喧鬧無比。而不像現在,只得一池枯荷,迎著烏雲翻墨、滿天風雨。

※ ※ ※

天氣漸涼,其華不知顧雲臻看到信後有沒有多作防範,他日日不是去軍糧署便是往太學,早出晚歸,除了到顧夫人處晨昏定省,難得見上他一面。讓紫英去打探,似乎再未見到那位羅震跟著他,她這才稍稍放心。

日子好像進入了一種令人感覺不太真實的寧靜,其華有時坐在窗前看書,抬起頭來,見窗外秋雨閒落、桂子飄香,便會恍惚上片刻,出生以來,她從未有過這樣寧靜的時光。

這日是沈紅棠的祭日,其華早早起來,換過素服,對顧宣道:“你答應過我的,清明兩祭,讓我去祭拜我娘。”

顧宣似是有急務,匆匆往門外走,道:“記得,今天沒人守在那裡,你只管去。大嫂若是問起你去哪裡,就說蘇相身子不適,你回去探望一下。”

這日雨不大,間或還露點陽光,山風卻很強烈。其華撐著油紙傘,拎著裝滿祭品的竹籃,素衣飄飄地上了青霞山。

山巒依舊,木屋仍在,墳墓前卻長了許多雜草。細雨中,其華放下油紙傘,將白菊和供品一一擺在墳前,跪在泥濘之中,叩了三個頭,道:“娘,其華看您來了。”

一句話未完,她的眼淚便落了下來。想起上次跪在娘的墓前,還滿懷得嫁有情郎的喜悅,還答應娘要帶他來看她。數月過去,陰差陽錯,物是人非,娘若是地下有靈,該是如何的心痛?

她呆呆地望著墳墓,許久才站起來,見因為連日大雨,墳邊的小山坡傾瀉了一些泥土下來,掩住了墳墓的一角,便俯身去清理墳上的山泥。

她正想將一塊略大點的石頭搬開,忽聽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身後輕輕響起:“別閃了腰,我來吧。”

其華的心彷彿驟然停止了跳動,身子像泥塑木雕般呆住了。她懷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但身邊一條極淡的人影提醒著她,剛才那句話並不是她的幻覺。

她慢慢地轉過身來,臉色一瞬間變得比墳前的的白菊還要蒼白。

顧雲臻正站在墓前,默默地看著她,神色很平靜,只是唇角也和她一樣,在微微地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