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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胡笳曲

看著顧雲臻的身影在雨霧中消失在荒草小徑的盡頭,其華雙腿一軟,坐在了泥土之中。不知過了多久,雨越下越大,她抬起頭來,空中密密麻麻的雨線連成一片,彷彿天地之間張開了一張織得密密麻麻的雨幕。

她滿身泥濘地爬起來,跪在墓前,伸出顫慄的手指去觸控碑上的字。指尖碰到溼漉漉的墓碑的一霎那,她的淚水如斷線的珍珠一般掉落:“娘,求您,求您保佑他,再也無災無難,平平安安地度過這兩年……”

秋雨延綿,八月天,已帶著徹骨的涼。其華直跪到渾身溼透,雙膝似針刺一般的銳痛,才勉力爬起來,將墳上的山泥清理乾淨,再叩了三個頭,然後才踉踉蹌蹌地離去。

看著她如白菊般單薄的身影遠去,墓邊的松林中,葉元成輕輕地嘆了口氣。他身邊的顧宣靜靜地攤開右手,道:“你輸了。”

葉元成嘆道:“想不到,蘇理廷竟然生得出這樣重情重孝的女兒……”

顧宣從他腰間解下酒壺,走到沈紅棠墓前,撥開壺塞,將一壺酒慢慢地灑在墓前,並向著墓碑默默地欠了欠身。

山風溼冷,吹起二人的衣襟,墓地上黃葉隨風亂舞。葉元成看著在秋風中打旋的黃葉,終開口道:“既然她如此待雲臻,只要……蘇理廷最後不拼個魚死網破,就放他一條生路吧。”

顧宣目光凝視著他,道:“你真的決定了?你這些年過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可都是拜他所賜。”

葉元成看著沈紅棠的墓碑,良久才開口道:“你不是說過嗎?要讓我光明正大地活過來,那我又何必再和蘇理廷計較?我們,實在是欠雲臻太多……”

兩人沉默了一會,葉元成打起精神道:“你在這裡等蘇理廷吧,我該走了。”顧宣默默地揖了一禮,輕聲道:“四哥,南邊的事情,就全拜託你了。”

葉元成鄭重道:“你放心,我答應你的事情,就一定會做到。”他看了看顧宣,似乎還有話要說,又吞了回去。

走出幾步,葉元成終還是忍不住回過頭來,道:“定昭,我很慶幸,我不是雲臻。”

顧宣眉頭微微皺了一下,葉元成又嘆道:“可是呢,我又很羨慕雲臻,甚至……有點嫉妒他。”他盯著顧宣,緩緩道:“定昭,說實話,你不羨慕他嗎?”

顧宣眼神一冷,葉元成卻不再等他的回答,哈哈一笑,道:“這京城我早就呆膩了,也該出去走一走了!老子去也去也!”他忽然有種想放聲高歌的衝動,多年的隱忍與積鬱彷彿都要隨這一笑蕩然散去,滿是肥肉的臉上也迸出少有的光彩。

他邁動肥碩的雙腿,寬大的衣袖在身邊拂動,迎著滿天風雨,大步下山,再未回顧。

※ ※ ※

顧宣在墓前站了許久,秋風急勁,將一枝白菊吹到他腳下。他俯身拾起白菊,輕輕地將它斜放在墓碑前。

他不緊不慢地踱進小木屋,裡面的小件物什已經搬走,只剩下了一張床、一個取暖用的火塘、一張桌子、幾把椅子和一個貓窩。顧宣推開木窗,從桌子前面望出去,窗戶像格出了一幅動靜相宜的畫,畫中有遠山、秋雨、瑟瑟楓樹,還有那座始終無言看著世間恩怨情仇的墳墓。

顧宣輕輕拉開抽屜,裡面已經空無一物。他將抽屜合上,在室內慢悠悠地踱著步,正思忖等一會和蘇理廷的會面,忽聽“吱吱”一響,樑上有只小老鼠探了探頭,又快速逃過。

老鼠帶下了一些灰塵,顧宣退後兩步避開,仰頭間忽發現梁上好像擱著什麼東西。他好奇心起,輕輕躍起,從房梁上取下幾個紅色的符包。

符包上落滿了灰塵,想是已經在房梁上放了許久。符包用紅紙折成,外面還系著細細的紅繩子,就像信男信女們往相國寺外的許願樹上拋的許願包一樣。顧宣知道,京城女子多有在紅紙上寫下心願,折成許願包,再往高處拋的習俗,若能拋中,便意味著心願有達成的希望。

他將一個許願包在手心中掂了掂,正猶豫要不要開啟,忽然又想道,若是其華在此,看見自己拿到這些許願的符包,肯定會像炸毛的小貓一樣,將許願包搶過去,然後恨恨瞪著自己。他笑了笑,帶著一絲報復般的快意解開了一個許願包,低頭看清紙上寫著的字,臉上的笑意便漸漸僵住。

――定昭,明日一定要來教我騎馬,不許騙我。

紅紙黑字,不過寥寥十餘個字。字跡雖然灑脫不羈、隨性自由,但無盡婉轉之意,一讀便知。他甚至能想像得到她坐在窗前,臉上帶著微微的羞澀和嬌嗔,寫下這句話時的樣子。

他愣怔了一會,又解開另外幾個許願包。

――定昭,今日久候不至,淋雨而回。明日你若再不來,永遠不再理你。

――定昭,明年我們去塞外,後年去江南。

――定昭,快點好起來,不許你再受傷。

顧宣低頭望著桌上攤開的這些紅紙,紅紙沾了灰塵,已經開始褪色,被風一吹,顫顫而動,如同少女臉上的笑靨,於慘淡中仍透出一股明媚。

※ ※ ※

秋雨潺潺,風自窗外灌進來,吹得紅紙散落一地。顧宣呆了一會,俯身將紅紙一一撿起來,忽發現床腳下有一管胡笳。他將胡笳拾起,輕輕拭去上面的灰塵,試了試音,一時不知道要吹什麼,不知怎麼就想起了阿寐在曲江池的畫舫上吹過的那首薰育部的曲子,便憑著記憶慢慢地吹了起來。

他正斷斷續續地吹著,屋外忽響起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蘇理廷愴然的聲音響起:“阿棠,是你嗎?!”

門被大力推開,蘇理廷臉色蒼白地站在外面,當看清屋內握著胡笳的人是顧宣,他眼神一黯,呆了片刻,嘆道:“原來是你……”

他自嘲似地笑了笑,慢慢地走進來,道:“是其華教你的吧?”顧宣放下胡笳,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行了一禮,道:“其華剛剛拜祭過,心情不好,我讓她先回去了。”

蘇理廷走到他面前,從他手中取走那管胡笳,摩挲許久,嘆道:“其華這丫頭,性子隨我,學什麼都沉不下心來,她小時候她娘天天吹這曲子給她聽,她居然記成了這個樣子。這曲子不是你這麼吹的。”說罷,他將胡笳湊到唇前,嗚咽之音響起,如同大漠風沙幽幽刮過,暗沉低迴,生出無限淒冷蒼涼之感。

一曲終了,蘇理廷低頭望著胡笳,眼中露出無限傷感,忽聽顧宣說道:“這個,您拿回去吧,是其華讓我轉交給您的。”

蘇理廷略帶驚喜地抬頭,剛想開口,忽然看見桌上攤著幾張紅紙。他拈起一張看了看,微露訝意地回頭看向顧宣。顧宣摸了摸鼻子,像是有些赧然地低下了頭。

蘇理廷第一次看著顧宣有種看著東床快婿般的欣慰,呵呵一笑,“這丫頭……”

他在火塘邊的椅中坐下,語氣溫和,道:“說吧,你借你岳母之祭,約我在此見面,所為何事?”

顧宣撩起衣擺在椅中坐下,鄭重道:“實是有件大事,需要岳父大人的協助。”

“說來聽聽。”蘇理廷靠著椅背,微微眯起了眼。

顧宣眼中鋒銳的光芒一閃,一字一頓道:“除掉漕幫,順帶動一下柳、鄭!”

※ ※ ※

短短一句話,驚得蘇理廷險些從椅中站起來,他倏然坐直,盯著顧宣看了片刻,旋即一聲冷笑,“除漕幫,動柳鄭?我倒想聽一聽,如何除法?怎麼個動法?”

顧宣微微一笑,從容說道:“漕幫獲利途徑有三,一為軍糧,二為南方的米行,第三項嘛,每年朝廷在江南的鹽引給了什麼人,柳相、鄭相心裡都再清楚不過。軍糧涉及到我們西路軍,暫時不能動。我們可以從米行和鹽引上面下手。”

“如何下手?”

“據我所知,由於米行和鹽引之利巨大,江南十有八九的官員在漕幫的商行中入了份子,有些官員甚至將全部家當都投了進去。如果――”顧宣向蘇理廷傾了傾身子,輕聲道:“如果有辦法鬥垮漕幫的米行,漕幫就會大亂,這些官員就會慌了手腳。到那時再放出朝廷要收回鹽引的風聲,這些官吏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必然會逼著漕幫商行吐出自己的本金。可漕幫人素來在刀尖上舔血討生活,哪肯放棄到嘴了的肥肉?狗咬狗,一嘴毛,他們肯定會咬出這些官吏收受賄賂的事情來。到了那個時候,收受賄賂、勾結漕幫、私商獲利的大火嘛,必然會燒向鄭柳二相!”

蘇理廷眯目聽著,眉尖不時微微跳動兩下,待顧宣說完,他沉吟了一會兒,又問道:“牽涉的官員太多,就不怕像上次兵器司之案一樣不了了之?”

顧宣一笑,道:“聖上向來只怕京城、西疆、雲南三個地方亂,這江南官場之亂嘛,他卻是不怕的。眼下我和雲南王世子都在京城,他暫無後顧之憂,說不定正想趁著這次機會,把江南這些貪官汙吏一鍋端了,順帶敲打一下柳鄭二相。”

蘇理廷微微地點了點頭,又問,“那你想要我做些什麼?”

顧宣微笑道:“不敢太勞煩岳父大人,只要在今年內閣商定鹽引之事時,您想個什麼藉口,拖上那麼十天半個月便可。”

蘇理廷沉吟片刻,笑了笑,道:“這個倒不是難事。不過,江南官員被查辦之後,又該調哪些人填補這些空缺?這些年我為了避嫌,也不敢和地方官吏有太多牽扯,可朝中十有八九,又都是鄭柳之黨。”

顧宣緩緩道:“不由朝中派人,也不由進士取仕,便在當地提拔循吏接任!”

“循――吏?!”蘇理廷眸光一閃,顧宣所說,正與他多年埋藏在心的想法不謀而合,他不禁眯起眼睛,重新審視起他的這位“東床快婿”。

“正是。這些年,只有投入鄭柳二相門下的人才能往江南富庶之地為官。但總有些有才之士不阿諛奉上,想真心幹一番事業,但這些人往往因為不肯結黨營私,只能屈居人下,或為胥吏,或為刑名,或為幕僚,事情多為他們做,但功勞卻被上司領去了。將這部分人就地提拔上來,也不用擔心他們投向哪一派。他們政務嫻熟,將來我與岳父大人大計得成,這幫人便是我們治朝理政的最大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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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理廷專注地聽著,卻在顧宣說完後冷笑了一聲,道:“說來說去,前提是還是得先弄垮漕幫的米行。我倒是想聽一聽,你打算如何向他們下手?”

顧宣肅容道:“不瞞岳父大人,我顧家這些年也積下了一些銀子,我願意將這些銀子拿出來,派人往南方暗中收購米行,與他漕幫鬥上一斗!”

“一些銀子?”蘇理廷呵呵一笑,靠回椅背上,銳利的目光卻緊盯著顧宣,道:“要想鬥垮漕幫的米行,沒有三千萬之數只怕拿不下吧?賢婿啊賢婿,你如此下血本,到底所為何來?可別告訴我,你顧宣真是個忠公體國大公無私之人!”

顧宣微微一笑,道:“岳父大人,你我攜手,所欲為何?只有除去鄭、柳之流,我們才能順利扶得幼君登基。到那時,你我一文一武,岳父大人可以位極人臣,而我顧家也不必再時刻擔心有誅滅九族之禍。再說――”

他的目光轉向桌上的那幾張紅紙,臉上露出溫柔的神色來,眼眸深處也像有什麼東西化開了,滲出點點憐惜之意。

看著這樣罕見的神色出現在以狠辣著稱的顧宣臉上,蘇理廷一直警戒防備的內心,也微微地柔軟了那麼一下。

顧宣拿過那幾張紅紙,將它們一一折起來,輕聲道:“我做這一切,不都是為了我顧家未來的掌家之人,岳父大人您的親――外――孫嗎?”

※ ※ ※

其華回到城中小巷,紫英看到她渾身溼透的樣子嚇了一大跳,但見她又紅又腫的雙目,也不敢問,匆匆叫了一輛馬車,在馬車上給其華罩上乾淨衣裳,然後兩人便隨著馬車回到了顧府。

其華一進賞梅閣,便倒在了床上,昏昏沉沉,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迷糊之間,只知道紫英為自己換了衣裳,似乎還聽見她在嘆氣,可自己的額頭實在疼得厲害,也沒有力氣睜開眼睛,便這麼昏沉地睡了過去。

睡夢中,她覺得自己的身子很輕,彷彿飄浮在半空,飄飄蕩蕩地又回到了青霞山的杏林。陽光如碎金般鋪滿整個山麓,他的笑容比陽光還要輕暖,他握著她的手,說,“其華,我們去塞外,去江南,去南疆,凡是黑芙蓉馬蹄可以到達的地方,我們都一起去。”

恍惚之間又到了青霞山的懸崖上,他拉著她的手,大聲說著決然的話:“你若放手,我也放手,和你一起掉下去!”

夢中的自己沒有力氣再握住他的手,終於慢慢地鬆開了手指。十指緩緩滑開,看著他滿是苦痛之色的臉漸漸模糊,她的眼淚不知不覺地就流了下來。

身子不斷下墜的時候,她忽然依稀聽見那個最痛恨的聲音在問:“夫人怎麼了?怎麼有股藥味?”紫英在答,“夫人今天受了點涼。大夫剛來看過,開了點藥,正煎著,只等夫人醒來便可以喝藥。”

其華朦朦朧朧睜開雙眼,看到紗帳外有個身影在默默地佇立,她厭憎地轉過身,迷迷糊糊地復又睡去。

這一睡,彷彿回到了秋棠園,自己躺在床上,娘坐在床邊,疼愛地輕撫著自己的額頭。其華的淚水一下子迸了出來,喚道:“娘,娘,我們回塞外,再也不呆在這裡……”

娘對她笑了笑,沒有說話,只拿起一管竹笛吹了起來。笛聲幽幽瑟瑟,低迴暗沉,正是幼時娘每夜哄她入睡時吹的那一曲。

她漸漸地平靜下來,在笛聲中安心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