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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當頭喝

進入九月,兵器司一案後漸漸平靜得如同一湖秋水的朝堂,忽然因為一件事情,泛起了微瀾。

二皇子裕王病了。

皇帝子嗣不旺,兩個皇子都是三十五歲以後才得的,均未到出閣講學的年齡,加上大皇子生母出身低微,朝中就立長立幼爭執頗大,便也一直未立太子。皇帝更寵愛聰穎的二皇子裕王一些,裕王此番病倒,皇帝十分憂心,決定遷至玉熙宮齋戒半個月,為裕王祈福,朝中一應政事便由內閣票擬後再報至玉熙宮批紅。

九月,內閣由首輔蘇理廷當值,但他也身染微恙,時不時地在家休息兩日,壓著大批奏章疏折不曾票擬,偏偏九月是一年一度的鹽引、礦引交定的日子,相府門前便熱鬧了起來。

其華帶著紫英回蘇府時,見到的便是大門前車水馬龍的景象。紫英在門房外招手,蘇忠看到她,連忙抽身過來,將其華悄悄由側門引了進去。

其華邊走邊問:“爹可好?”

蘇忠見兩父女之間近來頗有緩和的跡象,十分高興,笑道:“老爺前幾天受了點涼,不過沒什麼大礙,昨日便已經停了藥了,這個時候正在秋棠園。”

甫入秋棠園,其華看到一身粗布衣服、像個農夫一般蹲在地上侍弄那幾畦秋海棠的蘇理廷,一時竟沒反應過來,直到蘇理廷側頭看過來,她想起此行目的,才喚道:“爹。”

蘇理廷“嗯”了聲,想站起來,卻因蹲得太久,雙腿發麻,其華忙上前扶住他。他捶著腰,嘆道:“終究是老了,以前騎馬騎上大半日也不覺得累,現在蹲上小半個時辰便腰痠腿麻的。”

其華扶著他在廊下的搖椅中坐下,他仍眯眼看著那幾畦秋海棠,聽著其華將銅壺提到炭爐上,忽然開口問道:“你知道秋海棠又叫什麼嗎?”其華搖頭,“不知道。”

“它們又名斷腸花,相思草。”蘇理廷望著那正盛開的秋海棠,道:“一般的海棠花盛開在仲春,只有它們開在秋天。因為這樣,很多人家的庭院中並不種此花,認為它們是蕭瑟之花,不吉利。可你娘卻鍾愛此花,你知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聽他提起沈紅棠,其華沉默了好一會,才低聲道:“聽娘提起過一次,因為秋海棠很像她家鄉的一種花。”

“嗯。那種花,叫做朱顏花……”蘇理廷欷[道:“不過朱顏花比秋海棠開得更大更燦爛,成片成片地盛開在草甸子上。你娘喜歡穿像朱顏花一般顏色的衣裳,騎著一匹黑色的馬,從草甸子那一頭像風一般地卷過來,那樣的騎術,一般的男子漢都要甘拜下風……”他停住話語,陷入回憶之中。

其華隱約覺得“朱顏花”似在哪裡聽說過,可她心中有事,這刻便沒有細想,順著蘇理廷的話柔聲道:“娘說過,您當年的騎術,絲毫不遜於她。”

蘇理廷難得她如此相待,心中歡喜,便和聲問道:“今天怎麼回來了?”

“聽說您病了,有點不放心……”

她語氣雖平和,但關切之意終是掩飾不住。蘇理廷心窩一熱,再看到壁上掛著的那管胡笳,看向其華的眼神便泛出了幾分慈藹,“不是什麼大病,你不用擔心。倒是你……”他目光掃過她十分纖細的腰身,斟酌了一下用詞,問道:“顧宣待你可好?”

※ ※ ※

其華將銅壺提下來,燙過頭茶後,一旗一槍、青翠透嫩的碧螺春的香氣冉冉而起。她奉上茶,輕聲道:“挺好的。”

“那就好。”蘇理廷喝了口茶,放鬆身子仰躺下來,任椅子輕輕地“吱呀”搖著,眯眼看著瓦當上的一方藍天,嘆道:“這個夫婿是你自己選的,雖說他人狠辣了些,但只要對你好,我這個做爹的便沒什麼話說,以後到了九泉之下見到你娘,也不至於被她責怪。但我還是要勸你一句,不管他對你是真心還是假意,你得儘早想辦法生下個兒子才好。”

其華聽到最後一句,面頰一紅,心中卻是悲憤多過羞澀。蘇理廷只當她面子薄,見左右無人,索性把話說開了道:“你那位夫婿,手段著實厲害。顧雲臻失蹤你知道了吧?他只怕是再也不會回來了,以後你生的兒子便是顧家唯一的繼承人!”

其華心中“咚咚”直跳,面上不露出異樣,輕描淡寫道:“怎麼就再也不會回來了?顧家的人都派出去了,正沿河尋找,都說他可能正在到處尋找顧三,說不定明天就會回來了。”

蘇理廷冷笑一聲,道:“顧宣倒是瞞得緊。不過也是,這些大事,他是不會和你說的。”

其華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面上羞惱道:“有什麼了不起的?他不和我說,我還不稀罕知道!有本事,以後有天大的事,都別再和我說。”

蘇理廷道:“你這丫頭,性子還是這麼倔。和你說了吧,你心裡也好有個底,別再和他置氣。顧宣現在布了個局,在南方收拾漕幫,計劃若是成功了,漕幫必定會土崩瓦解。這顧雲臻恰好此時因為漕幫的事情而失蹤,他若是再也不回來了,誰會懷疑是你夫婿下的手?這‘害死小紀陽侯’的罪名只會由漕幫來扛!顧宣便可以名正言順地承襲爵位!”

一陣心潮難平的沉默後,其華緩緩道:“原來如此……”

蘇理廷嘆了一聲,“是啊,這就叫做‘假手他人,兵不血刃’,連我也不得不佩服他!”

其華心中快速轉著念頭,拿起躺椅旁的美人捶,輕輕替蘇理廷敲著膝蓋,道:“爹,您怎麼知道他在南方佈局對付漕幫?”

蘇理廷雖然有一大堆兒女,可還從未享過這種“承歡膝下”的福,不禁老懷彌慰,笑道:“爹當然知道。這個局,沒有爹的幫忙,他還真拿不下漕幫。”

“是嗎?”其華低著頭,慢悠悠地道:“可是,爹,恕女兒說句心裡話。雖然女兒已經是顧家的人,現在顧宣對女兒也挺好的,可若是女兒不姓蘇,又或者您不再是內閣首輔了,您覺得他會對女兒這麼好嗎?”

蘇理廷眉頭一皺,慢慢坐起來,沉吟道:“你的意思是……”

其華眼眶一紅,委屈地說道:“女兒入門不到半年,他大嫂便派了四個丫環到我們房中,這是什麼意思?即使女兒真的生下個兒子,可她們也能生,萬一……”

“他敢?!”蘇理廷將茶盞一頓。

其華滿面擔憂之色地望著蘇理廷,道:“爹,以往他是事事要仰仗您的幫忙。可若是他完全掌控了西路軍,勢力大得再也沒有人能夠鉗制他了,連爹您也不怕了,您覺得,女兒在顧家還有好日子過嗎?”

蘇理廷心中一驚,猛地站起,在廊下走了數個來回,沉吟道:“你說得有理,我倒還真是大意了。顧雲臻若是就此再也回不來了,顧宣名正言順地承襲了爵位,西有西路軍,南邊他又控制了米行,除掉了漕幫。若真有那一日,我蘇家只怕會死無葬身之地!”他臉色越來越陰沉,斷然道:“不行!顧雲臻眼下還有用,得留著他牽制顧宣!反正他是個無能之輩,將來再除掉他也不遲!”

“可他已經失蹤了,說不定……”其華見此行目的就要成功,激動得聲音都有點顫抖。

蘇理廷只當她擔憂蘇家,道:“你別擔心,顧宣這個人,性狡如狐,不到最後一步,絕不會害死顧雲臻。眼下只有一個辦法,讓他乖乖地打消原來的念頭,放顧雲臻自個兒回來。”

“什麼法子?”其華連忙追問。

蘇理廷笑了笑,道:“顧宣要承襲爵位,最大的阻礙便是‘名不正言不順’,所以他才要借漕幫的名義除掉顧雲臻。咱們偏偏不如他的願,人言可畏,這四個字的滋味,就讓他好好地嘗一嘗!”

※ ※ ※

靜若見顧府這段時間因為小表叔的失蹤而人仰馬翻,大舅奶奶整日只知垂淚,奶奶忙著安慰她,瑞雪堂沒人顧得上自己,便往賞梅閣來玩。

賞梅閣十分安靜,丫頭們正在院中喂八哥、給花兒澆水,其華倚在窗前看書。見靜若來,都十分喜歡,逗弄了一回,靜若依到其華身邊,道:“五舅奶奶,這書上講的什麼啊?”

其華自往蘇府一行之後,心情篤定了很多,將靜若抱到膝上,笑道:“靜若識不識字?”

靜若將扉頁上的五個字念得一字不差,倒叫整屋子的人都刮目相看,紫英笑道:“這若是個男孩子,那還得了?豈不是文曲星的命?”

靜若卻一撇嘴,道:“我才不要考什麼狀元,我要和五舅爺爺一樣,當大將軍,上戰場殺西夏兵!”

顧宣恰於此時走了進來,正好聽見,笑著將靜若抱起來,往空中拋了拋,道:“倒不枉你流著我們顧家的血。”

靜若咯咯地笑,去抓顧宣腰上的玉佩,把弄著玩,顧宣索性取下來給她。隨她來的丫環忙勸,“小姐,可千萬別摔壞了,這是顧家的寶貝。”顧宣將這丫環看了一眼,丫環紅著臉道:“奴婢是聽大夫人說的,大夫人說這種玉佩顧家的男子一人一塊。”

靜若仰著頭問顧宣,“我也流著顧家的血,為什麼我沒有?”顧宣道:“靜若喜歡,下次五舅爺爺叫人雕一塊給你。”

其華閒閒道:“你倒大方,小心回頭兌現不了。”顧宣道:“一塊玉佩罷了。有了這種玉佩,並不一定就擔得起這個‘顧’字;沒有,也並不一定就不是我顧家人。”

其華將靜若抱到膝上,道:“靜若,你認得這上面的字,知不知道這個故事講的是什麼呢?”

靜若搖頭,其華道:“我說給你聽。這上面講的是古代桓國的故事,桓王有三子,長子是個白痴,次子呢卻是治國之才。桓王有心將王位傳給次子,可是大臣們都反對,說按長幼,得傳給長子。這立儲的事情就僵在那裡。後來長子忽然失蹤,眾人都說是次子相害,他沒有資格繼承王位,人言可畏,次子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只得親自出去尋找兄長,並立下誓言,不找回兄長他就永遠沒有資格繼承王位。他找了十八年,等他將流落民間的兄長找回來,桓王已經將王位傳給了幼子。次子只好做了一名賢臣,贍養兄長,輔佐幼弟。”

靜若聽得懵裡懵懂,又嚷餓,其華去拈碟中的桂花糕給她吃,恰與顧宣的手碰到一起。二人抬頭互視一眼,顧宣笑了笑,道:“夫人的故事講得挺好的,我都聽得入神了。”

他看著她的目光頗有激賞之意,其華一時懷疑是自己看錯了,心中一動,顧宣卻已眯上眼,嚼著桂花糕,點頭道:“唔,做得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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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華笑了笑,道:“相公回來得正好,正有事情要和你商量。大侄子失蹤,大嫂病倒,大姐昨日說起,只道莫是這府中撞了什麼邪,我倒是不信這些怪力亂神,不過大姐有個提議很好。”

“哦?”

“大姐說,想以顧府的名義到大相國寺開粥棚佈施,一來積善行德,二來為雲臻和大嫂祈福。”

顧宣點頭道:“也好,一切就有勞夫人了。”

※ ※ ※

顧府在大相國寺開粥棚佈施,訊息很快就傳遍了整個京城,不到一個時辰,粥棚前排滿了叫化子和窮得揭不開鍋的人,到後來連城外的叫化子也聽到訊息趕來,大相國寺前擠得水洩不通。

西路軍“十八郎”中的顧三郎因押運漕糧船而殉難,顧小侯爺失蹤,顧夫人病倒,種種訊息都傳了出來,不到半天功夫,全京城皆知。有人議論,顧小侯爺丟下祖宗家業、拋下病重的高堂不管,未免太沒有擔當。卻又有人說,顧小侯爺失蹤只怕不是那麼簡單,他若是一去不回,這紀陽侯不就是顧宣一直當下去了嗎?聽了這話的人都露出一種心領神會的表情,猜測似地火慢慢燃燒,種種延展開來的流言蜚語遍佈京城。這流言如罌粟一般,讓傳的人欲罷不能,聽的人快意無邊。

領了粥的叫化子回到城隍廟說起,顧雲臻不禁聽得坐立不安,心中既愧疚又難過。

顧三沉船後,他先是瘋了一般地趕往老虎灘,遍尋無果,悲痛交加下回到軍糧署,卻再也找不到羅震,那一刻,他才終於意識到自己只怕是中了漕幫的奸計。他撇下顧十八,一人一騎,兩日間行了數百裡路趕到渭州碼頭,那一船在渭州碼頭悄悄卸下的軍糧也早已不翼而飛。

他在空空如也的米倉前淋了半夜的雨,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大雨傾盆,夜色如墨,他眼前總晃動著顧三的音容笑貌,卻一滴淚也流不下來,這般走了兩三日,終於病倒在荒郊野外。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昏倒在城隍廟外的,京城的巍峨城門就在不遠處,可他卻沒有勇氣踏進那座城池,出現在認識自己的人面前。

正是萬分糾結之時,那老叫化用竹杖大力戳上他的背脊,叫道:“喂!別裝死!快去討錢來還我!”

顧雲臻煩得將衣衫一把扒下來,赤著上身,道:“還給你!”老叫化盯著他冷笑,“還有褲子!還有你吃下的包子,喝過的藥!”

顧雲臻萬般無奈,道:“我現在沒有錢,以後再還給你。”老叫化叫道:“弟兄們,這小子想賴帳。”

叫化子們呼啦圍上來,一頓拳打腳踢,顧雲臻念老叫化終究救了自己一命,便沒有還手,被揍得鼻青面腫,心中又痛又恨,只覺天下之大,連一個想默默躲起來自我放逐的地方都沒有。

他心思方起,老叫化冷笑道:“你別想溜走,欠了我們丐幫的帳,便是走到天涯海角,都有人扒了你的皮!”

顧雲臻這才注意到城隍廟中的叫化子們皆負著布袋,或多或少,只這老叫化一人未負。他急道:“我以後定會還你,我這人說話算數,平生從不欠人恩情。”

老叫化打了個哈哈,“你平生從不欠人恩情?”

顧雲臻將從小到大的事情想了想,覺得自己只欠過其華贈藥之恩,可她騙他負他在先,他已不再欠她的,便點頭道:“我可以對天發誓。”

老叫化斜睨著他,滿面不屑,“若我說得出你欠了誰人的恩情,你便去討錢來還我?”顧雲臻點頭,“好,一言為定。”

老叫化大笑一聲,聲震屋瓦。他抓起竹杖,用杖尖戳了戳顧雲臻的胸膛,譏笑道:“你說你不欠別人的,那我來問你,你生得一表人材、相貌堂堂,這身臭皮囊從何而來?”

顧雲臻張了張嘴,想起正在大相國寺前布粥的顧夫人,臉色漸漸發白。

老叫化將他逼退兩步,又戳了戳他的手,“你虎臂蜂腰,指上有繭,定是習練過武藝。我再問你,你這一身武藝從何而來?”

不待顧雲臻回答,他又用竹杖戳上他的額頭,“你言辭不俗,定是念過幾年書。我問你,你這滿腦子的聖人之言、處事之道,又是從何而來?”

三個“從何而來”問得顧雲臻張口結舌。老叫化拄著竹杖,一雙眸子凜然生威地看著他,大聲道:“年輕人,你還敢不敢說,你這一生,從不欠人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