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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下部:凌雲志

顧雲臻進宮的時候,天尚未大亮。建極殿前的草坪上鋪了一層白霜,宮牆背後淡灰色的天幕上,一輪殘月將沉未沉,幾顆寒星欲墜未墜。

顧雲臻在建極殿外的白玉石臺階下垂手而立,等待了許久,方聽得殿內傳出皇帝的怒罵聲:“一幫蠢才!廢物!太醫署養著你們是吃幹飯的嗎?!宣陳鶴年進來!”有人在回奏:“陛下,陳醫正上個月便請假回建康了。”

“快馬急召他回京!”

顧雲臻心中一動:看來裕王的病更重了。

他又等了許久,內侍總管吳得用從殿內悄步出來,走到臺階下,輕聲道:“今天陛下不召見臣子,小侯爺先請回吧。您的摺子,小的會找個合適的時候呈給陛下。”

顧雲臻出了宮,便往太學而去。清晨的太學練武場上熱鬧非凡,兩支蹴鞠隊賽得正激烈。場上兩隊學子身著黑白兩色練武服,如矯龍戲水,追逐著十二片香皮製成的皮球,場邊圍觀的太學生則不時報以熱烈的掌聲。

顧雲臻心中慚愧,便只站在場邊的槐樹下靜靜地看著。場中身著白色練武服的李弘哲轉身接球時看見了他,喜得將球一腳踢飛,大叫道:“顧兄!你回來了!”數百道目光齊齊向顧雲臻射來,呼啦一聲,場中諸人都衝過來,將他圍了個水洩不通。

“顧兄,你總算回來了,大家正在等你呢!”

“顧兄弟,沒有你,我們可踢得沒勁啊。”

“就是就是,把我們一撇就是大半個月,雖然派了十八郎來,可也得好好罰一罰!”

顧雲臻被眾人簇擁著走進球場,見他們對自己如此擁戴熱情,還提到了顧十八,不禁有些摸不著頭腦。但他一邊在心中琢磨,一邊接過皮球,笑道:“顧某疏怠了這些日子,實是愧對各位兄臺,我來為各位開球吧。”

他輕鬆地將球顛起來,轉身,再讓球在腳尖上停住,然後才起腳將球高高開出。這一顛一停一踢,瀟灑自如、從容無比,贏得場外如雷歡呼。

球一開出,眾人頓時忘我地投入到比賽之中,戰況十分激烈。顧雲臻站在場邊默默地看著,見場中兩隊球路和戰術都頗有西路軍之風,心中驚訝愈盛。他四處看了看,便走到練武場邊的一棵大槐樹下,輕輕躍起,將正歪在樹杈間呼呼大睡的顧十八給揪了下來。

顧十八嘴裡咕囔著睜開雙眼,待看清是顧雲臻,喜得一把將他抱住,大叫道:“公子!”

“十八叔,你怎麼會在這裡?”顧雲臻問道。

顧十八伸了個懶腰,道:“公子,你把我一個人撇下就跑了,我也不知道你去了哪裡,只好呆在軍糧署。後來大家說你離家出走了,我才不相信!侯爺派大家出去找,我知道不用找,你一定會回來,所以我也沒有出去找你,就在軍糧署等。再後來,太學的李公子聽到訊息來軍糧署打探,我正好閒著沒事,便到太學來教他們踢球,就說是公子囑咐我這麼做的。”

一名太學生跑過來,笑道:“十八郎,您的早點。”顧十八接過他遞上的饅頭,道:“辛苦謝兄了!”那太學生忙還禮道:“您太客氣,您教我們踢球,才是真的辛苦了。”

顧雲臻怔了好一會,輕聲道:“十八叔,你怎麼知道我一定會回來?我……若是真的不回來了呢?”

顧十八啃著饅頭,笑嘻嘻道:“公子,夫人和侯爺都在這裡,你怎麼會不回來呢?不過你下次去哪裡,好歹帶上我,別再把我一個人撇下了。”

顧雲臻看著他,百感交集,原來最可信任的人就在自己身邊,自己卻是有眼無珠。他喉頭動了動,半晌,才點頭道:“好,下次不會再撇下你了。”他腦中忽然有了一個念頭,問道,“十八叔,你和六叔是怎麼入的西路軍,你還記得嗎?”

顧十八道:“我那時還小,聽我哥說,當時西夏人來燒我家那個村子,我爹和大伯見來不及逃走,就把我們藏在同村人的屍體下面,可他們卻……後來,是老侯爺帶兵趕來,把西夏兵趕跑,他聽到了我哥的呼救聲,親手把我和我哥扒拉出來的。再後來,老侯爺看中了我哥,便將我哥和我一起收養了。說起來,我倒是沾了我哥的光。”他眼神一黯,嘆道:“唉,只是我太沒用,老是被我哥罵,說我不配做西路軍的十八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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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雲臻笑道:“十八叔,你怎麼會沒用?他們現在踢得這麼好,可全是你的功勞。眼下,我還有一件大事想拜託十八叔。”

顧十八忙道:“公子請說,就怕十八會誤了你的正事。”

顧雲臻道:“爹當年收了‘西路軍十八郎’,咱們也可以收養一批孤兒,加以訓練,成為西路軍下一代的十八郎。這件事,就拜託十八叔去辦了。”

顧十八張大了嘴,結結巴巴道:“我……我?收養孤兒?”

顧雲臻點頭道:“是,不過這事不用急,三年兩載、十年八載都可以。十八叔,你慢慢挑人,我相信你的眼光。”邊說邊拍了拍顧十八的肩膀。

顧十八還待再說,太學早課的鐘聲“噹噹”敲響,練武場邊的太學生們紛紛散去。看著向自己走來的兩隊球員,顧雲臻迎上去,笑道:“諸位辛苦了,今晚我作東,請大家去喝兩杯。下午放學後,我會來接各位。”

※ ※ ※

顧雲臻領著眾人走進小巷盡頭那家不起眼的酒肆時,眾人都不禁面露幾分驚訝。待夥計將幾壇酒抱上來,拍碎封泥,酒香四溢,大家又都不自禁的喝了一聲:“好酒!”李弘哲更笑道:“居然有這等絕妙所在,顧兄不早告訴我們!”

這二十來人都是少年心性,經過一段時間的訓練和磨合,早視彼此為兄弟一般,吃同席、睡同榻,恨不得穿同一條褲子才好。眼見要分開幾桌而坐,不知誰提議了一聲,大家將店堂內幾張桌子拼在了一起,圍坐在一桌,傳杯遞盞,歡笑痛飲。

吃了幾鍾酒,有人便開始划拳,屋裡笑鬧成一片。顧雲臻不擅划拳,連輸數回,被灌了幾盞酒,只得叫顧十八頂上。顧十八武藝不精,划拳卻是個中高手,眾人紛紛敗下陣來。

趁著眾人都擁去與顧十八划拳,顧雲臻低聲向李弘哲問起球隊諸事,李弘哲一一道來。原來顧雲臻失蹤期間,恰逢裕王病倒,皇帝入玉熙宮齋戒,這蹴鞠大賽自然只能往後推。趁著有顧十八指導,李弘哲選定了太學內部兩隊的人選,只待顧雲臻回來,便可舉行一場正式的比賽,選定最後應賽的十二人及候補人選。說罷,李弘哲笑道:“多虧顧兄去辦事前還不忘蹴鞠隊,將十八郎派來,大夥兒球技進步得非常快。現在顧兄既然回來了,蹴鞠隊的事情,還得由顧兄作主。”

顧雲臻十分慚愧,又覺李弘哲雖年齡比自己小,但舉止穩重、思慮縝密,其氣度之沉雅,自己更是遠有不及,忙道:“李兄千萬別這麼說。我眼下是待罪之身,蹴鞠隊的事,還得仰仗李兄。這隊長一職,非李兄莫屬。”

李弘哲正要推辭,忽“哧”地一笑,道:“咱們倆也別再推來辭去的了,只怕這隊長一職,非李承業莫屬。”

顧雲臻這才想起這一茬,一口酒到唇邊都顧不上喝,笑問道:“他那邊怎麼樣了?”

李弘哲眉開眼笑,壓低聲音道:“胡雀兒被堵得惱了,忍不住揍了李承業一頓。李承業索性命手下把自己抬到雲南王別府裡,說要在那裡養傷,還指定要胡雀兒服侍。世子入宮告狀,可胡雀兒動手在先,聖上也只能和稀泥。世子只得賠了一萬兩銀子,才把李承業打發回去。可李承業傷一好,又天天帶著人在別府外轉悠,現在,全京城的人都傳為笑話,等著看熱鬧呢!”,

顧雲臻不禁拊掌大笑:“倒便宜他發了筆小財,看來這個隊長非他莫屬了。只是這樣一來,得委屈李兄……”

李弘哲笑道:“只要能贏了德慶班,一個隊長而已,讓給他又何妨?”他幾盞酒下肚,俊面酡紅,逸興橫飛,握起筷子,擊壺而歌:

“伊昔我友,駕言同遊。

眺我邦畿,浩浩洪流。

將軍百戰,平戎萬里。

談笑彎弓,群雄束手。”

他聲音清越,慷慨而歌,吟唱的正是梅懷素當年送西南軍蕭將軍出京時所作的離別詩。斯年雲南王異動,朝廷復起蕭坦之執掌西南軍。梅懷素與蕭坦之乃忘年之交,送蕭氏父子出京時,作下此詩,傳誦一時。三十年過去,在與雲南王的德慶班比賽前夕,再吟唱此詩,太學生們的一腔豪情皆被激發出來,都擊盞而歌,齊聲和唱。

“將軍百戰,平戎萬里。

談笑彎弓,群雄束手!”

顧雲臻看著滿座勝雪衣冠,聽著這慷慨之詞,也不禁心潮澎湃。他正與李弘哲擊盞而歌,店夥計悄悄走過來,附耳說道:“顧公子,請您和李公子過來一下。”

顧雲臻微訝,轉而大喜。他拉了拉李弘哲的衣袖,二人悄然離座,走到酒肆的裡間。裡面坐著的正是梅懷素和張公公,他搶上兩步拜倒道:“梅先生!張伯伯!”

李弘哲先給梅懷素見禮,他不認識張公公,便也隨著顧雲臻叫了聲“張伯伯”。他正欲轉身去喚其他學子前來拜見,梅懷素微笑道:“算了,他們好不容易放鬆一回,我們這兩個老頭子,別擾了他們的興。”

他又轉向顧雲臻道:“你的請罪摺子,陛下今天讓我看了。”

顧雲臻靜靜等著他的下文,梅懷素卻沒有多說,只拍了拍他的手臂,眼中笑意溫藹,輕聲道:“做得不錯。”

顧雲臻得他一語褒獎,不再似以前一般侷促靦腆,只微微一笑,恭恭敬敬地替梅懷素倒了杯酒,道:“還有一事,想請先生指點。”說著從靴中取出一封信,遞給梅懷素。

梅懷素展開看了,沉吟道:“這事急不得,等時機成熟時,你再遞上去。”

此言正與顧雲臻所想契合,他點頭道:“我也是這麼和齊三叔說的,這個案子一旦翻出來,朝中勢必掀起驚天大浪,眼下還不到時候。”

梅懷素頗為讚賞地看著他,道:“你們去喝酒吧,不用管我們這兩個老頭子。”

顧雲臻與李弘哲忙束手告退,待他們挑簾出去,梅懷素輕聲道:“怎樣?”

張公公端著酒盞,透過布簾邊的空隙,默默地望著外堂中唱得正歡的白色身影。那抹白色,如同初冬的雪一般照亮了人的雙眼;激昂的歌聲,令他想起了三十年前隨著蕭坦之出京南下時的意氣風發。

他混濁的眼中有微光閃爍,低低嘆道:“十六年,一眨眼就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