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沒有想過, 你聽到的秘密, 林染同時也聽到了。”
林媃的話就像一記木棍打在了林杳的頭上，瞬間叫他失去所有反應。
……
“哥哥、哥哥，你藏在哪裡？我找到你了哦，我真的找到了……啊，我找不到。”
八歲的林杳最喜歡和哥哥一起玩捉迷藏, 不論他藏在哪裡都能被找到, 被抓到的時候, 哥哥會把他抱起來轉圈圈。
他有世界上最好最溫柔的哥哥。
他也很喜歡從各種地方找到哥哥，尋找的時候會發現很多哥哥藏起的小禮物，像是尋找寶藏的遊戲一樣。
如果超過時間他找不到，假裝哭泣的話哥哥就會自己露出小尾巴，讓他順理成章發現。
因為哥哥作弊而抓到他，也讓林杳很喜歡。
那一天又輪到他去找人了，他摸到了房子的後花園。
後門有個小屋，也許哥哥在那裡。
他捂著嘴，墊著腳小心翼翼走過去, 不發出一點聲音。
當林杳走過去的時候, 卻聽到隔著花園牆壁傳來的說話聲。
林杳很聰明，立刻就聽出了爸爸的聲音。
在八歲的林杳眼裡，爸爸是個熟悉的陌生人，每天都會出現在家裡，但是每天都急匆匆的，看見了自己就像沒看見一樣。
而且從來不笑一下, 看上去叫人怕怕的。
但是，是爸爸啊！
林杳每次看見他還是下意識就想歡呼著跑過去，想叫爸爸抱抱自己。
他好想爸爸啊。
可是爸爸很冷淡，又好凶，眼神很嚇人。
媽媽說這肯定是因為爸爸工作忙，沒有時間和心情陪伴，不可以打擾爸爸工作。
林杳捂著嘴站在花園牆壁那裡，仰著頭仔細去聽。
能近距離聽到爸爸工作，讓林杳好開心，就像是他也一起參與了工作。
他把和哥哥的捉迷藏都忘記了。
牆壁外面。
林復城冷冷地看著找上門來的，所謂的妹夫的親戚。
一個不學無術靠著一點親戚關係想從林家訛錢的無賴。
“林先生話說得也太難聽了吧，什麼叫訛錢，好像我們多不要臉似的，我們再窮也不像你啊，這麼有錢了還扒著死人的錢不放。別人不知道，還以為你多好心收養妹妹的遺孤，又是置辦基金會又是置辦房產的，結果我託人查了查，感情都是看著唬人的，林染還沒長大，你把外甥變成兒子，這兒子的東西還不都是由著你這個監護人隨便用，誰知道等林染長大還剩幾個子。放你手裡我可不放心。還有，你妹妹怎麼死的，林先生自己清楚，要想人不知……”
這樣的貨色林復城見得多了，並不打算和對方浪費什麼口舌爭辯，收拾這種人的法子多得是。之所以浪費這點時間只是因為這個人尤為膽大包天，幾乎叫他混進了林家。
林復城並不想這個人在林染面前出現，也不想鬧出動靜驚擾家裡的人。
他冷冷地看著對方胡說八道，等幾分鐘後，一輛車無聲開出，車上的人下來堵了那個人的嘴將人直接帶去警局。
林復城看了一眼身後的花園，從圍牆外僻靜的小道離開。
一牆之隔，八歲的林杳睜大眼睛，站在雜草叢生的林園，腦子裡只有一句話：他的哥哥不是他的哥哥！
小小的林杳不知道，林染就在他不遠處的小房子裡，只會聽得更清楚。
那時候林杳已經九歲了，對比還像個孩子一樣開心不開心都坦然直接表達的林杳，林染的性格從小就安靜內斂。
那天的捉迷藏，他們誰都沒有找到誰。
傍晚時候，努力偽裝得無事的林杳揉著眼睛說他玩遊戲到一半困了回房間睡覺了，問哥哥藏在了哪裡。
林染說，他藏在他們的玩具室。
於是遊戲以林杳的失敗宣告結束。
“下一次，輪到我找阿杳了。”
但那是他們最後一次玩捉迷藏的遊戲。
從那天開始，林杳長大了有了心事，脾氣更加古怪倔強，一夕之間像是對所有人都有了隔閡，從前最喜歡的哥哥也無法在他不開心的時候親近他了。
怕自己無法隱藏秘密，每次這種時候就藉著發脾氣扭頭跑走的林杳發現，哥哥並沒有他想象的那樣追過來，雖然松一口氣，卻也更加失落。
從前形影不離的兄弟開始慢慢漸行漸遠。
林染卻無心注意弟弟微妙的改變，他還沉浸在那個人所說的話裡，想要查清楚那個一知半解的秘密。
……
林媃回憶著往事：“就像你沒想過小染知道這個秘密一樣，小染也沒有想過你聽到了。”
林杳睜大眼睛：“林染，他知道……”
林媃怔怔的：“我們這個家，爸爸不是一個合格的爸爸，但不只是爸爸，媽媽，我，妙妙，我們家每個人都一樣。每個人都沉浸在自己的疲憊裡，無暇他顧。這樣冷漠自私的家人，如果只是因為金錢的關係而暫且成為的一個屋簷下的家人，大約會讓人輕鬆很多。當小染來問我的時候，我就這麼預設了，誤導了他。”
因為不能告知林染現實的真相，只好用半個不那麼殘酷的真相和半個善意的謊言來搪塞。
“可是啊，”林媃的唇邊露出一絲無奈微笑，眼神的溫柔悵然，“這孩子的想法總是叫人難以理解，因為自己並不是這個家的人，所以被給予的任何一點溫情都是超出的饋贈，需要禮尚往來償還。竟然是這樣想的。”
依稀又回到很多年前，十三四的林染眼眸清透溫和，看著年長如媽媽的姐姐：“撫養一個孩子的成本並不比存在銀行的遺產的利息少。從前覺得爸爸媽媽太過冷淡，現在知道了自己不是爸爸媽媽的孩子，反而能理解親近他們了。姐姐能替我保守秘密嗎？”
林媃一直都是保守秘密最好的人。
無論是爸爸媽媽的秘密，還是林染的秘密。
即便林染出事二十年了，她也有好好保守著秘密。
林媃看著神情冷峻眼神空洞的林杳，看著這個叫所有人心力交瘁的弟弟，平靜緩慢地說：“其實，有一件事你一直都記錯了。”
林杳毫無反應，枯寂的眼神直直移向她。
“並不是，大家並沒有從小到大都喜歡小染。爸爸他，不喜歡所有的小孩子，直到現在也是。即便對林染也一樣。你哥哥是個安靜的小孩子，並不黏人。直到你出生了，你打小就活潑好動，你們兩個小時候總是一塊玩。你最喜歡爸爸了，每次無論爸爸怎麼冷著臉都好像看不見，總是找爸爸找爸爸這樣對哥哥說。”
……
休息日的花園裡，因為小小的腳踏車壞掉了而捂著眼睛張大嘴哭泣的小林杳，哭著鬧著要爸爸，比他大一歲的哥哥毫無辦法，只能鼓足勇氣去敲爸爸書房的門。
冷著臉的林復城嚴肅地問：“什麼事？”
小林染站在門口，背著手禮貌地說：“您能幫我們修理腳踏車嗎？”
一大一小，隔著距離嚴肅對視。
最後，林復城沉默地站了起來。
花園裡，林復城不在乎形象的蹲坐在地上，冷著臉嚴肅認真地用扳手修理著腳踏車。
心願得償的林杳拿著哥哥疊的紙飛機圍著他們開心的跑來跑去，小林染就蹲在林復城旁邊安靜地看著。
“走開，別打擾我。”林復城冷淡地皺眉，頭也不抬。
小林染就往後挪一點。
被驅逐一次就挪一次，直到林復城毫無脾氣，假裝看不見他，他就悄悄的挪回來一點。
“你在看什麼？”
“學習修腳踏車。”
“學這個有什麼用？”連林復城自己都是人生第一次，這種東西不都是拿著扳手趕鴨子上架就會了嗎？
“學會了下次我給弟弟修。”
林復城看他一眼，沒有吭聲。
……
林復城的脾氣又冷又硬，剛愎獨斷，尤其是對著家裡的孩子時，簡直毫無耐心粗暴異常。
並不只是林杳會被懲罰，雖然的確性格因素，刺蝟一樣的林杳更容易因為頂撞和對林復城發脾氣被懲罰。
但不代表其他人就不會受到波及。
林染也被懲罰過。
因為爸爸的粗暴和冷漠，慢慢長大的林杳變得不那麼親近爸爸了，開始討厭起爸爸來，打小就展露叛逆的一面。
從前總是驚喜地喊著爸爸爸爸的人，開始生氣地用力抱臂跺腳，喊著：“我最討厭爸爸！”
林染則不一樣，如果林復城要懲罰他，他並不反抗，只是堅持要在林復城面前執行。
“為什麼？我現在不想看見你們。”林復城緊皺著眉，怒氣橫生。
“我現在不想回答，因為你在生氣，我不相信生氣的人。”
林復城嗤笑一聲，懶得搭理他一個小鬼。
處理了幾個工作後，忽然回神，林復城發現書房裡有一個人才驚覺。
“你的俯臥撐做完了嗎？還在這做什麼？”
“沒有。”小朋友平靜地說，“我還在長身體，這麼多俯臥撐根本完成不了。讓小孩子做完成不了的懲罰不是教育，是虐待。”
林復城氣笑了：“……”
小朋友並不在意他的生氣：“難道你小時候能做完這麼多嗎？”
“我當然能！”
“我沒有看見。”
林復城挽起袖子，快速利落地做了二十個俯臥撐。
小朋友在結束的時候給他鼓掌，真心實意誇獎：“你可真厲害。你現在冷靜了嗎？”
林復城點頭，鎮定地說：“我一直很冷靜。”
小朋友看著他，嚴肅地合起書，像個大人一樣說：“既然你冷靜了，有個問題我們需要談談。”
林復城覺得荒誕又好笑，看著還沒有自己腿長的小朋友，沒好氣地說：“你想跟我談什麼？”
“關於犯錯的問題。”小朋友認真地說，“媽媽說，你上次不高興的理由是因為你的員工做了錯誤的事情，需要你花一點時間補救。雖然不太懂，但是總之是犯錯了是嗎？既然你們大人也是會犯錯，補救就可以。為什麼你對犯錯的小孩子這麼生氣？”
林復城壓著眉毛：“難道你們弄壞花房我不該生氣？”
“你可以生氣，但不能生氣太久。”小朋友眨著眼睛，認真地說，“你也不能打人。”
“那我該怎麼辦？”
小朋友看著他：“你可以教我們，怎樣正確的搭建花房，這樣我們就不會再犯錯了。但你打人，我們就記得只要做錯事就會被打，重要的是足夠強壯成為打人的，不是怎麼不弄壞花房。”
林復城看著小林染烏黑清透的眼睛。
“誰教你說這些的？”
小朋友搖頭：“為什麼要人教才能說這些話？”
“因為，沒有人教過我。”
小朋友認真地點頭：“你現在知道了，代表我們的談話很成功。”
林復城怔然：“很成功。”
小朋友這才露出一點笑意，伸出手：“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這是模仿的他和別人談生意嗎？
小朋友認真地說：“合作愉快，意思是，我知道你的心承認錯誤了，你可以不用真的道歉。媽媽說，大人很愛面子。只要你這麼說，我就知道你認錯了，原諒你。”
林復城半蹲下來，伸出手，和他小小的擊掌：“合作、愉快。”
林復城並不喜歡暴力，他只是不知道怎麼正確的教育，他生氣，更多是懊悔他只會懲罰這一種方式。
“還有，謝謝。”
……
林媃回憶的聲音不緊不慢，流水一樣在夜裡流淌。
“並不是爸爸偏愛小染，而是只有小染無論爸爸多難以理喻，都會主動走到爸爸面前去。就像是，無論我多冷漠，也還是主動地親近著。就像是修補一個永遠也修不好的屋子，屋子雖然修不好，但也習慣了倚賴修理工。”
林復城不是一個好父親，所有的缺點都不加掩飾，自負又固執，令人敬畏也避之不及。
林杳總是以為，只有在面對林染的時候他才是個慈愛的爸爸，但實際並沒有任何分別。
“你沒有見過他們吵架，你哥哥並不比你更聽話。”
大多時候，林染選擇和林復城冷靜溝通，既聽從他的教導，也坦白自己的想法，堅持自己認為對的，極力闡述說服固執己見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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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不是每次的談話結果都是好的，林復城的聲音震天響的時候，林染也一直不緊不慢。
但是，無論發生什麼事，就算是爭執也好，吵架也罷，即使意見相悖，他總能達成平衡和解。
“他怎麼做到的？無限退讓？”
固執的人哪有那麼好說服。
但和解並不一定代表退讓。
……
“我並不需要任何說服，也不接受任何其他，你先出去吧，我想靜靜。”
每當林復城板著臉這樣說的時候，就代表沒有任何餘地，下垂的嘴角威嚴冷漠，足以叫任何人心灰意冷，不歡而散。
林染平靜地看著他：“你在生氣，既然如此，這件事的溝通到此為止，我說過我不信任任何不冷靜的溝通。”
“那你還站在這裡幹什麼？”
林染不緊不慢走上前，拿走林復城的咖啡壺。
少年剔透的眼眸溫和：“因為，現在不是在溝通，現在是家庭時間。”
林復城抿著唇，臉上沒有任何高興：“把我的咖啡壺放下！走出去，把門關上，甜言蜜語去對你媽媽說，我現在確實在生氣而且不冷靜……”
“沒關係。”
林復城的高聲戛然而止：“……”
“爸爸可以繼續說令人討厭不快的話，也可以發脾氣。以上這些都很令我生氣，就像爸爸現在這樣生氣一樣。但是，當我們回到家庭時間的時候，這些都沒關係。抽離開所有一切附加的價值和標籤，對孩子而言，爸爸只是爸爸。可以不夠強大，不夠睿智，可以做錯事，有很多缺點，甚至我們觀念南轅北轍，剛剛爭吵。但是，我們都很愛爸爸。阿杳和我，姐姐們和媽媽，大家都一樣。我知道的，爸爸對我們也一樣。”
林染端起咖啡壺，並不去看此刻神情僵硬的林復城，轉身離開，拉上書房的門時，溫和地說：“現在爸爸可以一個人生氣一會兒了，但晚飯的時候，要一家人一起來吃飯。”
趁著固執的父親獨自生氣的時候，他需要去把另一個同樣固執壞脾氣的弟弟找回家。
人是什麼時候長大的呢？
無論是什麼，一定不是因為身體長到成年了，或者變成了另一個新生命的父母就長大了。
很多人，一定有很多人，一生靈魂都還像個孩子，等著得到童年時候未曾得到的愛。
等著被包容，被寬恕，被溫柔的保護著脆弱並不完美的心。
直到破碎的心被粘好了，開始學會給予愛，才是長大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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