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哲誇了楊康。
誇他伶俐聰慧。
楊康本應為之而喜, 但這誇, 卻宛如預設了,他的姐姐要離去一般。
月色依舊,卻好像突然染上了幾絲深夜的冰寒。
楊康的拳是緊攥著的。
這一聲誇, 便好像在說,楊康, 你是個聰明人,你的猜測並無錯誤, 既然我的弟弟已經走了, 那我,便也不會留在這裡了。
但是楊康還是又問了一遍,這次, 不用那打趣的, 姐姐你怎的像是要不管康兒了?而是直白道。
“所以,姐姐也是在不久之後, 便要離去歸家, 然後……”楊康閉上眼,沉默了一會,才緩聲道,“…然後,也同你那已經歸家的胞弟一般, 入族不出,數年之內,難以再踏中原?”
月華之下, 那青衫女子,緩緩的閉上了眼。
這一閉,便不是預設,而是肯定了一般。
閉上眼的小哲有些小小的焦躁。
如他所言,他是肯定也要讓“婉兒”這個身份消失的,但這份消失,理應是他主動,而並非楊康在此時,冷不丁的便提了出來。
一方面,徐哲有些心焦,細細的皺著眉,想著該如何應對。
另一方面,徐哲卻又心中甚慰,只覺得,在他坦白之前,楊康就能猜到這點,實屬……………不愧是他的徒兒?
………嗯,雖然小王爺至今還是不肯拜師_(:3∠)_
徐哲思緒百千,楊康也好不到哪裡去。
但經由徐哲多年教導,反復強調“冷靜”二字,小王爺清心凝神,注視著前方那青衫女子,短暫的沉默後,終是冷靜道。
“既如此……我問姐姐幾個問題可好?”
聞言,徐哲略感驚訝,他心知“婉兒”對楊康無比重要,加之楊康富貴慣了,本以為,哪怕是有事要問,怕不是也………先稍稍發個脾氣再說?
然而楊康並沒有這般做。
徐哲的小心臟不禁感到了一股蜜汁自豪。
這股自豪,體現在了“婉兒”的臉上,便是青衫女子的神色一緩,眸中柔和,如山澗清潭,波紋徐徐,成圈漾開。
“你問。”徐哲應道。
楊康閉眼片刻,再睜開時,道:“徐哲師傅是因族中有事,被火速召回,姐姐如今要離開,可是因為同一樁事?”
徐哲思索片刻,但說無妨,於是點頭應可,道:“是。”心中又想,這“事”究竟是“何事”,他雖是心中有底,卻也可稍作變化,如今楊康既然如此問話,說不定,讓他自己得出結論,也未嘗不好。
人們,總是更願意相信自己得出的結論,而並非他人告知的事實。
果不其然,楊康面色稍變,又問:“這事………非常嚴重?”
徐哲不答,卻是眉宇添憂。
這就是最好的回答了,楊康只覺不妙,再問:“這事………非姐姐不可?”
徐哲睫毛微顫,先是搖頭,再是點頭,終是道:“錯了,並非非我不可,而是非我與……徐哲不可。”
楊康心下瞭然,嘆道:“多年來,我只知,在姐姐的背後,有一隱世家族,卻不知,原來姐姐在族中的位置,竟如此重要………怕不是族長之位,也是下任族長,或者類似手掌要權的‘丞相’,所謂那祭祀一類?”
徐哲下唇一顫,遲疑些許,才搖頭道:“…實則不止。”
“不止?”楊康睜眸驚訝。
徐哲又是沉默許久,才輕聲說:“父親意外死後,這族,便是為了我而存在的,而在終於找回了遺失多年的弟弟之後,這族,便是為他而存在的。”
說到這裡,徐哲抬眸,青衫女子的眸中流光溢彩,竟爆出一陣從未有過的堅毅微芒,好似從未有任何一刻,如當下一般,如此鮮活。
徐哲直視楊康,一字一頓道。
“若我和哲兒都不在了,且皆無後代,這族,便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聞言,楊康眉頭緊皺,沉思半響,心道,若姐姐所言屬實,應是沒有什麼族內的東西,能礙到姐姐與那位徐哲師傅的,可……為何現在還是不得不回去?並且,極有可能被事情絆住,既然那徐哲師傅都極有可能無法再來大漠,那婉兒姐姐……勢必也好不到哪裡去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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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兒。”徐哲忽而一步上前,打斷了楊康的沉思。
楊康晃神。
徐哲已然走到他的面前,伸出手,虛摟了一下,這個現在已然比他高的少年。
……同樣也是,過了十年了啊。
徐哲嘆氣,坦白道。
“康兒,其實我未曾料到,你會在此時就有所察覺,你的這人.皮面具,約是還有二十來天,便是不能再戴了,我本是想,過了這二十天,待你我離開蒙古之後,我再將這件事告訴你,與你辭行,但既然你已經猜到……”
既然……已猜到?
楊康心中一驚,隨即恐色蔓延。
本來要二十天後才走,而被他道破的此刻,難不成立馬就要離開了?!
不可!
楊康即刻出聲打斷,聲色中染上了幾分厲色與焦急。
“姐姐,先讓我說,康兒還沒問完!”
徐哲定睛看他片刻,縱容他道:“好,你繼續問。”
楊康咬著唇,不甘道:“下午,你與那郭靖說話時,是說‘哲兒有事歸家,怕不是三年兩載都要居於族中,難以再來大漠’………那麼,姐姐呢?”
這才是唯一一個,讓楊康不由心切的問題。
若三年兩載還是好,但……
“――你想聽好話,還是實話?”月色之下,青衫女子面色寡淡,像是忽然洗去了在紅塵滾滾中染上的情絲三千,又成了楊康與他初見時的那番模樣。
好話還是實話?當然是――
“姐姐。”楊康的心頭又開始泛起了墜落崖巔的冰涼感,他讓自己的唇不要顫抖,艱難道,“無論怎樣……你告訴康兒實話就好。”
徐哲無言片刻,直到楊康又催促了一遍,才心中一嘆,重複起了短短十日之內,已經說了無數次的那句話。
徐哲的心中很沉,很沉。
他先是沉沉的說:“哪怕,你聽了實話,可能會恨我………在將來的他日,憎恨於我?”
楊康艱難一笑:“我怎麼可能會恨姐姐呢――”
徐哲再是沉聲說。
“二十年――康兒,你若要聽實話,不是三年兩載,而是三十年,二十載。”
腦中霎如驚雷霹靂,慘白劃破長空,貫穿一道銀白。
楊康甚至沒有去控制自己要說什麼,就下意識的大吼了一聲――
“我不允許!”
這一吼,就好像把一直束縛自己的那層枷鎖給震碎了。
楊康猛的抓住徐哲的雙肩,怒聲道。
“姐姐!你明知我心意,現在卻說,要一別二十多年?!”
“你族中是出了什麼事,不僅要你和那徐哲一起回去,而且還要耗時如此久遠?!”
“族內遷徙?陳年舊怨?仇人尋來?”
“我是大金王朝的小王爺,完顏洪烈的孩子,我手下暗衛無數,就算沒有宮內精兵,不可手掌兵權,卻也是有著屬於自己的不小勢力!”
“姐姐要是有什麼難處,為何不能與我直說?”
楊康咬牙切齒的說,眼角隱約泛起了紅。
這紅非是淚意,而是怒火。
“遷居、尋仇、或是什麼話本裡的突現寶藏,陳年舊事……”
“這些,我都能幫姐姐啊!”
“我不是那個才到姐姐腰際的娃娃了!”
“我不是那個手無束縛之力、只會騎馬射箭指揮人的王都少爺了!”
“姐姐,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
他抓起徐哲的手,像是想讓那手,撫上自己的臉。
但是被徐哲避開了。
楊康的口中漫起腥味。
他慘笑道。
“十年過去了,康兒長大了。”
“姐姐,康兒有能力為你處理麻煩了……”
“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
“半年,一年,兩年……”
“這些時間,康兒忍得了。”
“但一別二十年……甚至三十年…”
憤怒、不解、茫然、甚至陡然升起的憎惡……
“姐姐………婉兒……婉兒,你怎麼能這麼狠心啊…!!!”
徐哲的肩膀很痛。
楊康並沒有收斂他的力道,青色的衣衫漸漸染上了幾絲猩紅,楊康的指尖掐進了徐哲的皮肉裡,生生的摳出了豔麗的血色。
寂靜寒夜,明月當頭。
霎時間,天地之間迴響著的,唯有男子在歇斯底里之後,殘留下的粗重喘息聲。
楊康意識到了,自己把徐哲掐出了血。
但是他卻完全沒有半點要鬆開手的意思。
他想,他只要現在一放手,姐姐就可能立即消失不見了。
他也想,只要他用力些……再用力些,如果他掐出血的地方不是肩,而是腿,甚至力道更重一些……
…………姐姐,就可以被他留下來了。
楊康錯亂的喘息漸漸平息。
他的手仍然掐在徐哲的肩上,他直起已然垂下的腰,試圖在那雙清冷的眸子中,尋找著自己在鏡花水月中的霧中倒影。
他順利的找到了他的影子,然後不禁感到了一股難言的難堪。
和他的狼狽比起來,姐姐……太冷靜了。
這樣冷靜的她,讓楊康不禁想到了十年之前,他們初見的那個夜晚。
浩渺夜空,星火覆滅,月華似水流光,又恰如雪白梨花,開滿山頭。
那人踏月而來,一身青衫勝墨。
晰白如玉,剔透勝玉,若天人之姿,恰遊凡間。
……而當下,不過是仙人要回到天上而已。
“――冷靜下來了嗎?”見楊康的眼中濁意褪去,徐哲忍住心間悶塞,道。
楊康未答。
徐哲笑了兩聲,青衫女子的笑容仍然是美到了極致,但是那笑的聲調,卻並不比慘笑好上多少。
那女聲清冽,又帶著絲說不出的諷意:“――康兒,你為何心悅我?”
“你喜歡我的臉?”
“喜歡我冷冰冰的性子?”
“被這抓不到的新奇感所吸引?”
“就是喜歡我這般的女子?”
“還是――”
“婉兒!”楊康忍無可忍的打斷他,若說離開還是有情可原,但這般說辭,就實在是……實在是,把人的心意踩在地上踐踏了。
“――楊康……完顏康。”徐哲語氣不明的低聲嘆道,“我來到這個世界上,最未料到的事情,就是你竟然會喜歡上我,喜歡‘婉兒’。”
“我本以為,你會喜歡那般氣質如蘭,用情專一,看似柔弱,實則堅韌,魂魄似火的剛烈女子。”
就如原著中的穆念慈一般,正因“楊康喜歡的是穆念慈”,換了女子裝扮後,徐哲左思右想了許久,才特地挑了一個和穆念慈完全不像的性子。
可知,誰知,如何能知。
徐哲終是嘆了一聲,道。
“康兒。”他的食指一點,壓在了楊康的心頭正中,“你――恨我了嗎。”
玄月在天,烏雲厚重,裂不出幾絲縫隙,透不過半分流華。
楊康怔怔出神。
或許是因為月光恰好消失了的緣故吧。
他竟然覺得,徐哲的眼底,彷彿流著細碎的微光。
那絲光在微弱的流竄著,好似在期待什麼……
…期待著,他能恨他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