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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章
陸宴初趕至刑部尚書府邸時,王騫禾忙於公務仍未歸, 天至傍晚, 其夫人正猶豫要不要自作主張把福寶給送回首輔府, 老爺沒明說福寶身份, 這孩子與府中兩小兒整個下午都玩得很盡興,眼下三個娃都疲憊地躺在暖炕上歇息呢!
尚且愁著,巧了,首輔孤身一人親自來接福寶了。
冬風凜冽, 陸宴初道了謝, 從嬤嬤手中接過睡得半酣的福寶。
“爹……”揉了揉惺忪睡眼, 小手抓住他衣襟, 明亮的眸子比天上璀璨星辰都招他喜歡,“孃親回來了嗎?”
“回了。”嘴角笑意酸澀,陸宴初越看他模樣乖巧,越是難受自責慚愧。她真的把他教的很好,懂事體貼得令人心疼……
“真好,福寶好想孃親。咦, 爹, 您臉怎麼紅紅的?”被抱到馬背, 就著簷下明亮的燈籠橘光, 福寶從毛毯裡鑽出手, 碰了碰他微腫的側臉,擰著小嘴擔憂道,“爹疼不疼?要不要福寶幫忙吹吹?”
陸宴初抿唇拍了拍福寶腦袋, 笑道:“不疼。”
聽他們說著話,站在尚書府邸前相送的那些人愈加將頭往下埋,不敢斗膽細瞧,首輔大人臉上的巴掌印雖不算深,卻也足夠明顯,除非瞎了眼不然真不會瞧不見。
調整好福寶坐在馬背上的姿勢,陸宴初若無其事地頷首朝簷下眾人告辭,扯著韁繩駕馬離去。
一路不敢行太快,怕福寶不適,可太慢又恐她擔憂焦切流淚。
陸宴初心亂如麻,時間一點點逝去,終於離府邸近了。
“孃親!”坐在馬上,福寶眼尖,遠遠就看見熟悉的身形站在巷口,她手裡提著一盞燈籠,像是在不停踮腳期盼他們回來,小小橘光在風裡輕輕搖曳。
伸出胳膊用力晃了晃,福寶興奮拉長聲音喊道:“孃親,福寶回來了,我好想您!”
今夜的風格外大,陸宴初覷了眼昏黃中她單薄的身軀,放慢速度,小心騎馬行到她身前。
提早抹淨臉上眼淚,豆苗兒沒多看陸宴初一眼,張開手臂就把馬上的福寶接過懷裡。
“娘,爹的臉紅紅的,您的眼睛也紅紅的!”拿起她手裡的照明燈籠,福寶趴在她身上,噘嘴道,“是發生什麼福寶不知道的事情了嗎?還有沈叔叔身體好了嗎?”
豆苗兒勉強朝他彎彎唇:“沈叔叔沒事了。”低眉轉身,她從陸宴初身邊擦肩而過,抱著福寶朝府邸相反的方向行去。
“娘,您是不是走錯路了?”撓了撓腦勺,福寶不大確定地瞪圓眼睛,“好像我們該走那邊。”
“娘,您看爹都站著不動呢,爹……”
陸宴初閉了閉眼,在身後沉聲喚她:“趙寄書。”
冷風撲面,眼淚都是涼的。
豆苗兒不吭聲,腳下步伐不停,心中苦楚難忍。
陸宴初應該很難想象她究竟鼓足了多少勇氣才把福寶交給他,可短短一天,就發生這種事,他與他府上那麼多人都看不住一個孩子?居然還兩相推諉,以為孩子好好兒的!這次福寶找到了,下次呢?福寶這些年沒養在他身邊,是不是終究隔了一層?他是不是終究……
“娘!”低聲喚她,福寶愣愣看她掉眼淚,不敢多說話,癟嘴快跟著哭地替她擦眼淚。
豆苗兒抓住他小手,不想在孩子面前失態,但她控制不住自己。
街道悠長,盡頭埋沒在昏暗裡,豆苗兒抱著福寶好像走了很久,卻根本沒走出幾步!
茫然地望向遠處,豆苗兒駐足,狠狠咬緊了牙關,心中無奈,她怎麼離開?怎麼能離開?此次帶福寶上京本就是迫不得已才來尋他。
與上次一樣,她早就沒有別的路了……
抱著福寶緩了半晌,豆苗兒替他整理衣襟,徐徐轉過身。
陸宴初就站在她身後,隔了數步,靜靜望著。
一步步走到他跟前,豆苗兒始終沉默。
看向懵懵懂懂的福寶,陸宴初伸手想碰她手腕,卻很快被她側身避開。
僵持短短片刻,豆苗兒抱著福寶率先折返,沿原路走回小巷,去他府邸。
陸宴初跟在她身後,走到府邸臺階下,他眼神示意簷下眾人開門讓道,以便母子順利進府。
踏入門檻,豆苗兒停步。
知她不熟悉環境,陸宴初走到前側帶路,回翰承院。
福寶今日在外奔波了很久,坐車累玩耍也累,精神不太好。由娘單獨帶大的孩子心思大都細膩敏感,知豆苗兒不高興,福寶這會兒誰都不要,只緊緊黏著她,怯怯的樣子招人鼻酸。
豆苗兒懊惱又悔恨,她原也想著,無論大人之間發生什麼,都該讓福寶快快樂樂無憂無慮,但傍晚知道他丟了的時候,她是真的崩潰,什麼都再顧不上!
給福寶洗完澡,換上衣裳,豆苗兒和他聊天,哄了許久才令他放鬆許多,但睡覺時,他躺在榻上卻抓著她手不放。中途豆苗兒以為他已熟睡,剛剛抽身,他就猛地睜開眼睛盯著她,緊張地問她要去哪兒。
豆苗兒心疼不已,摸摸他頭道是倒杯水。
夜漸漸深沉,豆苗兒毫無睡意地靠在床側等啊等,小心翼翼觀察他眼睛,等福寶真的陷入酣睡,便一點一點抽回手,替他掖好棉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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躡手躡腳離開內室,掀開紗簾,便見陸宴初靠在牆側,似在等她,他身邊還站著位中年婦人,見她出來,立即拘謹地笑著行禮。
豆苗兒蹙眉避開這禮,猜測她是陸宴初找來照顧福寶的人。
是啊,他們本來就該談談了!乾脆趁這個機會徹底了結!
與陸宴初對視一眼,豆苗兒收回目光,彼此頗有默契的前後離去。
沿著廊道走遠,陸宴初駐足在書房前。伸手推開兩扇門,輕聲與她道:“這裡離寢房遠,別吵醒福寶。”
屋裡點著數盞燈,通徹明亮。
豆苗兒隨他踏入,轉身闔上木門。
“對不起,今晚這件事情是我不對。”站定在書桌前,陸宴初低聲道歉並解釋,“福寶下午是在刑部尚書宅內,是我照顧不周,也是府上的人對他不夠上心,等天亮,我會命管家傳令下去,保證以後絕不發生諸如此類事情。”
頓了頓,陸宴初直直望向靠在門後的女人,眸中逐漸沉痛,連語氣也忍不住變得有些咄咄逼人:“那你呢?你是不是也該給我個解釋?不願意等我,為什麼要留下我的孩子?你不來找我就罷了,為什麼又在福寶面前親口否認,說我陸宴初不是他爹,你這算什麼?我知道你些許年帶著福寶不容易,他被你教的很好,懂事乖巧,可抱歉,我沒辦法感激你,畢竟若不是我自己發現了他的存在,趙寄書,對於福寶,你想瞞我一輩子是不是?”情緒不穩,陸宴初深吸一口氣,扯了扯唇,盯著她倍感無力道,“你怎麼不說話?我不知道我怎麼得罪了你,你是在報復我還是什麼?中間六年,我沒有放棄過找你,我這人天生固執,總想著討個理由,你是否活著,是否幸福的活著,是否已確定拋棄承諾,我總要得到個結果。可找不到,在我決定放棄再也不找當泖河村的一切都是虛幻的時候,你卻冒出來,還帶著福寶,趙寄書,但凡你的心留有那麼一丁點溫度,你都該明白我對你有多恨!”音量增大,陸宴初滿身怒氣無法抑制。
面對他的憤怒,豆苗兒唇瓣翕合:“那封信……”她疲軟地倚在木門,埋低了頭,視線模糊地望著腳面,嗓子有點兒啞,“我在信上跟你說,我懷孕了,泖河村待不下去,附近不太保險。你知道,我沒出過泖河村,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不知道可以上哪兒等你,這時我想到了揚州潛麟寺,至少我確定真的有這麼個地方存在,所以我便去了,怎料那年揚州遇襲,慢慢的,就變成現在這樣子。”
小小的書房空氣彷彿凝滯,陸宴初怔怔盯著她,滔天怒氣再找不到發洩的地方,如蔫了的茄子,他踉蹌後悔兩步,撞在書桌,渾身開始顫抖。
她頭始終垂著,只能看清一點小小的鼻尖與下頷,眼眶通紅,一滴熱淚從他眼中沁出,然後第二滴第三滴……
單手遮住眼睛,陸宴初狼狽地撐著書桌轉身背對她。
書房窗戶敞開,四四方方剪裁出黑空那一輪冷月。
兩人各自固守在原地,寂靜中,只聽得到陸宴初艱難的粗喘聲。
不知過了許久,陸宴初捂著剜痛的心口,哽咽問她:“既然這樣,你就沒想過來問問我為什麼不來找你們?我是什麼樣的人你不清楚?”
抬袖擦了擦臉頰,豆苗兒比他平靜很多,畢竟她已提前知道了真相。這兩天,她真的想了很多很多,包括審視自己,哪怕這很難。
“陸宴初,你聽了別生氣。”輕笑一聲,豆苗兒雙眼無神地盯著腳尖,自嘲道,“在泖河村,我所認識知道的人,除了淳樸良善的村民,遇到的還真都不靠譜。我叔叔伯伯為了我爹的竹雕什麼沒做過?搶不到便對我威逼利誘,生怕我偷偷藏著不給他們。我外祖母在世時跟我說,以前趙家沒那麼有名有錢的時候,他們一個個分明不這樣,不然他們怎會願意將我娘託付給我爹?另外……還有你爹,你再清楚不過,他就是突然之間變了,你是他兒子,血緣關係怎麼割得斷?我……”
猛地跟著她自嘲冷笑,陸宴初撐在書桌的右手緊握成拳,對她的話,他竟無法反駁,眼神陰騭地盯著桌角的竹雕筆筒,那一樹桃花,灼得眼疼。
豆苗兒知道這些話很過分,她緩了緩,忍著鼻酸趁這次機會把心裡話全倒出來:“我之前也有想過去找你問個清楚,可生下福寶後,我好像就變得越來越懦弱,我怕我帶著他去找你,你要是只要他怎麼辦?或者為了敷衍我們把我們帶回家不管不問,又或者直接拒之門外,無論哪種,我都接受不了。我不見你,至少我能在福寶面前假裝堅強,讓他知道不是他爹不要他,可讓我知道你要是真的不要了,我怕我連自己都騙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