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能忘恩負義。
流年的父親堅持。
而流年於此找不到反駁的理由。
人生各有造化。
可是有些人有造化,有些人沒造化。
最重要造化到底是誰?
一切停當,父子兩個坐在空蕩蕩的大廳,沒人翻檯,也沒到飯口,離開於是得以從容。父親遞過來一支煙,他默默接過來,夾在指間,他平常不怎麼抽菸,但今天這煙得抽,他自己也想抽。
流年摸遍了口袋,沒有找到打火機,可,“啪”一聲,火光在他眼前燃起,父親用雙手攏住火光,流年猶豫了一下,然後將煙湊近火苗,長長吸進一口。
兩人重新落座,父親就坐在自己身旁。流年想仔細看一看父親,忙了一天,他尚沒來得及仔細看看父親。可是這樣的情景,他不敢偏過頭去認真的看。有半支煙的時間,父子倆不約而同的保持沉默,那半支煙給了父子倆時間緩衝。
“一會兒,我們去康家。”父親說的話不是提議,但流年仍舊點頭,他自己本來也作此打算。老太太剛走,兩父女在家難免睹物思人,悽清,這時需要人陪。
這是人之常情,莫說康家於流年家有莫大的恩情在先,縱然沒有,這時候過去陪陪,也是雪中送碳,也不為過。
流年父親再抽一口煙,老人抽菸嘴唇開合,有輕微的聲音。似乎在告訴全天下的人自己正在抽菸,帶著那麼點兒理直氣壯。年輕人不同,年輕人抽菸要帶點兒範,或者刻意成熟,或者刻意滄桑,總更想要表現出一點兒什麼來。
“到了,態度要好。”
老人交代。
流年“嗯”了一聲,點頭表示贊同。
流年抿滅菸蒂,等待父親多交代幾句,或者罵他一頓,他們那輩人,對兒女要求嚴苛,管教的方式簡單粗暴,尤其對兒子,對女兒可能還差點兒,而像康家父女那樣,康若然才真正算得上是掌上明珠,她在康家真是公主般被養大。
流年拿過菸灰缸,端到父親面前,老人嘆息一聲,看得出來,他也不想再去康家,然而前因後果糾纏在一起,他沒有選擇。
流年知道父親這是要帶自己過去負荊請罪。他不想說自己何罪之有,最重要安撫康家的情緒。至於他們家人的情緒為什麼需要流年去安撫。說來還是話長,計較起來也沒意思,總之流年已經做好了低頭的準備。
他回來,就是回來低頭的。
終於想清楚這一點,低頭就不再困難。
老人站起來,習慣性撣了撣自己的衣服,彷彿那樣看上去可以令他更顯體面,流年跟在後面,出門打了車,直奔康家。
“家回了沒?”父親問。
父親目視前方,要不是兩個人都坐在後排座,要不是他是自己父親,他會懷疑父親並沒有在跟自己說話。
“沒有。”
老人又長嘆一聲。
有家回不得。
自己兒子的日子也不好過。他是男人,他也年輕過,找個自己喜歡的女人過日子結婚沒犯什麼天條。更何況康若然與流年之間,大家其實都心知肚明,這樁婚事初衷就並不單純,目的不純粹的所謂愛情能結出什麼好果子來?
流年父親再一次嘆息。當初真應該自己認栽,殺剮存留悉聽尊便,早完事兒早昇天,再說本來也沒犯什麼掉腦袋的大事兒,現在自己兒子也不至於這樣左右為難。
老人有心安慰兒子,卻放不下當父親的架子。
中國多少父親對兒子都是這樣。
車行緩慢,最近幾年交通一天堵似一天,人們生活水平看似提高了,但每個人看起來又都像比從前窮。
老人越來越看不懂眼前的世界,也許是自己真的老了。
“老了喲。”老人最近常把這話掛在嘴邊,彷彿這三個字放之四海而皆準,可以當一切事情、一切情緒的主因。
所以你瞧,人年輕時怪責旁人、怪責家庭、怪責父母或者怪責命運,等到老了,一切事一切人不在自己的掌控之內,自己也不再想刻意跟上這個社會時,他們又會搬出“衰老”來背鍋。
人一生都可以找到背鍋俠。
多不容易,有些人一生都在為自己找尋籍口,有些人一生為藉口絞盡腦汁,這種絞盡腦汁但凡放一點在正經事兒上,也不至於一生一事無成。拿一些棘手無能為力,再為了不讓自己無地自容遍尋理由。
老人偷眼看兒子,覺得兒子真瘦了好多。他走時豐神俊朗,意氣風發。不過幾個月罷了吧,有半年嗎?
老人偷偷計算,他回來以後像歷盡人世滄桑。
孩子。老人想,他到底還只是個孩子。他空有一副成年人的殼子罷了。他仍舊想替兒子擋風遮雨,他這把老骨頭有什麼可怕?如果現在能讓他重新蹲幾年牢換回兒子的自由,他願意。
說到底,還是自己連累了兒子。然而道歉的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車子走走停停,終於到達目的地。下了車以後兩人朝小區裡走,走到門口流年父親扯住流年,老人在前,悶頭朝前走,到了一家生鮮店門口。流年會意,進店選了幾樣進口的好水果。大包小包的拎上。
連同老人諂媚的笑臉。
這些都叫誠意。
登門道歉得有誠意。這是最起碼的。流年也認同。兩人進了小區,在門口按響門鈴,老保姆來給開了門,她從前見流年早稱“姑爺”了,現在反怔在當場,也不知是被流年的新形象給驚嚇住了,還是尷尬猶豫不知該怎麼稱呼才好。
好在老保姆也是見過世面的人,轉而招呼流年父親。
“呀,老爺子,您都跟著心活一天了,怎麼還往這兒跑?快快快,爺倆兒裡面請。”
流年跟在父親身後,父親背早微微佝僂,仍然為他打了前鋒,前鋒是什麼?多少前鋒後來都成了炮灰。他相信如果可以的話,父親願意為他去堵機槍眼。
流年眼眶微紅,喉頭發緊,他覺得自己越來越感性了。從前好多人都說他高冷。不是高冷,一直都不是。
流年記起自己高三跟陳莫菲分別時極喜歡的一首詞,叫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愛上層樓;而今識盡愁滋味,卻道天涼好個秋。
他流年到如今才算窺得人間一點真相。從前?命運其實一直在對他網開一面。他不懂領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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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和生活在人前展開殘酷的畫卷,不是命運苛薄了誰,實則是偏愛,也是大浪淘沙。被命運淘剩下來的、千錘百煉的,都是一塊好鋼。
門,在他身後閉合,室內一切如常,只是少了個女主人,卻像少了好多人,讓人頓覺冷清不少。
客廳裡空無一人,據說康家父女回來以後,兩人就各自回房安歇。
“他們太累了。”老保姆體貼的說。
“這種事兒啊,擱誰家都是大事兒。又沒個男丁,要不中國人都樂意要兒子,家裡有事兒就顯出兒子的重要性來了。瞧,要不是流年回來,您老這身子骨,也禁不起這麼個折騰法兒。這有他跑前顛後的,凡事都給經個眼睛,你們是不是就省老了心力了。”
茶葉在茶一角,茶臺上一應跟從前無二無別,流年在此前曾坐在相同的位置無數次,起手泡茶,洗茶,然後將第一泡茶倒掉,再分別為幾位老人斟茶。想起來情景歷歷在目,彷彿發生在昨天,又似乎隔此間有千年萬年那樣遙遠。
流年內心不免感慨。
將水燒上,一會兒水嘩嘩響開。流年從茶盒裡取出茶葉來,衝,泡,任由時光往回流轉,老保姆見此情景,也不由淚目。
多好的姻緣,可是因緣際會,人沒有辦法改變任何事。
她在此服務多年,眼見康家春秋鼎盛,沒想到也會有這樣落拓的一天。她甚至想,如果康若然是個男孩子就好了,男人總不至於為情頹廢到她那個地步,再說家裡有事兒,總歸是男孩子更拿事,看起來更有擔當。
第一泡茶倒出去,熱水在茶臺上氤氳冒出熱氣,茶香嫋嫋,繚繞一隅。康父臥室悄然洞開,老人著家居服從裡面走出,流年父子倆不由站起恭迎,這不完全是客套,也是習慣。自從流年一家受了康家的恩惠之後,流年一家子來這兒就永遠是這麼個姿勢,直到流年漸漸長大,學業事業小有所成,再來康家才沒從前那麼多的禮節,也不再像從前那樣拘束。
這才解放多少天啊,又一戰回到解放前。
流年父親甚至想,他們這輩子都不可能在康家人面前抬起頭來了。
康父腳步略微遲疑,卻並非純心想怠慢客人。他是真有些累了,聽到門鈴響他知道會是流年一家人,本來想裝睡不出來會客,一來太累了,二來說那些虛無縹緲的客套話永遠不實際,康若然需要流年,而他需要自己的老伴兒。
少年夫妻老來伴兒,說實話,康老爺子一生幾乎順風順水,仕途一帆風順,他又長袖善舞,沒退休之前,真沒覺得老伴兒對他來說有多重要。她這冷不丁的一走,他才覺出她的重要來。
真是衣到破時方我衣,妻到死時方我妻。(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