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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驚雷一聲

千里的雪霎時封了起來, 冷得冰下一角的心臟。

雪山不老生的雪刃已經收了下來, 可天空還在不停地落雪。

飛雪如絮,蕩盪漾漾落在孩童雪白偏執的眉目間。

相易怔怔地看著他。

他方才聽了哪門子狗血的愛恨情仇, 好端端要落在他的頭上?

雪山不老生喜歡他,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又……又是哪種喜歡?

他和雪山不老生, 著實沒見過幾面,若真要說起來, 那不得是當年他們十人闖仙樓的時候?

相易胸口悶了起來, 倒不是因為他胸口被冰稜插了個來回,就是心裡不痛快。

……珩圖就是因為這種破理由死的?憑什麼, 簡直,算了, 他又垂下頭, 說來說去,到底還是因為他的。

這是我的命, 還是珩圖的命?

這人活得莫名其妙, 死得也莫名其妙的,這麼一刀捅死他,竟然讓他覺得一點都不痛快。

相易蹙眉喘了一口氣,抬起頭望了一眼天地, 冰稜橫貫著他, 他還是靠著這冰稜的支撐才面前站著。

冰稜劍冢裡的兩個人被冰花覆蓋,孩童的雙瞳還睜著,雪白的瞳孔裡不見一絲的霧氣, 冰稜燦然生輝,映出兩人身影。

文殊春秋心驚肉跳地立在一旁,紫色長衫似一卷風中長葉,剛才被雪刀追得狼狽的模樣已經不見了,又端起了自己那副貴公子□□,抬起眼眸好整以暇起來,不動聲色地瞅著對面那兩個人。

這兩人總不會是同歸於盡了吧?

他瞥了一眼被劍洞穿心臟的雪山不老生,又瞥了一眼胸口插著碗粗冰稜的相折棠,一時有些猶疑。

文殊春秋也奇了,蚌鶴相爭漁翁得利這種好事兒還能落他頭上?

不過看來上天寵我也沒得什麼辦法了。

這麼想著,文殊春秋思索了片刻,摸了摸下巴,足下一點,竄出連影飛身過去。

他望向被血浸染了的兩個人,眸子向右邊轉動。

“折棠你——”

他正要說話試探,忽見一道青色長衫飛來,散開一片黑髮浩浩然。

他一愣,那個清秀少年冷著臉攔在他的面前。

這少年生得好秀氣,五官皆小而柔,一襲單薄的青衫,不過十五六歲的模樣,黑髮又長,乍一看有些像個小姑娘。

他依稀是落過淚,眼底血絲微紅,臉頰上有一道微亮的痕跡。

當然,有膽子直接衝上來攔在他面前的,自然不可能真的是一位十五六歲的少年。

文殊春秋剛剛就注意到他了,可惜方才那一戰比較驚天動地,一時勻不出時間給他。

他這時又望了他一眼,對他有些印象。

“小長明仙座下青衣使?”文殊春秋有些感慨地瞥了他一眼,竟然還了他一個笑,“原來是你,從前我們也曾一起煮茶飲酒,多年未見,想不到如今你我竟是這副境遇。”

宦青並不吃他這一套,他抬高瘦小雪白的下巴,黑色的長髮低低束在後面,斜下來幾叢,在雪裡黑得過分。

他這人很古怪的,平日裡眉目溫柔得沒有一點脾氣,可真當惱怒的時候,眼角又是吹不開的凜凜,冰石砌起,柔且剛,連帶著淡紅的唇都是冷的。

宦青直直望著文殊春秋,高度警惕得像只年輕氣盛的獸。

“你,到此為止——”

他這一聲,還算有些力度,可惜他遇到的是文殊春秋。

“哈哈哈,怎麼,看來你要攔我?”

文殊春秋哪會怕他,他從從容容在大雪天裡伸出摺扇,騷氣地拍了拍胸口,一襲紫杉在風裡笑得挺浪蕩的,就是那種勞苦大眾看了蠻想上去拍他幾巴掌的盪漾。

是吧,人家大小也是個天仙境的人物,就算修的星辰術不像相易這般霸道。

宦青瞄了他一眼,忽的發現了一件事兒,他說這人怎麼感覺這麼欠呢,敢情這副自戀模樣倒是和某些人挺像的。

文殊春秋兀然收起笑意,嘴角下拉了兩分,從那盪漾中拉出了兩絲正派的味道。

“到此為止?我若是到此為止了,相折棠怕是必死無疑了。”

宦青被戳到了,眼底閃過一片光,不由得回頭望去看相易。

雖然方才遠遠看見了,但是這麼近得看著他的呼吸一滯,被那冰稜杵著的男人白衣上盡皆沾了鮮紅的血沫子,白髮上亦是,在雪色毫筆潑了一副並不怎麼動人的亂梅圖。

那冰稜貫穿出他的心口,可是他還活著。

男人嘴唇的血色快流幹了,不再像那風流且豔的春花,眼瞳勾了幾絲迷惘出來,看著憔悴又有些發怔,獨留額頭上灼灼的血咒,一停不停地亮著。

相易低低咳了兩聲,瞳孔略有些渙散,頓了頓,才凝住看著文殊春秋,沒說話。

宦青回過頭來望著文殊春秋,拔出腰間長簫,橫放在唇邊,似是唯恐他做些什麼,雖然他也曉得文殊春秋不是什麼好惹的。

但若是真要讓他把相易撇在這裡不管,那也是做不到的,不管他的情……還完了沒有。

宦青自己在那兒想,一百年前那是我不在,若是我在,我定然也會舍了這條命去幫他的。

可惜三千恕那種地方,不是他能去的。

“老友,你……如何?”

文殊春秋倒吸一口氣,他一望見這個男人,手上的摺扇敲了敲掌心,心裡悠悠盪盪的。

沒法子,文殊春秋這種騷包吧,必然容易被另一個更騷包的折服。

他其實打從心眼裡欣賞相折棠,不管是多年前山間那個素衣少年,還是後來那個位極一方的小長明仙,又或是……現在這個生死一線的白髮男人。

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講,想一想,論容貌這人直接問鼎了天榜美人卷這麼多年,論劍術的造詣,方才他和雪山不老生那一劍,端的就是一個一氣呵成所向披靡,嚇人得要命。

他都是一個值得敬慕的存在……除了,文殊春秋望著他眉間的血咒,倒吸了一口氣。

除了他墮魔一事,別的可都好說。

宦青一猶豫,文殊春秋已經閃到了相易身邊,他把摺扇插回腰間,一隻手摸向那根冰稜。

相易看起來也有些渾渾噩噩,文殊春秋在他旁邊如驚雷一聲重複問道,“你如何——”

相易像是才回過神來,抬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你要救我?”

他和十大傳說裡,唯一交情深些的便是文殊春秋。

不,他熟的是文殊春秋的哥哥,文殊一笑,與文殊春秋倒只能算是風花雪月裡的狐朋狗友,酒幹了也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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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文殊一笑也已經過世了,相易想起那時從破塔裡出來原本是想先去拜會他的,可惜……

不知道為什麼,文殊春秋竟然從相易的口中聽出了一絲嫌棄的味道。

他微微蹙眉,不置可否,覺得應當是自己聽錯了,他總不會……不想活了吧。

他看了一眼這人的傷勢,倒吸一口氣,手上一運靈力,那冰稜便碎開了,力度把握得剛剛好,唯獨碎到相易的胸口那部分便停了。

“得先留著它,不然你的血都幹了,人幹兒我也不太好救。”

文殊春秋手指在星盤上撥弄了一下,另一只手放在那冰稜上,冰稜上流出去的血竟乖乖地迴流了過去,那是文殊一脈的操星術,控微小之物,譬如將血和冰分離開,再用靈力引回來。

他手中白光一閃,召出了一隻竹管,引了些血回去裝好,再散在遠些的,滲進雪裡的他卻也沒什麼法子了。

弄完之後,他才望了一眼相易,低低道,“我原本以為你是真為了貪慾入魔,如今看來……果然是有一番曲折舛難。”

那冰稜一散,相易便趴了下來,宦青看著不忍心要扶起他,相易卻搖了搖手,低頭看著旁邊雪山不老生的屍首。

“沒什麼曲折舛難,”相易額頭的血咒終於淡下去了些,悶悶道,“該如何便如何。”

文殊春秋,“……”這人怎麼就這麼剛這麼倔呢。

他頓了頓,也不曉得自己為何這麼犯賤就是想救這個人,忽地想起方才自己聽到的那些話,試探道,“雪山是想與你死在一起來著,你難不成想遂了他意?”

這麼一聽相易倒覺得有那麼點道理,喘著氣兒想了一會兒,琢磨著自己是不能就這麼死了,勉強地看了文殊春秋一眼,“行吧,那你救我吧。”

文殊春秋,“……”奇了怪了,他怎麼覺得自己不是在救人,像是給個大爺碰瓷了呢?

想是想不通的,這輩子都想不通的,就好像他也想不通這個人這麼就能生成這個樣子,天生就是不讓人捨得真對他下毒手的。

也就……他瞥了一眼那雪山不老生。

也就因愛生恨這種比較決絕的吧。

呼——

文殊春秋安慰自己道,世人皆愛美,他亦然,貫古今愛美人,倒不是說他也喜歡相折棠,他對斷袖是真當沒什麼興趣。

只是縱然不把相折棠比作男人,單單比作一把絕世的劍、一顆絕遠的星辰、一朵絕美的高山花,那是對於美純粹的欣賞,無論如何都是捨不得的。

相折棠就算拋開這一切,這麼一副皮囊也是叫人怎麼也不忍心拋下的。

他略通醫術,伸出手點通相易幾個動穴,暫且是留下了一線生機。

他又轉過身去看雪山不老生的屍體,先是將目光放在他的小腿上。

那雪白的小腿上歪歪扭扭地刻著兩個字,文殊春秋眼睛,隱約可見的果真是“折棠”二字。

真他那啥……見鬼了,文殊春秋舔了舔嘴唇,有一點難以置信。

這什麼和什麼呀,不過雪山不老生這人倒是向來孤僻,文殊春秋人脈如此之廣也對這人無從瞭解。

對於文殊一脈來說,若不入魔不害世人,便皆好,他們不會去管。

縱星一術何其廣大,文殊一脈掌管天榜,自然是離天道最近的存在。

像相易,原本文殊春秋會來管嗎?若不是他堂而皇之地入了東魔境,搞得文殊春秋覺得實在是不行,若是放任這人這天下都完巴子蛋了。

可惜今日一看又覺得好似不太對勁。

“血咒……”文殊春秋琢磨了一下,“血咒越久越深,便越能顯示其形,竟然都到這種程度了……”

他瞥了相易一眼,相易臉色不太好看,頗有一副莫名其妙的感覺。

相易的血咒不過三點,比這人竟然淺了許多。

他入魔多半是悔是恨,卻不是如同雪山不老生那般近乎病態地欲得到什麼。

相大仙自個兒還在納悶呢,心思還在一百年前八百年前一百年後左右漂浮不定,哪裡有空去鳥這個傻逼。

文殊春秋也不得是單單救他,他眨了眨眼睛,衝相易道,“東極天淵可是塌了,你的骨頭我得收走,我不然我不能救你,沒個保證,我心裡不太放心。”

“等一下,”相易想了想,也忽然反應了過來,“……你怕弄死我就得了,你救我做什麼?”

文殊春秋怪害羞的,總不能說是自己愛美之心起了,不捨得“相折棠”就這麼去了西天。

“我既然知道你不是要禍世,那自然要救你的。”

相大仙想了想,賊傲嬌,“哦,隨你便,愛救不救。”

文殊春秋,“……”這人是不是有毛病啊?他怎麼當上的劍聖啊,不要命就行了嗎?

啊,也不是啊,文殊春秋想了想,想起當年他們十人一起闖仙樓的時候,這人還沒這麼大毛病啊。

宦青倒是看不下去了,長呼一口氣,要不是看這人有個上氣兒沒下氣兒,準得動手了。

“你別鬧了。”

相易看起來厭糟糟的,精神氣兒很不好,難得還聽得進宦青的話。

“哎,行吧,那骨頭在……在下面往西一道裂縫裡,之前是由罡風擋著的,哦,裡面還有個小孩,那小孩兒,也得帶出來。”

文殊春秋一愣,“小孩,有多小?”

他瞥了一眼旁邊的雪山不老生,他那白眼珠子還張著呢,看著怪嚇唬人的。

他有點心理陰影。

相易琢磨了一下,道,“那小孩,也就比你高了幾公分吧,俊個幾百倍吧。”

就是這會兒黑乎乎了點。

文殊春秋,“……”天底下哪個救人的是他這種待遇的,還得被這麼嘲諷吶有完沒完了欺負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