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京的官道上, 一輛囚車在上百兵丁的護衛下緩緩前行, 囚車裡站著一個被枷鎖鎖住的人,似乎是個女子, 然而一頭狂亂如茅草的長髮遮住了一切,叫人看不清女子的面容。
只是從那雖狂亂卻仍漆黑光澤的長髮來看,應該是個年輕女子,說不定長得還不錯。
一路見過這囚車的百姓紛紛八卦地猜測著。
而負責押送這女子的兵丁們也很是平易近人,並不像平日裡見的小官小吏們趾高氣昂,停下休息時若有百姓好奇圍觀也不會大聲驅趕, 反而饒有興致地跟圍觀的人閒聊起來。
聊的自然是那囚車裡女子的身份。
曾經的安王侍妾,實為計都同黨,以春宮揚名的春宮畫師, 傾國傾城的禍水美人……
好幾個吸引眼球的詞疊加在一起, 立時便將聽者驚地雙眼大睜, 嘖嘖稱奇。
待囚車隊伍走後,那剛聽了這新鮮事的,便忙不迭地四處宣揚起來。
安王侍妾,計都同黨,前陣子風頭無兩一幅畫甚至賣到上百兩銀子的春宮畫師……結果卻全是同一個人, 還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 然而如今這美人卻因為計都同黨的身份被抓去京城, 一顆大好頭顱,不知能再鮮活幾日。
這樣的趣聞,自然傳播起來極快。
方朝清跟著崔相一路走來, 不只是從隨行的兵丁口中,甚至從歇腳的驛站口中都聽到了這個訊息。
好像轉眼間,全天下都知道崔相抓了個計都同黨的女子似的。
方朝清起初沒察覺到什麼,只是聽他們說起那女子被戴上枷鎖關在囚車裡的情景,心裡便止不住地揪痛,只盼著崔相的車駕再走快些,快些趕上那囚車,到時無論如何,哪怕不能立時救她出來,也不能讓她繼續受罪。
然而,這念頭在崔相的車駕越來越靠近京城後,便逐漸轉變了。
變成了一種疑惑。
之前韋將軍紮營的地方離京城也不算太遠,普通人沿著官道慢慢走頂多也不過三四日的路程,而崔相一行不論是拉車的還是□□騎的,俱是百裡挑一的良駒快馬,速度自然不是普通趕路能相提並論的,因此不過兩日,便到了京城邊兒上,到第三日,就能回到京城。
第二日的傍晚,方朝清的疑惑變得越來越重。
這晚,他們下榻在京城附近一個縣城的官驛,用過飯,方朝清照例出去打聽訊息。
打聽的自然是那輛囚車的訊息。
從他昨日聽到的訊息看,那囚車就算走得慢點,今天應該也快到京城了,因為崔相一行速度很快,昨天方朝清還想著,說不定今天就能追上那囚車,能早一天讓她不再受那種罪。
然而今天一路趕路,卻完全沒發現囚車的蹤跡。
方朝清有些失望,卻是以為那囚車說不定已經到京城了。
畢竟那囚車比崔相的車駕早出發了兩天,負責押送的也都是騎兵。
然而,打聽來的訊息卻讓他十分意外。
“那個畫春宮畫的計都同黨,禍水美人?”驛丞聽方朝清問起最近那趣聞,很是興致勃勃,“聽說了聽說了,昨兒就聽說了,聽說昨兒就走到葉縣了,我還估摸著今兒就能走到這兒呢,沒想到那麼慢,如今還擱半道兒上呢,不然我也能見見那說是傾國傾城的美人兒了。”
驛丞還在為今日無緣見到那傳說中的美人而嘖嘖嘆息,方朝清卻神思恍惚了起來。
居然,還沒到嗎?
就算崔相一行人強馬壯,趕路速度快了些,但那囚車可是比崔相早出發兩天的,而且押車的兵丁也都騎著馬,這不算長的路程,只要正常行路,都不該落在崔相他們這一行後面。
除非有意拖延。
這並非不可能。
既然知道了崔相是想用甄珠引蛇出洞,方朝清自然也想過這個崔相會怎麼“引”。
毫無疑問,若是有人想要救甄珠,那麼還未入京的押送途中,就是最好的動手時機,不然一旦入了京,送入刑部大牢,那就不是一兩個人能救得出來的了。
所以,崔相會讓押送的人故意慢些走,很是符合情理,所以按理來說,方朝清也不該感到驚訝。
但是,還是有哪裡不對……
方朝清眉頭緊鎖,看向崔相下榻的院落。
天色暗下來,那院落裡明燈瑩瑩,照得如白晝一般,卻並無喧譁聲響,方朝清知道,此時崔相多半在讀書,所以沒人敢喧譁。
哪怕此時並無外人,崔相也不會放縱自己縱情笙歌酒色,而是一如既往地讀書,這並非裝模作樣,以崔相如今的位置和聲望,他已經根本不需要裝模做樣,他也不屑於此,他不縱情笙歌而是選擇讀書,只是因為他喜歡讀書。
方朝清猛地瞪大了眼。
是的。
以崔相如今的聲望權勢,很多事情,他都沒必要裝模作樣,更沒必要欺騙,尤其是對他。
可是,就在昨天,他直接問起崔相那囚車的事時,崔相還說應該在他們前面。
若是崔相早就打定主意讓囚車故意拖延,那崔相昨天便不會不知道囚車會落後他們,也不會說出那樣誤導他的話。
是的,崔相在故意誤導他。
讓他以為囚車在崔相車駕前面,讓他心急地趕往京城追趕囚車,然而事實卻是,囚車落後於他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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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僅是想讓他安份跟著回京嗎?
但哪怕他知道了囚車在後面,但只要囚車在往京城走,他就會乖乖回京,所以,這樣的誤導並沒有什麼意義,崔相不會做這麼無聊的事。
崔相誤導他,一定有別的什麼原因。
方朝清的心臟突然砰砰跳了起來。
沒有猶豫,他走向崔相下榻的院落。
***
崔相果然在讀書。
聽了通報,喊了聲“進”,然後方朝清進來,他連頭都沒有抬,目光仍舊聚焦在手中的書上,不時撫掌推敲,彷彿那書多麼地精妙絕倫引人入勝似的。
方朝清也不開口,只是站在那裡看著他。
良久,崔相終於放下了書,看向方朝清。
“找我什麼事?”他微笑著問道。
方朝清定定地看著他,聲音清冷,“相爺不知?”
崔相皺皺眉,旋即嘆了一聲,搖搖頭:“你這孩子……”
方朝清不為所動,仍舊看著他。崔相便笑了,目光裡有些讚許。
“看來還是有些腦子的。不容易,都說關心則亂,你能注意到,很不錯。”
他站了起來,背對著燭火,面容便隱藏在了陰影裡。
“不過,注意到也沒用,畢竟從頭到尾,我這張網,要捕的就不是你呀。”你,只是隨手順帶的收穫,帶回京城,能讓珍娘開心開心。僅此而已。
崔相微微轉身,半張面龐露在燭光裡,仍是一貫的斯文清雋。
方朝清倒吸了一口冷氣。
***
再怎麼拖延,終究也只有幾日的路程,這天傍晚,囚車終於到了京城腳下,最後一個歇腳的驛站。
到明日,除非住下不走,不然怎麼也該到京城了。
驛站不大,但因為靠近京城,便也有些熱鬧,路邊還有乞丐,見一群兵丁押著囚車慢悠悠地往驛站走來,便好奇地看過來。
夕陽下,兵丁們身著統一的官兵制服,□□皆騎著馬,圍著囚車排成四列,看著很是威武,保證叫等閒宵小一看這陣勢就打消主意。
而被兵丁們圍著的囚車上方,露出一個披頭散髮的頭顱,仔細一看,便能發現那頭顱歪倒在一邊枷鎖上,分明已經昏迷。
也是,連續幾日趕路,無論日夜都被被鎖在囚車裡,不能坐,不能躺,只能日日夜夜地站立著,白日暴曬,夜晚飲風,吃喝也定然不會好,連番折騰下來,身體強壯的大男人都受不了,更何況是平日裡嬌養的女子。
乞丐呆愣愣地看著那囚車,不由挺起了身,似乎想要仔細瞧瞧那囚車裡的人。
冷不丁卻有風聲從頭頂傳來,隨之而來的還有男人有些猖狂肆意地笑聲:
“臭叫花別當道!”
打頭的兵丁——似乎是這群兵丁的首領,抽出腰間的鞭子,笑嘻嘻地揮向那呆愣愣地乞丐,鞭尾割開他髒兮兮的衣衫,發出“啪”地一聲脆響。
乞丐發出淒厲的慘叫,身體蜷縮著,抽搐著,像顆球一樣往路邊滾,不料撞到了樹,於是又滾到另一邊,最後落在草叢裡,便像只受驚的刺蝟般一動不動了。
那首領和後面的兵丁哈哈大笑起來,似乎覺得乞丐的反應很是有趣。
雖然乞丐並沒有擋他們的道。
但這一路押送,趕路辛苦不說,半點官威不能耍不說,見到圍觀的平頭百姓還必須笑臉以對,同樣的說辭說了幾十上百遍,心裡便總歸窩了些火,此時想到這趟差事馬上要結束,不禁有些鬆懈猖狂,便隨手拿路邊叫花撒撒氣。
只怪那叫花運氣不好。
兵丁們哈哈笑著,然後彷彿什麼都沒發生一樣,繼續慢悠悠地朝驛站走。
驛丞早聽了訊息,已經迎了出來。
囚車隊伍過後,那滾到草叢裡的乞丐慢慢舒展了身體。
他抬頭,看向那無論從哪個角度都可以看到的囚車。
粗木圍成的囚車幾乎只留出一指的縫隙,因此從外面看,甚至連女子的身形都看不清楚,只能看到那披散著長長黑髮的腦袋,奄奄一息地擱在枷鎖上,像一隻垂死的鳥兒。
乞丐撿起方才翻滾時落到一旁的柺杖,拄著柺杖站起來,一瘸一拐地向驛站走去。
***
明日就能交差,就能回到繁華京城的花花世界,自覺辛苦了一路的兵丁們便放縱起來,吩咐驛丞準備了好酒好菜,縱情享用暢飲了一番,席間甚至還不知從哪兒叫來幾個陪酒的女子,美食美酒美色,叫一些沒見過這陣仗的小兵差點沒酥軟了腿。
當然,能享受這般待遇的只有領頭的,大部分底層兵丁還是得任勞任怨地巡邏看守。
這可是崔相大人親自交代押解的犯人,領頭的再怎麼放縱,也不敢疏忽了對那犯人的看守。
放置囚車的後院守了整整三十人。
領頭的喝酒吃肉玩女人,他們就只能守在外面幹活,剛剛驛丞差人送來了晚飯,兩個饅頭一碗煮白菜,湯都沒一口,更不用說酒了,氣得一個小兵朝那正院吐口水,然後就被年紀大一些的捂住了嘴。
有氣沒處撒,只能想別的法子瀉火。
一個小兵眼神不住地往囚車裡瞅。
那囚車是特製的,木頭與木頭之間的空隙特別小,以至甚至看不清裡頭人身材是胖是瘦,他們押送了這一路,雖然見人就跟人說那女犯是計都同黨,是禍水美人,可實際上他們誰也沒看清過這女人長什麼樣子,平時給女囚送飯的活,都是首領親自做的。
不過,既然都說是美人,長的應該不會太差吧?
而且,不是說這女犯曾經還是安王,也就是如今聖上的侍妾?
那就是皇帝的女人啊!
思及此處,小兵心頭頓時火熱起來,隨便尋了個由頭,便一個人悄悄溜到那囚車旁邊。
剛走到一半,小兵猛地吸了吸鼻子,神色昏昏地喃喃:“好香……”
此時天色正是半明半晦,天邊金烏與晚霞皆落下,只餘幾縷牛乳般薄淡的輕紗,空氣中彷彿也有霧氣漂浮般,霧氣帶著香味,一時分辨不出是菜香、酒香,還是那陪酒女子們身上香甜膩人的脂粉香,只悄悄地鑽進人的鼻孔裡,叫人忍不住沉溺其中。
小兵差點就在那誘人的香氣中睡去。
然而,看著近在眼前的女囚,色心驅使下,他搖搖頭,混沌的腦子甚至無法思考這詭異的香氣,只是緊緊盯著那囚車裡的人影,臉上露出痴痴傻傻的笑容。
“美人兒……”他迷迷瞪瞪地爬上囚車,伸出手,手指剛要觸碰那女犯的臉,一股劇痛便從後頸傳來。
“噗通”一聲,小兵摔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他身後,露出一個渾身髒汙的身影,還拄著雙柺,其中一支柺杖正從上往下落。
而那身影身後,後院外面,則倒了一地的巡邏兵。
他拄著柺杖,慢慢走到那囚車的正面,看著那完全被長髮掩住的面容,乾裂的唇吐出一個嘶啞的音節:“姐——”
音節還未落下,那髒汙面孔上的漆黑雙眼陡然一縮,雙拐點地,身形如離弦之箭般向後退去。
然而,已經晚了。
一張巨網從天而降,牢牢將他網住。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阿涼的地雷和26995476的火箭炮^^
ps.不到結局,一切都先別下定論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