詭異的安靜。
除了風徐徐拂過庭院的輕響, 在場數百人, 卻詭異地沒有發出一絲動靜,連呼吸聲都被剋制地壓抑到最輕, 唯恐打破這份安靜,驚醒什麼不可知的怪獸一般。
方朝清臉上帶著笑,可誰都看得出來,那絕不是開心的笑。
他彷彿在極真誠地朝崔珍娘發問,可除非遲鈍透頂的,也都聽出了他話裡的指桑罵槐、明朝暗諷。
早已蓋棺定論的陳年往事忽然又被提及, 卻似乎潛藏著不為人知又荒唐至極的醜惡內情。
無數的目光投向了方朝清質問——那種口吻,用質問形容絲毫不為過——的物件,那個因崔相之女的身份, 因畸形的面容而廣為人知——雖然這並不是什麼好的名聲——的女人。
事實上許多人都是第一次親眼見到崔珍娘, 先前因為她的身份還不敢仔細打量, 現在因為方朝清的話,她成了在場所有人的焦點,再怎麼打量也不會顯眼,於是那些視線便肆無忌憚起來。
於是,他們清清楚楚地看到, 那是怎樣一張畸形醜陋的臉。
她穿著華麗得體的衣裝, 帶著貴重精緻的首飾, 全身上下不輸京城任何一位貴女,但偏偏,偏偏——
生了那樣一張簡直像是惡鬼轉生般的臉。
[這樣的人, 當初就不該降生到這世上]
方朝清方才的話,忽然湧入許多人心頭——儘管方朝清說的是為人,他們想的是容貌。
可,結合方才所聽到的,這位相府千金的為人……
說不定比她的容貌更似惡鬼。
有人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彷彿被什麼嚇到一般,而這一步就像開啟了什麼緊閉的閥門,腳步聲和吸氣聲漣漪一樣在人群中響起,這聲音很輕微,卻又似乎很巨大。
起碼在崔珍娘耳中,那聲音刺耳巨大到幾乎穿破她的鼓膜。
她感覺自己像是被衝上沙灘,在烈日下暴曬的魚,她艱難地喘息著,狼狽地掙扎著,可是沒有人在意她的痛苦她的狼狽,他們離得遠遠地,視線卻又不依不饒地緊緊抓著她,恐懼她,可憐她,嘲笑她,在她乾涸疼痛的身體上撒上一層又一層的鹽。
好疼,好疼,好疼啊!
可是,沒有人救她,那個往常會伸出手,會將她攬進懷裡,會溫柔安慰她,會將那些嘲笑她的混蛋統統趕跑的人——眼珠瘋狂轉動著,很快便找到那個熟悉的身影,熟悉的,俊秀的,讓她一見鍾情,執念終生的身影。
“清——”她欣喜地張口,然而聲音還未出口,便看到他臉上的表情。
嫌惡的表情。
與其他人毫無二致的表情。
她倏地愣住,心裡有什麼堅不可摧的東西剎那轟然倒塌。
“啊!”
一道嘶啞淒厲、仿若惡鬼的嘶喊乍然鑽入所有人耳朵。
崔珍娘雙手抱頭,瘋狂地搖頭,乾枯髮絲上的釵環紛紛被她搖落,帶著被掙斷掙脫地一縷縷枯發落在地上,而她渾然不覺,仍舊瘋狂地搖著,長髮如枯草在風中飄著,顏色是枯黃中間雜零星幾縷斑白——有人忍不住往她身後那個同樣披散著長髮的女人望去。
雖然同樣有著零星白髮,然而兩人年齡卻相差一倍,更何況那女子容顏比崔珍娘好了何止百倍。
“珍娘!”崔相厲聲喝著,然而他的喝止對崔珍娘卻已經沒有任何效果,他的面色終於沉了下來,正要吩咐人將崔珍娘強行帶走,手臂上忽然傳來一股不容拒絕的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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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
很輕很輕的聲音,還帶著些少女般的天真無邪,他低頭,便見那張與自己相似的容顏微笑著看著自己。
“珍娘——”她唇齒間輕輕吐出這個名字,帶著溫柔和懷念,“很喜歡、很喜歡她的丈夫嗎?像晚兒當年喜歡你一樣的喜歡嗎?”
崔相愣了一下,沒有回答。
崔晚卻輕輕地點頭,好像明白了什麼一樣,踮起腳,親暱地一隻手摟緊了崔相的脖子——這動作讓崔相下意識想要將其甩開,然而她輕笑著,像當年感情最親密時輕輕磨蹭著他,在他耳邊吹著氣道:“哥哥,解鈴還需系鈴人哪……你讓人把珍娘的丈夫放了,讓他上前來。”
她口齒清晰,情緒平靜,看上去再正常不過,渾然不像剛出現時瘋婆子的模樣。
崔相沒有動,只是面色沉靜下來,沉聲道:“你,不瘋了?”
崔晚噘起了嘴,明明年紀已然不輕,做出這樣少女氣十足的動作來卻仍不顯得違和,反而很有幾分嬌嗔嫵媚,“人家從來都沒瘋,還不是哥哥太過分,惹晚兒生氣。可是,哥哥啊,那麼久了,晚兒不想生氣了,我們和好好不好,晚兒不再生哥哥的氣,哥哥也不要再生晚兒的氣,以後我們……一家人快快活活地在一起。”
她看向仍在發瘋的崔珍娘,目光悠悠。
崔相也看向崔珍娘,眸色難辨——但起碼沒有再讓人硬把崔珍娘拉走。
崔晚又低頭,繼續撒嬌地在崔相耳邊道:“哥哥,你快讓人放了珍娘的丈夫,我有些話想對他和珍娘說……”
說罷,她笑眼盈盈地望向對面,在崔相身後,在崔相看不到的角度,朝著對面被護衛制住的方朝清輕輕張口。
她在對方朝清說什麼。
崔相看不到,可她對面的方朝清,以及高琰、甄珠、阿圓卻都看到了。
那是非常簡單的唇形,即便不懂唇語也能輕易讀懂。
她說的似乎是——cheng jiao。
成交?
成交什麼?
他們沒懂,方朝清卻懂了,他忽然收了臉上的嫌惡和嘲諷,對著崔珍娘輕輕一笑,像以前那樣叫她的名字。
“珍娘。”
崔珍娘便猛地停止了發瘋,抬起頭,哆哆嗦嗦地看向方朝清,看到他的笑,她眼裡猛地放出光來,像是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浮木,她蹌蹌踉踉地跑上前,推開壓制著方朝清的護衛——護衛們不敢反抗,看了看崔相的眼色,見他沒有反對的意思,便放了手。
沒了旁人阻攔,崔珍娘一把撲到方朝清懷裡,緊緊地抱著他。
方朝清沒有反抗,只是低頭溫柔地在她耳邊道:“珍娘,那位夫人似乎有話對我們說。”
說著,便不看崔珍娘的反應,半拖半抱地帶著崔珍娘走到崔相與崔晚面前。
相距不過丈許,彼此都能夠清楚地看清對方的表情。
雖然崔相沒有下令阻攔,但近身的幾個護衛還是有些緊張地圍攏在崔相與崔晚身邊,防止方朝清,亦或是看上去已經徹底瘋了的崔珍娘對崔相不利。
方朝清對護衛們的反應不以為意,他只是將緊緊抱著自己的崔珍娘推開——這有點困難,崔珍娘抱地很緊,但健康男性和病弱女性懸殊的體力還是讓他成功地推開了她,從而得以解脫被禁錮的身體。
因為他這強硬推開的動作,崔珍娘立刻又惶恐起來,看起來似乎馬上又要發瘋。
但那已經不重要了。
方朝清忽然慨然一笑,雙臂交疊,右手伸進左手衣袖。
這動作讓密切關注著他的護衛頓時緊張起來,弓箭手張弓對準了他。
而下一刻,金屬出鞘的聲音便響起,一柄刀刃雪亮的匕首出現在方朝清手中。
“保護相爺!”
“保護小姐!”
“放下匕首!”
登時,護衛們焦急的喝聲潮水般連成一片,所有人都看著方朝清手中的匕首,數個護衛急急擋在崔相、崔珍娘與方朝清之間。
在這無數嘈雜中,還夾雜著兩道不起眼的聲音。
一道悅耳的女聲,一道清朗的男聲,聲音不同,聲音裡蘊含的恐懼卻相同。
“方朝清!”
“哥!”
彷彿聽到這兩道喊聲,方朝清笑著轉頭。
與此同時,手中那柄刀刃雪亮的匕首狠狠插入他的心臟。
喧鬧的人群驀地靜了一瞬。
方朝清卻還笑著,他看著甄珠和阿圓,眉眼彎彎,握著刀的手卻用力將刀柄插到最深,隨即,又用全力拔出。
洶湧地鮮血當即噴濺出來,陽光下血珠被映出瑰麗的豔紅。
然而,鮮血卻不止從方朝清身上噴濺出。
擋在方朝清身前的護衛後方,同樣有鮮豔的血噴濺而出。
“相爺!”崔管家驚恐的大喊打破了寂靜,伴隨著喊聲,護衛們驚慌地轉頭,而映入他們眼簾的,是崔相被一柄同樣式樣,同樣刀刃雪亮的匕首插入心臟又拔出的畫面。
崔晚握著匕首,濺了血的臉龐笑地甜蜜又溫柔。
她低頭,看著倒在自己懷裡的崔相。
“哥哥,以後我們……一家人快快活活地……在一起。”
作者有話要說: 唔,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