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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5、落幕

嘈雜喧鬧突然都消失了, 只有鮮血噴湧又四處濺落的聲音, 幾乎所有人都呆若木雞,看著方朝清, 看著崔相,看著他們胸前那個不斷噴湧鮮血的窟窿。

打破寂靜的是阿圓的哭喊。

“哥!”

方朝清將刀扎向胸口那一瞬,阿圓便掙脫了呆愣的護衛,踉蹌著跑向方朝清,一邊跑,臉上的淚一邊不停地落下來。

幾乎同時, 甄珠也掙脫了護衛,同樣踉蹌著上前,只是沒有像阿圓那樣哭喊出聲。

她覺得自己腦子裡空蕩蕩的, 從看到方朝清拿出匕首, 到他將匕首刺入胸膛那一刻起, 大腦便失去了思考能力,掙脫,站起,往前跑,一系列動作就像沒有經過大腦, 身體自己支配著自己在動一樣。

幾步的距離, 卻似乎跑了很久。

她到跟前時, 方朝清已經將匕首從胸膛拔出,血大片大片地噴湧而出,跑在她前面的阿圓被濺了滿身滿臉的血, 他哭喊著,上前抱住方朝清轟然倒下的身體,一邊止不住地痛哭,一邊用手掌用力按住那不斷噴血的胸口。

但哪怕阿圓用力捂住,鮮血還是不斷從衣裳和他的手中間流出,將地上染成一片鮮血澤國。

甄珠踏著這片鮮血澤國走到兩人面前。

方朝清還清醒著。

他臉上甚至還帶著笑,只是因為疼痛,那笑非常勉強,像秋日蟬鳴,像餘燼輕煙,像太陽出來後草尖上的露珠,轉眼就會逝去。

他看著痛哭的阿圓,手指微動:“別……哭……咳……你……已經……長大了……啊……”

他似乎是想抬手拍拍阿圓的肩膀,但最終卻只抬起了一根手指。阿圓的淚便更洶湧了,然而又怕哭聲蓋過方朝清的聲音,只能拼命將哭聲咽在喉嚨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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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方朝清沒有再說出什麼話。

匕首深深插入心臟又拔出,這樣的傷勢讓他失去了從容告別的權利。

那一句話,就已經耗盡了全部的力氣。

不,或許還餘下一點點力氣。

他的眼珠微微轉動。

看向了甄珠。

他的目光已經有些渙散,彷彿對不準焦距,然而還是一眼就看到了甄珠。

他臉上沾了血,眉眼卻清雋如昔,那望過來的雙眼定定地看著甄珠。

對上那雙眼,甄珠愣了一瞬,剎那間,彷彿穿越了時空,回到洛城,回到兩人初遇的那間小小書鋪,她掀開門簾進去,就看到那個坐在櫃檯後的男人也正抬眼望過來。

當時她想的什麼來著?

啊,是了,當時她只是膚淺地想著,這個男人很好看,讓她忍不住多看幾眼。

現在的他也很好看。

好看地,讓她想一直看下去。

方朝清的瞳孔越來越渙散,漸漸失去了高光,眼皮緩緩地闔上。

阿圓再也壓抑不住地嗚咽出聲。

甄珠沒有哭。

她伸出手,輕輕撫摸他滿是血的臉頰,掌心的觸感仍是溫熱的——雖然不知道那是皮膚的溫度還是血的溫度。

然後她輕輕俯下身。

阿圓止住了嗚咽,愣愣地看著她的動作。

其他許多人也看過來,有羽林軍,有禁衛軍,有相府的僕役和護衛,當然,還有高琰。

但這都影響不到甄珠。

她俯下身,看著方朝清的臉,看著他即將闔上,又似乎用力張開了一些的眼睛,露出笑容,極輕極輕地——

吻他。

天地彷彿都遠去,其餘都成了背景,他們彼此唇瓣交接,氣息交疊,眼裡只有彼此。

四周靜極了,人們或慌亂或震驚或惶恐或呆愣,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裡,沒有人出聲,沒有人打擾,使得眼前這幕彷彿一副靜物畫。

用工筆的方式勾勒出輪廓,用寫意的方式塗抹上色彩,再用油畫的筆觸暈染出背景柔和的光影,最終顯示出怪異的和諧。

然而這幅畫很快被喧囂撕裂。

不知哪裡傳來一聲壓抑又淒厲的尖叫,呆愣震驚的人群終於回過神來,然後立刻炸成了一鍋粥,有人朝方朝清這裡湧來,有人往崔相那裡擠去,還有人試圖悄悄溜走。

場面一時混亂不堪。

然後一個冰冷威嚴的聲音響起。

“放下兵器,既往不咎,負隅頑抗,必誅九族!”

那聲音在場的人都很熟悉。

就在剛才不久,聲音的主人還是天底下最尊貴的人,但因為違逆了崔相,他已然等同於失去了那個尊貴的身份,但是現在——

崔相倒下了。

人群惶惶地看向聲音的主人。

不知何時,方才還是階下囚的青年已經站起身,他穿著代表帝王身份的冠冕,儘管玉冠歪斜,華服染塵,但到底在那個位子上坐了幾個月,他筆直地站著,滿身威嚴,冷冽的目光輕輕地環繞一週,便讓不少人不自覺地低下了頭。

更不用說,那些之前未被殺掉的忠於皇帝的羽林軍和禁衛軍,也已經不知何時掙脫壓制,將他圍攏保護起來。

雖然總體數量上仍是相府護衛佔優,但——他還站著,崔相卻已經倒下了。

群龍無首,樹倒猢猻散,人走茶涼……有許多許多個可以恰當地形容此時局面的詞語。

因此,沒有太多波折,第一個人放下兵器後,很快就是第二個人,然後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叮叮噹噹”,金屬與青磚地面的碰撞聲此起彼伏連成了一片。

成功了……

寬大的袍袖中,高琰雙拳緊握,身體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他並不習慣這樣的場面,並且大概永遠也不會習慣。

放鬆下來,他第一反應就是轉頭,想去看她的反應。

——卻看到她還在吻著那個男人。

一心一意,旁若無人。

他慌亂地又轉過了頭。

那個他許久不見的人,那個他思念許久的人,此刻正抱著親吻著別的男人,因為那個男人快死了。

嫉妒嗎?憤怒嗎?並不是。

他只是有些難受。

還有些羨慕。

羨慕方朝清。

心裡亂糟糟地想著,但他面上依舊是淡然無波的模樣,看上去胸有成竹,運籌帷幄——再沒有一絲過去那個卑怯畏縮的冷宮皇子的影子。

他的目光投向幾米外的崔相。

越是處於混亂的局勢時,便越要冷靜,便越不能示弱,普通人都是喜歡盲從強者的,當你表現出強者的姿態時,那麼就已經掌握了一半的局勢。

這個道理,還是崔相教給他的。

而此時,當了一輩子強者的崔相卻無力地倒在給他捅上致命一刀的女人懷裡。

事發太過突然太過出人意料,甚至沒有人想起要將崔晚這個刺殺崔相的“兇手”立刻隔離起來,等到有人想起時,高琰又站出來了,因此,崔晚得以一直抱著崔相。

一手抱著崔相,一手還拿著那滴血的匕首。

而崔相還沒有死。

或許是因為女子的力道不足,或許是第一次不熟練沒有完全對準心臟,總之,崔相的情況看起來比方朝清好一些,雖然因為失血而臉色蒼白地嚇人,但起碼眼神還清明著,看上去還能撐一會兒的樣子。

但,也就只能撐一會兒了。

高琰望過去的時候,崔晚的目光正從甄珠和方朝清身上移開,彷彿看到什麼有趣的東西,她露出愉快的笑,低頭輕聲對自己抱著的崔相嘟囔著什麼,此時,人群因高琰的出面而重新安靜了一些下來,她嘟囔的話便也清晰地落入近處的幾個人耳中。

“……真有趣啊,哥哥。”

“……你看那個姑娘,她是珍娘丈夫的意中人吧?果然,珍娘還是像我的,像我一樣蠢,像我一樣可憐,像我一樣費盡心機,卻怎麼也得不到想要的東西。”

“果然,”她親暱地蹭了蹭崔相的臉,彷彿跟情郎撒嬌的少女,“是我的女兒,是——我和哥哥的女兒啊……”

即便早有預感,聽到這句話,高琰還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而他前方,原本圍著崔相的幾個護衛,聞言更是忍不住下意識地後退了幾步。

崔晚卻毫無所覺,她溫柔地抱著崔相,神情極盡溫柔甜蜜,果然不管旁邊有什麼人,是什麼場合,彷彿她的世界只有他們兩個人。

“珍娘的丈夫也有點像哥哥呢,長得好看,說話好聽,是個很聰明的年輕人,怪不得珍娘喜歡他。”

“我被哥哥關了那麼久,從地牢到院子,那麼久那麼久,久到珍娘都從小小的一團長到那麼大,久到外人都當我已經死了,久到哥哥你覺得我瘋了,久到……我也覺得我瘋了,甚至或許我早就死了,如今還存在著的不過是一縷魂魄。可是,他找到了我,讓我知道,我沒瘋,我還活著。”

“我還活著,我還有想要做的事。”

崔晚輕輕親了親崔相的額角。

“哥哥,我愛你啊。”

“所以,跟我一起死吧。”

她笑著,彷彿剛剛說的是要跟情郎一起踏青賞花這樣甜蜜愉快的事。

崔相艱難地抬眼,看向崔晚,嘴巴微微張開,似乎想說話,但或許是匕首扎到了肺部,他一張口,便猛地噴出一大口血來,汙了整張清俊的臉。

崔晚溫柔地用自己的衣袖為他擦拭臉上的血,“哥哥,你要說話嗎?慢慢來,不急,晚兒聽著呢。”

崔相定定地看著她。

“你……太讓我……咳咳……失望……了……”

艱難地,崔相終於說出了口中的話。

卻是今日第二次說出“失望”這個詞。

第一次是對高琰。

只是那時他還佔據著絕對優勢,說這話與其說是老師對學生的失望,倒更像是勝者對敗者侮辱性的憐憫。

然而現在情況已經倒轉。

他奄奄一息,被一個被他當做瘋子的女人狠狠捅了致命的一刀,他的手下被他看不起的傀儡小皇帝壓制收服,他們眼睜睜等著他嚥下最後一口氣,而他卻連一句呵斥的話都說不出來。

然而,即便如此,他依舊是那樣高高在上的語氣,彷彿神仙站在雲端為凡人的愚蠢和不幸而悲憫。

崔晚卻並不為他這近乎輕蔑的悲憫姿態而動怒,她只是輕輕說道:“對不起,但哥哥你要知道,晚兒從來都只是個凡人啊。“

“都說晚兒跟你很像,宛如倒影雙生,可晚兒就是晚兒,不是哥哥。”

“絲毫不為情所困,凡事都理智分析得失,做出最好最讓人稱頌的抉擇,這樣的人這世上恐怕只有哥哥你一個吧?所以,除了哥哥自己,又有誰能讓哥哥永遠不失望呢?”

她微笑著說著,目光從崔相身上移開,轉向另一個人。

轉向那不知何時跌倒在地,沒人攙扶,便連站起的力氣都沒有的崔珍娘。

崔珍娘在爬。

在往方朝清的方向爬。

漂亮的衣裳揉皺了,沾滿了泥,枯黃的發也沾了泥土草葉,打成結,隨著她的蠕動在她頭頂顫動著,讓她看起來就像一條毛毛蟲,一條暴露在悽風苦雨中,拼命尋找溫暖乾燥的地方,卻僵硬地爬都爬不動的毛毛蟲。

從她倒下的地方到方朝清的位置不到十米,而她顯然已經爬了一會兒了——很可能在甄珠低頭親吻方朝清的那一刻便開始爬了,但到現在,她卻只挪動了連半米都不到。

十米的距離簡直就像是天塹。

然而她卻還是堅持不懈地往前爬。

滿身塵土,掙扎蠕動,醜怪的臉,骯髒的身,看上去無比的怪異可笑又可憐。

“真可憐……”

崔晚輕聲說著。

“哥哥你看,我們的女兒好可憐啊……”

“可憐地我都不忍心看她繼續痛苦地活在這個世上了……”

“我從未為她做過什麼,所以她不喜我,不認我,我都不怪她。她再怎麼不完美,也是我拼了命為哥哥生下的孩子。所以不論如何,我都想為她做點什麼。”

“珍娘喜歡她的丈夫,那麼,我就讓他陪珍娘一起死。”

“這樣到了下面,我有哥哥,珍娘也有她愛的人,我們一家人,一個人都不少。”

“他想救他的意中人,我想為我的女兒做點事,各取所需,彼此都圓滿,所以,這真是個好買賣,對吧哥哥?”

她輕描淡寫,甚至有些得意地說著她和方朝清的交易,似乎也為在場的眾人說明了方才劇變發生的原因。

阿圓目眥欲裂,撿起一把刀就要砍過來,然後被高琰讓人攔住了。

而那一直蠕動著向前爬,彷彿全然聽不到任何聲音的崔珍娘,也驀地停止了動作,艱難地、緩慢地轉過頭,看向崔晚。

她的臉被淚水和泥土——或許還有鼻涕——糊住,全然看不出是什麼表情,只是似乎愣愣地看了一眼崔晚。

然而只是一眼,然後便又轉過頭,繼續拼命地往前爬。

但只這一眼,便讓崔晚歡喜地綻開笑容。

“哥哥你看,珍娘回頭看我了!”

但崔相已經無法回答她了。

他胸前和口中流出的血越來越少,因為已經無血可流,他的眼神失去了焦距,空茫茫地落在不知道什麼地方,就像風中之燭,隨時都會熄滅。

崔晚彷彿沒有看見他生命的飛速流逝,只甜蜜又愉快地笑著,以指做梳溫柔地梳理著他已經斑白的發,目光愛憐地拂過他眼角長了細紋的面容,腦中想起的,卻是多年前,他白衣翩翩的少年模樣。

她的哥哥啊,她最優秀最完美,誰也比不上的哥哥啊,她和他一同來到這世上,一同長大,幼時同寢同臥,長大琴瑟相和,沒有人比她更瞭解他,也沒有人比他更瞭解她。

他們有著相似的面容,相似的頭腦,她曾經以為她是最瞭解他的人,她曾以為他會如她愛他般地愛她。

所以她任性地越過界線,無視倫理綱常,主動引誘了自己的哥哥。

而他沒有拒絕。

她那嚴於律己的哥哥,她那事事苛求完美的哥哥,她那從不親近任何姑娘,貌美如花或醜若嫫母在他眼中都不過一堆血肉的哥哥,卻偏偏受了她的誘惑,為她犯了禁忌,為她犯下不容於世的罪惡。

所以,她以為他跟她一樣。

可是,不一樣啊,怎麼會一樣呢。

崔晚看著仍在拼命蠕動的崔珍娘,臉上仍帶著笑,眼神卻逐漸蒼涼起來。

“哥哥你看,連我這樣的壞女人,臨死了也會有幾分真心,也會想著為女兒做點事。”

“可是哥哥,”她俯下身,緊貼在已經神識渙散的崔相耳邊,“你的真心呢?”

“但凡你用一分真心愛我,我們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可是哥哥,你對我太殘忍了。”她眼神越發悲哀地看著他,“對我那麼好,讓我以為你愛我。”

“對生下來便殘缺醜陋的珍娘那麼好,讓我以為你真心愛著我們的孩子。”

“若是讓我一輩子都這麼以為多好。”

“卻又讓我發現,你接受我,只是因為我最像你,只是因為我是你的倒影。”

“你不嫌棄珍娘,只是因為她是你沒有拒絕我的後果,否認她,便是承認你犯了錯,那是自認完美的你決不允許的。”

“你不愛我,也不愛珍娘,更不愛那個從頭到尾被自己的丈夫和‘女兒’耍地團團轉,最後還為你們送死的可憐的張氏。”

“哥哥,哥哥啊……”

她臉上甜蜜的笑終於全部隱匿不見,反而只剩了滿臉的苦澀,一聲聲喚著他。

“哥哥。”

“你愛的,從來……唔……都……只有……你……自己……啊……”

最後一句話斷斷續續地隱沒在喉嚨裡,最後一個音節落下,她的身體便也轟然倒在了崔相身上,倒下的姿勢正好與崔相脖頸交纏,宛如交頸的鴛鴦。

周圍的人這時才發現,一抹刀尖穿透了她骨瘦如柴的胸膛,從後背透體而出。

而崔相,也已經完全地閉上了雙眼。

***

崔相那邊的動靜,以及高琰做了什麼,甄珠全然不知。

她只是俯下身,溫柔地,細細地親吻著方朝清。

這是他們從未有過的親密距離。

以往哪怕關係最親近時,他們甚至連手都未簽過。

她想起在最初相識,她還不知道他已經娶妻時,也曾經有過些小心思,也曾經想過像他這樣看起來迂腐守規矩的人,調戲起來是什麼樣子,甚至也曾想過,他那一抿起來就顯得分外迂腐,卻也分外可愛的唇,親起來會是什麼滋味。

但隨即,她知道他已娶妻,他也知道她對他無意,於是兩人便成了徹底的君子之交,彼此恪守著朋友的界線,從來沒有越過一步。

沒有想到,有一天居然會親吻,而這親吻是永久的告別。

她親吻著他,看著他的雙眼,而那雙眼也在溫柔地看著她。

那雙眼在笑。

於是她也笑了。

笑著極盡溫柔地摩挲親吻著他沾了血的唇,笑著看那雙眼睛裡的光芒一點點消失,

直至那雙眼永久地闔上。

方老闆,不,方朝清,再見。

她在心裡說著,用目光仔細描摹他最後的模樣。

她忽然想起在郊外農莊時他們互相為對方畫的那兩幅畫像。

那時候,方朝清在她眼中就像蓮,清姿俊逸,恍如謫仙,從淤泥里長出,開出潔白清香的花,讓人敬佩,卻也讓人不敢褻玩。

可現在,她卻覺得他更像菊。

在溫暖和煦的春天萌芽,在雨水豐潤的夏天成長,終於在秋天開出璀璨華美的花,卻緊接著經遍風霜雨雪,風雪將它的枝條壓折,寒霜將它的顏色染上霜紅,風雪摧折它,塵土也欺它,然而無論如何,哪怕到下一年春,哪怕失去顏色失去水分,它柔弱的花瓣始終固守枝頭,那是它始終不變地一點初心。

她就這樣怔怔地看了他好久。

阿圓憤怒的聲音響起時,她抬頭看了一眼,就看到旁若無人地敘說著自己是如何與方朝清以命換命的崔晚,也看到狼狽爬來的崔珍娘。

她小心地將方朝清平放在地上,將他的四肢放直,防止時間久了四肢蜷曲,無法以體面的模樣離開,又仔細地擦拭他臉上、手上,所有裸露在外的肌膚上沾染的血跡。

崔晚倒下時,她剛剛把方朝清的臉擦乾淨,阿圓也終於恢復了平靜——起碼看上去如此——走了過來。

但他遇到了阻礙。

一隻枯瘦的手抓住了他的衣袍下襬。

“帶、帶我到……清郎……身邊……”

崔珍娘趴在地上,費力地仰著頭,哀哀地向阿圓乞求。

“求、求你了。”

阿圓臉上露出一個難以形容的表情,荒誕,滑稽,像看著什麼人類難以理解的東西,然後,他獰笑一聲,抬腳就要踹——然而卻又在抬腳的那一刻忽然改了主意。

他抬起手,手裡有一把刀,那是剛才憤怒之極時想要去砍崔晚的。

旁邊響起了一陣小小的驚呼,以為他要用這把刀砍了崔珍娘。

連崔珍娘自己似乎都這麼認為,她的肩膀抖了一抖,然而隨即便又仰起脖子,口中還呢喃著,“求你……”

阿圓手起,刀落。

卻沒有砍下崔珍娘的頭顱,而是將被她抓住的那一截衣衫下襬截斷。

崔珍娘原本緊抓著衣衫支撐身體,這樣陡然落空,便猝不及防地狠狠趴在地上。

額頭磕出了血,灰塵糊了滿臉。

本就狼狽至極的臉更添了十分狼狽。

阿圓呵呵一笑。

“我原本以為這世上不會有比你的臉更醜的東西了。”

“可現在我才發現,比你的臉更醜的,是你的心。”

“又醜陋,又骯髒,讓我看一眼就想吐,踢你我嫌髒了鞋,殺你我嫌髒了手。”

“想跟我哥死在一起?你摸摸你那黑透了、爛透了、流著膿、長著蛆、惡臭熏天的心問問自己——”

“你配嗎?”

“你這輩子費盡心思,卻既得不到我哥人,更得不到他的心,而下輩子、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

阿圓忽然狠厲地一笑。

“我會把你幹的好事兒說給方家所有的長輩宗親,族譜上我哥名字的旁邊不會再有你的名字。”

“我哥的棺木旁邊也不會有你的位置,不僅沒有你的位置,我還會把你那噁心的骨頭血肉燒成灰,撒地離我哥的墳墓遠遠地。”

“我會請遍全國有名的和尚道士,我會一生積德行善,只為祈禱他永生永世都不會再遇到你這個惡毒的女人!”

幾乎完全沒有停頓的一番話,夏日暴雨般劈頭蓋臉地砸下來,配合著少年狠厲的表情,眼神的悲痛,以及聲音裡無盡的厭惡,沒有人會懷疑少年是不是只是在說狠話。

他絕對會這樣做。

惡狠狠地說完這番話,阿圓便大踏步地、躲避什麼骯髒惡臭的東西一樣地走開,走到被甄珠平放在地上的方朝清跟前後,才又猛然放輕了腳步,彷彿怕驚醒了地上那人的酣夢,方才還狠厲的圓眼猛然又落下淚來,嗚嗚咽咽,彷彿失去母親的幼崽。

看著阿圓遠去,甚至擋住了方朝清的身體,崔珍娘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

“不,你不能,你不能這樣——”她嘶啞著喉嚨嘶吼著,口齒都清晰起來,早已爬不動的身體拼命地顫動著,那雙雞爪似的手不停地在地面上抓撓,卻始終無法讓她再前進半分。

方朝清就在距離她不到十米遠的地方。

卻是她怎樣都無法跨越的距離。

“甄珠!甄珠!”她忽然大聲喊甄珠的名字,每喊一次,後面都跟著極重極重的氣音,破了的風箱一樣。

“求求你,求求你讓我看清郎最後一眼,之前是我不對,我錯了,求求你,求求你,我知道你是個好姑娘,清郎那麼喜歡你,你一定會答應我的對吧!”

她小小的雙眼亮地嚇人,彷彿將生命都一起燃燒的火焰,這雙眼死死地盯著甄珠,盯著甄珠擦拭方朝清身體的手。

然而,無論她再怎麼嘶吼呼喊,甄珠都沒有回應她。

她只是仔細地、溫柔地、巨細無遺地為方朝清擦拭整理著。

崔珍娘的聲音從耳邊飄過,卻沒有留下什麼痕跡,她只知道,現在要把方朝清收拾地乾乾淨淨。

畢竟,他是那樣喜歡乾淨的一個人哪。

得不到回應,崔珍娘的聲音再也壓抑不住暴躁和憤怒,以及發自心底的恐懼。

“你滾開!從清郎身邊滾開!不要碰他!”

“他是我的!我的!我的!”

……

任她如何嘶吼,都沒有人理會她。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只剩下嘶嘶的氣音,那雙眼仍舊緊緊盯著前方,然而也漸漸失去了光亮,像燃盡了的篝火,枯瘦如雞爪的手還在徒勞地揮著,卻什麼都抓不住。

直至連那嘶嘶的氣音都徹底消失,四周嘈雜聲響起,其中似乎有高琰吩咐人將崔家三人的屍體抬走的聲音時,甄珠終於將方朝清身上收拾完畢。

他安詳地閉著眼,白淨俊秀的臉龐彷彿剛剛睡去,衣衫上的鮮血擦拭不去,像一朵朵豔麗的花,點綴著他過於蒼白的皮膚,有種驚心動魄的美麗。

讓她銘記一生的美麗。

作者有話要說:  終於……寫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