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珠不說話, 太后也不急著說。
她面前放著一碗酒釀圓子,一顆顆珍珠似的圓子白白胖胖, 混著散發著酒香的糯米浮於水面,浮浮沉沉如白鯉戲水, 太后拿一隻瓷勺攪著那圓子, 最後舀起一滿勺, 放進口中,慢慢地咀嚼著。
甄珠眼睫微微顫動了一下。
她記得, 第一次與太后一起用飯時, 就有酒釀圓子這道湯,當時別的菜太后都沒多吃,唯獨這道湯喝了大半。
終於將口中的圓子吃完, 太后將瓷勺放回盛圓子的青白瓷碗中,瓷勺與瓷碗相撞,發出一聲清脆的“叮“聲。
湯水表面如大雨侵襲時的湖面, 盪開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太后看向甄珠。
“自皇帝登基以來, 本宮效法歷代先賢,克勤克儉, 為國為民,一刻不敢或忘。便連平日的起居飲食,都謹小慎微, 以身作則。“
“本宮喜食甜,然每旬卻至多只用三次甜品。你可知道為何?“,
“因為——本宮害怕。害怕一旦不加剋制, 欲壑便再難填滿。皇帝登基的五年,甚至自進宮以來的這整整二十年,本宮一直以此告誡自己。“
“本宮告訴自己,只有勤儉、剋制、將事事做到最好,才能讓得到自己想要的,才能讓人服從你。“
甄珠不由輕輕蹙起了眉。
“看來,甄畫師並不認同這點。“
太后灑然一笑。
“所以說甄畫師,本宮喜歡你。”她伸出手,輕輕地拍了拍甄珠的手,目光柔和,“你啊,比本宮看得明白。“
“就算本宮再勤儉,再剋制,做得再好,也不可能讓所有人都甘心服從我,認同我。本宮知道,他們——那些一心維護皇室正統,繼承先帝遺命的腐儒忠臣,以崔相為首的那幫該死的——都等著呢!”
“等著皇帝長大,然後——狠狠地把本宮從最高的位子上拉下來。而現在,皇帝病了,本宮更是該識相地老實讓位,乖乖做一個後宮婦人。”
她忽然捂著嘴笑了起來。
笑聲迴盪在室內,喑啞而乾澀,卻帶著十分的歡快和肆意。
“所以——“太后停了笑,目光幽深,裡頭彷彿有火光在跳躍,”本宮還剋制什麼?壓抑什麼?“
“既然勤勉簡樸換不來服從,那便攤開了,用強力,讓他們不得不屈服!“
***
暮色降臨時,甄珠被送回了永安宮。
狗兒依舊趴在她走時的屋簷下,彷彿一天都沒動過姿勢似的,一聽到她的腳步聲,便“嗖“地用雙手雙腳支撐著”站“起來,”跑“到她跟前。
然而,剛跑幾步,腳步便驟然一停。
他看著甄珠身後,那密密麻麻不下上百的侍衛。
甄珠臉上露出苦笑。
甄珠身後,身著全副鎧甲,腰配挎刀的侍衛統領冷聲高喝:“太后有命,即日起,永安宮任何人不得出此地一步,違者——斬!“
冰冷的命令聲幾乎響徹整座永安宮,彷彿出鞘的刀刃,宣揚著血色夜幕的降臨。
***
同一時刻,崔相徒步走在京城的大街上,身後只有一個隨從跟隨。
他衣衫簡樸,形容清癯,雖是行走於熙攘嘈雜的街頭,也不疾不徐如漫步芳叢,偶有人認出他來,驚喜地叫出聲,他微笑著點頭示意,繼而繼續不疾不徐地往前走。
行過之處,便有無數議論讚歎之聲。
“那就是崔相爺啊?“一個初至京城不久的外鄉人望著那青色的背影,問著身旁的同伴。
同伴挺起胸膛,頗為驕傲似地道;“不是崔相是誰?全京城也找不出第二個這般風采相貌如此出眾的人了!“
外鄉人頓時嗤笑:“你這話說得可就誇張了吧?我看也沒什麼不同,風采相貌也不過爾爾,還不是一個鼻子兩隻眼?“
同伴立即急紅了臉:“那是你不瞭解!崔相乃是真正的如玉君子,說是當世聖人也不為過!你可知,當初他十八歲高中狀元,卻被同窗嫉恨,排擠陷害到一偏遠小縣任縣令,balabala……”
同伴唾沫橫飛,如數家珍似的將崔相曾經的豐功偉績,一樁樁一件件,竹筒倒豆子似的倒給同伴聽,不一會兒,便引得許多人圍觀,你一言我一語地插嘴,不斷補充著他的話,不斷勾勒出崔相其人的形象。
他出身小戶之家,少年高中,卻因沒有顯赫的背景而被排擠陷害,仕途不順,然而他生生憑著自己的才智,便是在一偏遠窮惡的小縣,也做出令人咋舌的成績,至今那兒的人們仍舊念念不忘他的姓名。
其後宦海沉浮幾十年,他打過貪官,鬥過惡霸,為災民捐過家產,為鰥寡孤獨之人謀過福祉,上敢諍言直諫天子,下能平易近人與民同憂同樂。
“崔相爺可是百年難得的好官啊。”有人感嘆著,立即便引來無數附和。
還有旁聽的婦人羨慕地道:“還是個好夫君、好父親呢!”
“此話怎樣?”外鄉人好奇地又問道。
婦人登時興致勃□□來。
“哎呦你不知道呀,崔相爺可真是個難得的好男人,他夫人,就是前任相爺,張老相公之女,能嫁給相爺,那可真是天大的福氣!”
“張夫人相貌平平,當年下嫁崔相,人人都說崔相是為攀附張相,崔相對張夫人再好,都被說是裝模作樣,可後來張相致仕,張家也沒什麼出息的子孫,反倒是崔相一路亨通,直到成了宰相,卻依舊對張夫人不離不棄,不僅為她不納妾不蓄婢,便是張夫人生出個怪——咳咳。”
婦人咳了聲,似乎是覺得這話對崔相有些不敬,便換了個說辭。
“便、便張夫人生出的女兒不大好看,也依舊對張夫人情深義重,對那不好看的女兒更是愛若掌珠,後來那崔小姐不爭氣為個男人害死了母親,他悲痛欲絕下與其斷絕關系,卻仍在其出嫁時陪送了大半家產……”
“咦,崔小姐害死母親又是什麼事兒?”
“那可就說來話長咯……”
市井的耳語流言在身後響起,又漸次消失,崔相始終不緊不慢地走著,一直走到暮色中的相府,在京城一眾高官顯貴的宅院中並不如何起眼的相府甚至微微有些陳舊,卻簡樸整潔,路過的行人都不經意地放慢腳步,壓下話聲,彷彿怕唐突了裡面的貴人。
看到他的身影,門房忙迎上來。
崔相問道:“可有再收到小姐的訊息?還有幾日能到京城?”
門房笑道:“正巧才收到訊息,說是已到了京城百里處的通縣,至多不過兩日便能抵京。”
崔相頷首,又問道:“禮部的張大人、兵部的孫大人等人可來了?”
門房又忙點頭。
“來了來了。下晌便來了,正在裡面等著相爺呢!”
崔相含笑,“如此就好。”
他抬腳邁步,正欲走進相府。
一陣“踏踏”的馬蹄聲陡然傳來,震地地面的青磚微微顫動,崔相不禁停下腳步,轉頭望向街角來處。
暮色下,數騎駿馬直奔相府而來,馬上之人身著鮮紅箭衣,箭衣胸前扣有紫銅飛鷹領章,下嵌鮮明熱烈的洋荷花,當頭一杆五色飛龍旗,彩繡分明,獵獵生風。
路旁無數行人紛紛退避。
“是禁衛軍?!”
“禁衛軍來這裡做什麼?!”
崔相站住了腳步,看向那領頭之人。
當頭的一匹黑色駿馬上,立著一個筆直俊挺的身影,同樣的鮮紅箭衣,飛鷹領章,洋荷如烈焰,映出少年清秀又嚇人的面容。
兩道深可見骨的刀疤橫貫了少年的臉頰,叫那本就冷漠的臉更添幾分駭人。
“阿孃,那人的臉好嚇人!”無知孩童驚叫出聲,旋即便被他的母親捂住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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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相看向少年,雙手在前輕揖,臉上含笑。
“不知計統領所來為何?”
計太師有八義子,數月前新收第八子名為計朗,年僅十七,面頰有刀疤。
時任禁衛軍統領。
崔相腦海裡閃過這些資訊,看向眼前勒馬冷麵少年的目光卻仍不變。
馬上,少年卻沒有回崔相的話,他抬眼看了看眼前的相府,冷漠的眉眼微抬,旋即張口,聲如冰凌。
“禁衛軍辦事,閒雜人等退避!”
說罷,長臂一揮
隨著他的動作,身後數百騎禁衛軍登時如流水般將相府門口圍住,其餘後門角門也各自有兵力迅速包圍。
門前無數人驚聲尖叫,旋即便被禁衛軍壓制住不敢再發一眼,相府門房和崔相的隨從瞪大了眼,身軀顫顫。
崔相眉頭微皺,面色卻依舊不改。
只冷聲道:“計統領,敢問您是奉了誰的命,崔某又犯了何事,要您這般圍我府邸?”
少年坐在馬上,低頭俯視著面容清癯,兩袖清風,雙目朗若明星的男人。
“數月前,戶部尚書之子方朝元自洛城返京,途中遭遇山匪襲擊,險些喪命,幸得太師搭救方得生還。”
“然而,後經查實,所謂山匪實為官兵假扮,而向其下命之人——”
他看向仍舊一臉疑惑的崔相。
“正是崔相愛女,崔珍娘。”
“官匪勾結,縱女行兇,脅迫洛城知府大肆為相府攬財。”
“一應罪狀,證據確鑿。”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的情節比較連貫,急性子的姑娘建議攢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