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那床邊的人似乎還在說著什麼話, 兩個人像是起了爭執。
原嘉澍的聲音遙遙的傳來, 帶著不屑與嗤笑,他向來都是那樣的不知人間愁苦,高高在上。他被辛幼寧捧在掌心, 又得到了辛又鳴滿心繾綣,自然有著驕矜的底氣。
又有另外的一個聲音, 低柔且剋制,這時候喪失了長久以來的冷靜, 含著些微的怒意, 可仍舊壓抑著,不敢高聲。
那是怕驚動了誰?
又有誰,會被他驚動?
但是……
那一切的一切, 都與楚歌沒有什麼關係了。
高昂的、低徊的、輾轉的人聲彷彿交雜在了一起, 化作了嘈雜的嗡嗡聲,像是工廠中老舊的機器笨重作響, 又像是野鬼、幽魂, 在他耳邊嘶嚎、咆哮。
耳膜彷彿被什麼不知名的東西所覆住,蓋上了一層黯淡的膜,如有鼓點,隆隆作響。
心臟便也跟著那個鼓點跳動,幾乎要躍出了胸腔。
楚歌陷入了一片光怪陸離的世界中, 新鬼煩怨而舊鬼哭嚎,一聲聲如針扎,刺入了他的心臟。
胸腔彷彿在那一刻炸裂開。
下一刻。
刺耳的瓷器破碎聲響徹了整個病房!
爭執間床頭的花瓶不知被誰推搡, 驟然凌空摔落了地面。
瓷器的碎片四處飛濺,更有一塊直直衝著他飛來,宛若離弦之箭。
楚歌睜開眼,便眼睜睜的瞧著一片尖銳的碎瓷嵌入了他的心臟。
有那麼一瞬間,他的頭腦一片空白,不敢置信的望著那一枚碎片。
黃紙毛糙的邊沿在他的眼前閃現,與之並行的是天書一般的鬼畫符。
他不是一個魂體嗎?
楚歌茫然的想,他不是什麼都接觸不到嗎?
那心臟中傳來的刺痛又是怎麼一回事?就好像有什麼在他的胸口中灼燒,像是那一枚碎瓷深深的扎入他的心臟。
“原惜白……”
彷彿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所驅使,楚歌喃喃的喊出了那一個名字。
“原惜白……”
他低下頭,看著那一張詭異飄動的黃紙,包裹著黃紙的、半透明的軀體正在漸漸地淡去,隱下了所有輪廓。
爾後,意識消隱,什麼都不知道了。
冷水因著破碎的瓷瓶四處潑灑,猶如天女散花。
卡薩布蘭卡純白的花枝落了一地,鮮紅的花粉在空中四處飄散,打著旋兒飄落到了清水的表面。
卻是如同血一般的顏色。
水流順著地板飛快的蔓延,不一時便流淌到了門邊。
清雅的花香裡,瀰漫著一股若有若無的腥氣,教人隱隱作嘔。
原嘉澍渾然不覺,勃然大怒:“好啊,原惜白,你膽兒肥了,翅膀硬了,敢跟我動手了?”
原惜白神情冰冷:“出去。”
原嘉澍怒道:“你跟誰說話呢,你不過是一個私生子,你以為你算是哪根蔥!”
原惜白異常冷靜:“我用辛先生伴侶的身份跟你說話,怎麼,不可以嗎?”
原嘉澍胸口起伏,彷彿一頭被激怒了野獸。
看著他那個樣子,原惜白卻笑了一下,一字字清晰極了:“你不要忘了,當初是你自己選擇了去國外,跟辛先生結婚的,從頭到尾都是我。”
地上一片狼藉,可對峙中的兩人卻絲毫顧不上。
原惜白終於不再忍讓,而是和原嘉澍針鋒相對。
他心中有股莫可名狀的焦躁感,彷彿在告訴著他,有什麼正在他的生命中漸漸遠去,那讓他越發的煩躁起來,甚至控制不住自己,強行將原嘉澍趕到了病房外。
原嘉澍對他怒目而視,百般羞辱,可原惜白卻顧不上了,他摜開了原嘉澍,讓保安來將他帶走。
水流蔓延開來。
醫院的工作人員連忙上來,拿著掃帚、拖把,要把這地上的碎片和水打掃乾淨。
“是什麼味道?”李應都有些想要捏住鼻子,“好腥。”
一開始的時候原惜白還沒有察覺,直到這個時候李應點出來,他才陡然發現,空氣中的那股腥味甚至蓋過了消毒水的味道,隱隱的令人不舒服。
他回憶起來,那是一開始都沒有的,就這樣突兀的出現。
李應小心翼翼的說:“原哥,我看到原嘉澍下去了……你跟他打起來了?”
原惜白搖頭。
李應把買回來的快餐放到桌子上,抱怨道:“他帶的什麼東西來,搞得病房裡這麼惡臭……真是的,故意噁心人嗎。”
他帶了什麼東西來……
一束卡薩布蘭卡!
但是那束花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甚至還因為花瓶被打破,散落了一地。
原惜白按住了額頭,閉了閉眼睛。
他似乎聽到了有人喊著他的名字,聲音無比的細微與虛弱,好像下一秒就會散開,徹底消失。
原惜白看著辛幼寧蒼白的面孔,一時間,竟然有一些心悸。
自從這一次回來後,周遭的那一切說不出的古怪、卻又無跡可尋,他睜大眼努力在病房中逡巡,看到清潔工在房間中打掃,將那些花枝和碎瓷鏟走。
他無意識的看著那堆狼藉的碎瓷與花枝,心底有一種焦慮,卻不知道究竟是想要看什麼。
李應忽然道:“咦,這是什麼?”
他撿起了碎瓷當中的一塊,有些奇怪的撥弄了一下,忍不住道:“原哥,你來看,這東西,好像是一張……”
原惜白走了過去,他看到了李應手中的那一片瓷器,上面粘著一張薄薄的黃紙。
“……符!”
“這是什麼符,是你給辛先生求的嗎,原哥?”
原惜白一片霧水,他朝著李應伸出手,李應便將碎瓷遞到了他的手上。觸目的是陌生的玩意兒,他不明所以,手下意識的摸了摸。
是幹的。
目光掃過了碎瓷的斷口,觸及了那之上沾染著的水珠,一剎那間如有電光劃過腦海。
這張畫符,分明是貼在那個花瓶的內部,花瓶裡全都是水,這張符又怎麼可能是幹的!
更退一步……
那個花瓶長的是什麼樣子?
素雅的白色,細長,窄口,想要伸進去三根手指都十分艱難。
原惜白眼神一顫。
李應小心問道:“原哥,怎麼了?”
原惜白直勾勾的看著他:“我在想,花瓶是窄口的,這樣一張符,是怎麼貼到瓶底的?!”
一片悚然。
數分鍾前,一牆之隔的另一間病房中。
當那個花瓶被不慎推落在地、打碎的剎那,辛又鳴痛苦的弓起身軀。
他像蝦米一樣蜷縮在病床上,口中喃喃唸叨,如果此時有人在,甚至可以看到,他的面容有一些猙獰。
就如同一直惡獸,眼中滿是憎恨與不甘。
只可惜,誰也沒有看見。
空氣裡瀰漫著淡淡的水腥味,驅逐不去,對此原惜白只有一個答覆:“轉病房。”
院方卻沒有辦法,幾間特護病房都被佔滿,沒有可以調的。
原惜白對此不置一詞,就在院方以為終於將他應付過去的時候,終於做出最後的決斷:出院。
院方一面穩著他,一面通知辛幼寧的助理,卻得到了全權交由原惜白的答覆。
於是當天下午,原惜白就將辛幼寧接回了家中。
殘陽將落,霞光滿天。
聞迎匆匆趕來,皺眉而不解:“為什麼要出院?”
原惜白領他去看了一堆破碎的瓷片,最中央的一塊碎瓷上,貼著一張毛糙的黃紙。
“今天病房中碎了一個花瓶,裡面貼著這樣的一張符……水灑了滿地,但是這張符,依舊乾乾淨淨,沒有一點兒水漬。”
聞迎拿起了那一塊碎瓷。
原惜白緩緩道:“那間病房有問題,我懷疑是有人想要辛先生的命。”
空氣安靜了一瞬。
“辛先生直到現在都還沒有醒。”原惜白輕輕道,“如果是有人不想要他醒呢?”
誰都記得那一場突兀出現的割腕自殺,聯絡到久久不醒,還有今日病房中的異狀,只會覺得詭異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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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原嘉澍會回來取平安符?為什麼打碎了的花瓶裡,也會出現一個黃紙畫符?
這個花瓶裡的東西,在此之前,沒有任何人知道。
“這個花瓶誰送的?”
聞迎意識到了自己的疏忽:“我去查。”
原惜白道:“我還以為是你送去的。”
聞迎搖頭。
原惜白道:“我已經讓李應拍了相片,去查一查這個黃紙畫符上面到底是什麼意思,如果那人心懷歹念……”
他沒有說完,但是眉眼間已經現出了一絲煞氣。
符咒有善有惡,因為用途不同性質也不同,如平安符,便是保佑順遂康泰。原惜白此前從來都不相信這些鬼神之物,只笑那是心理安慰,但此刻卻由不得不擔心懷疑。倘若那一張黃紙畫符查出來上面是什麼惡咒,便可以篤定來人絕非善類。
原惜白道:“我知道你路子廣,需要你請人去查一查,那個病房的佈置,到底有沒有問題。”
聞迎立即答應。
不久之後,李應傳回來了答案。
驅惡逐邪,鎮壓厲鬼。
長久的等待中,兩人原本已經冒出了無數的猜測,各種詛咒、巫術、邪符數不勝數,甚至偏到了其他更可怕方向,但萬萬沒有想到,這張符的作用竟是鎮壓鬼物。
放在那個回想起來、腥氣濃重、陰氣森森的病房中,倒像是特意為著辛幼寧著想的了。
聞迎些微松了口氣。
原惜白卻不敢放鬆,他始終覺得有一些不對勁,追問道:“真的是用於鎮壓厲鬼的?”
李應如實相告:“我去問了一位道長,他是這麼跟我解釋的。”
原惜白道:“電話給那位道長,我有問題需要請教他。”
李應苦笑:“原哥,我倒是也想把電話給那位道長啊,可問題是,我也只是託人幫我問的啊。”
他簡單的跟原惜白解釋了怎麼回事兒,原來他少年時候有個哥們兒,曾經經常說這些神神叨叨的事情,李應當初在外輾轉時和那哥們兒少了聯絡,後來才想起來,這一次也是託他的哥們兒去問的。
從照片上的來看,這符,就是鎮壓厲鬼的符咒沒錯。
原惜白道:“那是醫院,又不是什麼鬧鬼邪異的地方,為什麼要一張鎮壓厲鬼的符?”
李應說:“……或許是無意間放進去的呢?我那哥們兒託人問了,這種符相當的難畫,威力也相當的大。”
再要追問,卻聞不出來什麼了。
如果要仔細做判斷,必須要見到了實物才可以。
原惜白道:“你想辦法,幫我跟你說的那個道士約上一面。”
李應道:“好。”
原惜白掛掉了電話,轉過頭去時,就看到了聞迎注目於那張瓷片,若有所思。
“想到什麼了?”
聞迎輕輕“咦”了聲,道:“我確實想起來了一件事兒。”
原惜白道:“什麼事情?”
聞迎道:“一開始我沒有朝著這個方向想,但如果這張符是鎮壓惡鬼的話,是不是證明了,他其實對辛總並沒有惡意,其實是想要幫助辛總的?”
原惜白點頭:“是。”
聞迎道:“那如果換個方向想……白少,你聽說過‘撞客’嗎?”
原惜白蹙眉:“那是什麼?”
聞迎道:“和辛總眼下很像的一種情況,假若不小心遇到了邪祟,那就是這個樣子,大腦一切正常,檢查檢查不出來問題,但是昏迷著,沒有反應……辛總這樣子,倒像是撞到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了。”
原惜白目光轉向了瓷片上的黃紙畫符,剎那間竟想起來了在病房裡聽到的數聲慘叫。
那毫無疑問,正是辛幼寧的聲音!
他發生了什麼?!
他正在哪個不知道的地方,受苦受難嗎?
就比如真的有厲鬼邪祟,纏繞上了他的身體,讓他醒不過來,以至於只能夠用數聲悲鳴,向他求救。
原惜白原本是無神論者,然而這個時候,堅持了數年的唯物主義都產生了動搖。
他看著那一張黃紙畫符,心中正不斷地受到衝擊、再不斷地重建。
他說:“或許真的被邪祟纏上了。”
聞迎沒有聽清:“……什麼?”
“我說……”原惜白下了決斷,“或許要找一個人來給辛先生看一看。”
若果當真是有問題……
原惜白的目光中出現了一絲冷意。
那就要了鬼物的命,鎮惡誅邪。
層層迷霧,重重謎團,纏繞了兩人。
聞迎離開,去查花瓶的來歷,原惜白轉而去照顧辛幼寧,他仔仔細細的擦拭乾淨。
烏黑的細線橫亙在脖頸間,說不出的醒目。
原惜白順著那根細線,看到了其下掛著的平安符,看著看著就想起來了原嘉澍滿含譏嘲的笑容。
有那麼一瞬間他伸出了手,都要將平安符給狠狠拽下,可當真觸碰到了的時候,又閃過了幾分遲疑。
這張符是保佑平安的,那張鎮壓惡鬼的黃紙畫符他始終有一些不放心,不敢拿過來放在一起,但這張符,掛在脖子上,應該是最後的保障了吧?
假如真的是撞見了不乾淨的東西了呢?
他心中天人交戰,無數次想要將平安符扯下,最後還是任由之掛在辛幼寧的脖頸間。
坐在床邊,凝視著辛幼寧的睡顏,便那麼看著,看著,睏意來襲,緩緩睡去。
直到被輕快的來電鈴音驚醒!
原惜白乍然從睏倦中醒來,意識還不甚清醒,然而看到了來電的剎那,迅速思緒回籠。
他拉開了抽屜,飛快的找出了一本日曆,又對著手機看了看時間。
八月十五。
今天……正是回辛家老宅的日子!
辛幼寧成年以後就離開了辛家老宅,自己在外居住,和原惜白結婚後,更是長住於枝白路,只有逢年過節,才會回辛家一次。他當年為著原嘉澍,一度曾經和父親辛致和鬧僵了關係,哪裡知道,原嘉澍最後卻遠走海外。
都是一筆算不清的糊塗賬。
原惜白看著電話,心裡有些發慌。
必定是問為什麼他們什麼時候到了。
眼下辛幼寧還昏迷著未曾甦醒,他又怎麼和辛幼寧回辛家去!
然而中秋闔家團圓,他要是推拒……又要找什麼藉口?!
原惜白接起了電話,傳來的正是辛致和的聲音,這下卻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推脫的掉。那些個傭人他現在又十成十的不放心,迫不得已之下,原惜白給李應打了電話。
闔家團圓的日子,李應卻被他一個電話喊來,孤零零的守著辛幼寧,原惜白倒是有點兒愧疚:“麻煩你了,都不能陪著阿姨……”
李應爽朗的一笑:“沒事兒,原哥,應該的,我媽可是你的粉絲呢,我跟她一說了,我媽就催促我趕緊過來了。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原惜白心中一動:“不然你把阿姨接過來?”
李應呆滯道:“啊?”
原惜白道:“我說的以後……要不就讓阿姨到這邊來。”
李應呆呆愣愣。
原惜白笑了一下:“現在也說不清楚,等我回來再說啊,中秋快樂。”
李應道:“中秋快樂……哎,原哥,你慢點兒走,路上小心點兒!”
辛家老宅是早年間建的,傳到辛致和的手中也有了幾十百年。
那老宅位於山頂之上,非等閒之輩可以入,原惜白沿著盤山公路彎彎繞繞,終於到達了目的地。
遠遠望著,已是金碧輝煌,燈火通明。
原惜白緩緩地進去,迎著了各色的目光。
以前他並不太喜歡來辛家老宅,因為人人都知道辛幼寧苦苦追求原嘉澍的事情,投向他的目光,總是帶著憐憫與同情,更有甚者,含著惡意與嘲笑,直白了當的說,他就是原家賣來的兒子。
眼下,他發現自己更加想要逃離了。
因為辛幼寧不在,因為他是孤身一個人。
來晚了,先罰酒三杯。
座中有人見他只是一個人,當下就問道:“喲,怎麼一個人來了,幼寧堂哥呢?”
那其實是所有人都關心的問題。
辛幼寧眼下究竟怎麼樣了?
他從那場車禍裡面恢復過來沒有?
辛致和淡淡道:“還在家裡休養呢?”
原惜白道:“是的,父親,醫生說他現在還不適宜走動,今天吃了藥,早早地睡了……之前還跟我說了,叫我替他多陪您一會兒。”
他心裡是打算把這些瞞下來的,並不想要告訴在場的其他人。
辛致和“哼”了一聲:“算這小子還有點兒孝心,坐吧。”
倒是沒有追究辛幼寧沒來的事情。
底下人看著辛致和已經放過了這一茬兒,倒也不敢再追問下去。
原惜白總算是搪塞了,一頓飯吃的食不知味,周遭那些含著打量探究的目光不斷傳來,讓他不得不挺直背脊,以最完美的狀態面對這些人。
那些是辛幼寧那堆亂七八糟的堂表兄弟,指不定哪一個便對著他虎視眈眈。
好不容易應付過了些許,原惜白尋著了個機會,出了大廳,他走到了花園中。
夜色下,花園中央的噴泉正細細的噴灑著水流,水霧沿著風飄散到了人臉上,終於使得意識清醒了些許。
原惜白一直強打著精神,是當真睏乏難耐,忍不住便靠著立柱,閉上了眼睛。
他無聲的立在那裡,被夜風輕輕吹著,倦然得幾乎要睡去。
思緒恍恍惚惚,忍不住就想起來很多年前兩人將將相遇的時候。
辛幼寧神氣的不得了,明明是在劫匪手下受了傷,反倒像是個沒事人,見到他滿面擔憂,倒是反過來,安慰他,沒有事,不要怕。
或許就在那樣一個瞬間,便怦然心動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