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離年日近, 京城權貴圈子裡發生了一件大事。
——賈府的族長換人了。
所謂族長, 乃管理全族事務的一族最高首領,其餘族人唯馬首是瞻的人物,賈珍身為賈府嫡系次子, 若非賈薔父親早逝,這族長之位也輪不到他頭上, 然既是他做了族長,十幾年的經營, 憑著寧府雄厚的財勢底子, 人脈關系,早已牢牢把持住了一干生活於底下階層的清貧子弟的生路,與各府老人, 族裡長老關係也不錯, 時不時送上些小恩小惠,而尋常府裡諸如祭祀、家學等大事也不曾有過疏漏, 於賈府內還算頗有聲望, 他那些荒唐舉止便也被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過了,便是他私下裡投靠了忠義老親王一脈,藏了個皇家女兒在家裡,又做了那麼些不著調的荒唐無恥的事情,族裡那些精明的也只當他在幫助全族做政治投資了, 至少在秦可卿去世前,賈珍的族長地位還是堅不可摧的。
然秦可卿神秘赴死,元春風光封妃, 皇帝明旨討伐忠義親王一脈叛黨,□□面遽然大變,便是有一點敏銳嗅覺的,也已知賈珍曾經做過的政治投資已經成為賈家的催命符,縱然還有個賈蓉立了戰功,卻立場模糊,官場上最是忌諱這種人,皇帝如何會重用一個叛徒家裡出的武將?而榮國府有元妃撐腰,說不得還有一線生機,這般一想,靠向榮國府的人更多了。
再有了有心之人的挑撥是非,皇室中人的按兵不動,寧國府漸漸成了賈家人心頭第一怨憤的物件,賈珍這個族長是如何如何不稱職,如何如何藉著職務之便中飽私囊,族裡的孤寡老人是如何如何可憐,那些希望得到賈珍提攜的族裡貧家子弟是如何如何被逼著做了逆倫醜事,家學裡是如何如何荒唐,寧國府裡是如何如何淫/亂骯髒,以前被一床錦被掩了的醜事被一件件挖了出來,肆意流傳,竟不懂家醜不可外揚的道理,傳得京城權貴圈子裡無人不知,都在暗地裡看笑話,最後連尤氏也聽聞了。
賈珍如今已病得習慣了,身體便跟一樁木頭似的,往常心裡還有股欲/火始終不褪,被折騰得久了,別說欲/火,連一絲邪氣兒都沒了,尤氏雖做主把二姐給他收了房,無奈他早將往日那一腔花花腸子做了冰消雪融,看美貌溫柔的二姐如看紅粉骷髏一般平淡,整日裡枯黃著病容,提不起精神,每天不過懨懨地吃幾口好菜喝兩口好酒,再聽上兩段小戲,逗一逗雀兒,短短幾個月,頭上已添了不少白髮,全沒了半分壯年人的生機。
他這般模樣,令尤氏每常想起他往日的跋扈,兩下對比,一方面滿心不是滋味,一方面卻又暗中阿彌陀佛,如今賈蓉已撐得起寧府,賈珍若能這般安安靜靜地不惹簍子,已是天大的幸事,況她好不容易攥穩了到手的實權,終於可以活得揚眉吐氣了,如何肯再把它讓出?
不利的流言來勢洶洶,在尤氏終於察覺到榮國府若有似無的疏遠時,已經難以挽回,聽了早已面目全非的流言,句句誅心,只把尤氏氣了個倒仰,好一會兒也緩不過氣。
以她的聰明才智,家教修養,管束後院還可以,要說政治敏感度那是沒有的,因此並沒有往高深裡想,只以為是有族人趁著賈蓉在外,賈珍不能主事,而要欺凌到他寧國府頭上了!
尤氏可不是甚麼省油的燈,輾轉反側了一夜,第二日便派人出城去請老太爺!
賈敬雖是寧國府的老太爺,無奈比賈母矮著一輩,品級也比賈母低,且為人糊塗,堂堂一位科舉進士,卻迷上了修道煉丹,甚至拋棄妻子,可知不著調到什麼程度,若真是潛心修道也罷了,又修什麼陰陽道,不知毀了多少清白良家女子,造的孽比他兒子還深重,他也不聽媳婦的訴苦,只不耐煩地要媳婦給他若干銀兩,他需再採買多少黃花閨女,為他得修大道添上最後一把力,到時寧國府便能跟著雞犬升天,成了仙家眷屬,又懼怕哪個?
這一席昏話,只把尤氏氣血說不出話來,她便是再有機巧心思,那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忍氣吞聲送上銀兩,第二日便關了寧府大門,叮囑家裡下人都閉緊了嘴巴,絕對不能讓老爺聽到一絲流言。
尤氏這般無可奈何,想要息事寧人,別人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如何肯答應?遂步步緊逼,不上半旬,這事便捅回了金陵,金陵那邊長老也不知聽說了什麼,連夜上了京,卻不去住名正言順的寧國府,而是住進了榮國府。
尤氏得知這些長老已經不聲不響進了榮國府,而往日依附寧府生存的多數賈家旁支子弟,也紛紛轉靠了榮國府,便知道大勢已去,手裡拿著剛收到的賈蓉的來信,冷冷一笑,神色卻異常平靜。
離賈蓉回京還有半月,賈家開了宗祠,又收拾了供器,請神主,懸上遺真影像,一派端肅。
待長老們下了命令,賈家各府各戶都出了代表,齊聚賈家宗祠,老老少少站了一屋子,尤氏領著小廝把賈珍抬進了宗祠,兩口子都是一身素淡,面沉如水,前日賈珍從一個說漏嘴的小廝口中聽聞了此事,憤懣交加,當即便吐血病倒,連獨自站立的力氣也沒了。
見一向威嚴氣派的賈珍如今這般不中用,親切和藹的尤氏更是面無表情,那從寧國府得了不少好處且有些良心的族人心中暗暗慚愧,而長老們則再無猶豫,當即開祠堂請祖先,莊嚴地念了大篇責語,大意不過是賈珍不堪重任,行為荒唐無恥,給賈家帶來了極其敗壞的影響,經全體族人商議,皆同意罷免他族長的身份,並交出這些年貪汙的族裡收益,另依據族人推選,擇出德行品性出眾的元妃之父、榮國府二老爺、學政大人賈政為族長,望新一任族長會給族裡帶來新面貌。
賈珍和尤氏無可無不可,在這種情況下,也只能接受了這個結果,賈珍聽到那句“交出經年貪汙族中收益所得”時,面露猙獰,卻知自己如今無力反抗,面色又灰敗下去,尤氏卻是淡淡的,不過聽到新族長名字時,冷冷一笑而已。
自那日起,寧國府可說與榮國府二房撕破了臉,再不往來,與賈母和大房也是淡淡的,唯賈璉夫婦還有些往來。
賈珍每日在家裡東摔西打,怨天尤地,咒罵不已,漸漸又貪了杯中物,精神雖不再萎靡不堪,卻不是什麼養身延壽的兆頭,尤氏那邊很快便清算出與那邊府裡混合的賬目,上交到族裡,也交了一部分財物給了族裡,雙方都心裡有數,長老們不敢過分逼迫寧國府,而尤氏也有她的底線。
其餘時間,尤氏便安靜地約束著家裡下人,自己帶著二姐三姐並一幹姬妾,刺刺繡,逛逛園子,竟是越發低調了。
這一場族裡權力的交疊,進行得迅捷利落,除了賈府之人感覺到了風頭漸變,對外界毫無影響,亦絲毫未影響到身在戰營、日子過得滋潤無比的賈蓉。
待賈蓉與水沐班師回朝,大勝而歸,皇帝大喜之餘,派了太子率領文武百官親自迎至郊外,那些身份尷尬的戰俘早透過別的渠道押回了京城,最後是殺是剮還是囚禁,那就不是水沐和賈蓉的事情了。
當這支軍隊秩序井然地進入城中時,滿城貴族平民無不湧出家門,就近欣賞將士的英姿,於是萬人空巷,寬敞的街道兩邊被圍得水洩不通——這支軍隊雖不是甚麼抵禦外敵而歸的雄師,卻也徹底平定了叛黨,讓貴族們百姓們惶惶許久的心安定了下來,無論如何,平靜安樂的生活,沒人不喜歡。
水沐在人前一向都是傲慢皇子的姿態,尊貴高傲,嚴肅端凝,極不容易親近,這卻絲毫無損他在京中百姓心目中的“偶像”形象,畢竟他十三歲起便駐守邊疆,經歷過大大小小無數戰役,穩穩地守衛住國家和百姓的安危,便是不識字的三歲小兒,也知道戰神的響亮名號!
而賈蓉,則滯後水沐一步,緊隨著他,一絲未落,既符合他如今的身份,也彷彿有那麼一絲守護的意思在裡頭。
賈蓉走的是親民路線,經歷了一番戰爭的打磨,他越發磨沒了這個身體的貴族文弱氣質,向一個大大咧咧的武將靠攏了,一邊左顧右盼談天說地,一邊衝熱情的百姓們招手,雖稍顯浮誇,然襯著那雙明亮風流的桃花眼,以及那身極不協調的灰撲撲戰鎧,與普通小兵別無二致的風塵滿面,很輕易便贏得了多數百姓的好感,便是那暗中留神觀察的太子,也是一邊哭笑不得,一邊卻又深感佩服,對賈蓉的態度,又親切了幾分。
那親眼看到賈蓉意氣風發的賈家族人便有些後悔,覺察到自己可能選錯了隊伍,只是再沒了回頭路。
隨著太子進宮,聽說皇帝已敬告了祖先,待見到兩員大將,細說了征戰途中的諸般事務,得知在他心裡埋了十年之久的刺,終於被徹徹底底拔除,喜悅之下,賞賜便源源不斷地賜了下來,加官進爵不再二話。
皇帝先將賈蓉調回了京師,任散佚大臣,準御前行走,又賞賜京郊溫泉莊子一所,良田千畝,金銀珠寶綢緞布匹若干。於是賈蓉官品上升了一級,二十未出頭便掙到如此地位,又得以常見天顏,在不知情的眼裡,自是風光無限,然朝中的人精何其多,如林如海,便一眼看出賈蓉此番卻是明升暗降,未得寵便失寵,不再擁有直接調遣軍隊的權力,只奇怪賈蓉如何惹怒了天顏,心中盤算著如何提點賈蓉,而對於賈蓉而言,這般不公正待遇實在不算什麼,最打擊他的其實是他再不能時時見到水沐了——這也許便是皇帝的真實意圖罷。
而水沐卻得到了皇帝賜予的實惠好處,受封忠定親王,享親王俸,賜親王府,於原郡王府址上奉旨改造得煥然一新,內裡地方擴大了不止一倍,一時間風頭無兩,被幾個堂兄弟嘲笑為出頭的花雀兒,水沐表面不忿堂兄弟們的落井下石,心頭卻深以為然,他原地徘徊了十年的爵位,終於升了上來,然而,伴隨著親王爵來臨的,便是一波一波讓人唯恐避之不及的說親!
如水沐這般身份,自然沒有哪個官媒私媒敢明目張膽地進府提親,於是出入水沐親王府的人,便換成了一位位身份超然的宗室長輩,男女都有,且都是讓水沐無法在第一時刻攆出去的尊貴身份,端著一張張大同小異的“慈祥”老臉,抖著一張張壓根分辨不清人臉的仕女像,口沫橫飛,評頭論足。
如果這中間沒有皇帝推波助瀾,打死水沐都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