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告別阿希禮
第二天清晨，太陽斷斷續續地照耀著，狂風驅趕烏雲飛速地掠過陰沉的天，窗玻璃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在房屋周圍隱隱地呼喊著。玫蘭妮在樓上和阿希禮話別，斯嘉麗坐在客廳的長椅上，猶豫著要不要和玫荔去火車站給他送別。
不知道為什麼，現在斯嘉麗見著阿希禮總有著幾分彆扭，除了和一大幫小夥子們調笑的時候，每每一有稍稍安靜的場合，似有若無的尷尬，就開始微妙地，藕斷絲連地纏繞在兩人之間，像爬山虎的藤蔓那樣結成一堵厚厚的牆。
“哎，我明明已經不愛阿希禮了，為什麼見到他還是有和別人不一樣特別的感覺？”她懊惱地用手託著下巴，實在有些想不明白，唯一可以確認的是自己不愛他，一點也不。
這時候阿希禮從二樓下來了，她聽見他靴子上的馬刺領叮鈴作響，馬刀在靴幫上摩擦著發出嗵嗵聲。他穿了一身嶄新的灰色軍服，毛料在身上閃出柔和的光澤，看得出玫蘭妮花了大心思。
“不知道她那裡搞來的布料做那條褲子。”斯嘉麗匆匆地想著，樓上斷斷續續地傳來玫蘭妮壓抑著的低低哭泣聲。
阿希禮的背挺得筆直，不過臉上的神情讓人看出疲憊和受過的磨難，一星期的修正也只不過讓他顯得精神了些。他秀氣的額頭和顴骨上被陽光曬黑的皮膚緊繃繃的，臉色有些蒼白，嘴角也有了戰爭留下的嚴酷的皺紋。
“玫荔還好嗎？”斯嘉麗站起來迎接阿希禮。
“她很難過。斯嘉麗，我知道你們很要好，所以只好請求你多陪陪她。”
“就算你不說，我也會這麼做的。”斯嘉麗點點頭，肯定地回答了阿希禮，看著他眉頭憂鬱的神情消散了一點兒。她的心有些亂，雖然她已經不愛他，但是提到玫蘭妮讓她想到了那場臨近地獄的掙扎——那個炮火連天的下午，玫蘭妮的孩子出生了。
阿希禮沒有留意到她寫在臉上的表情，他還是從前那副模樣，眼睛看著她，目光卻彷彿穿過她的身體望著某種東西，而他根本沒有看見她這個人。
“斯嘉麗，親愛的，那太好了。玫蘭妮生性那麼溫柔膽怯，我一想到她，晚上就淨做惡夢。你願意照顧她，假如我戰死沙場，就沒有什麼不放心的了。”
斯嘉麗從阿希禮那雙灰色的眼睛裡讀出了深沉的悲哀，不禁心顫了一下。這個男人明明和瑞特一樣，一早看出了南方邦聯慘敗的命運，卻還是拖著疲憊的身軀走上這場幾近赴死的戰爭。即使是這輩子重新回頭來看，她也永遠看不明白，想不通這一切。
“阿希禮，我們會失敗的，你不是知道麼，為什麼還非要上戰場呢？”她有些不甘，帶著怒氣仰起臉來看他，懷抱著一線希望，“一切都要完了，玫蘭妮天天為你擔驚受怕，你為什麼不留下來呢？”
阿希禮眼中有一線光亮閃過，很快黯淡下來。他深深看了她一眼，用一種傷感的口吻開了口，帶著一些自暴自棄的味道。
“我還猶豫要不要把這事告訴你呢——斯嘉麗，我們走進死衚衕裡了，我們的邦聯，還有以前的一切都不會再回來了。這話你可千萬別和其他人說，勇敢的好姑娘。至於我麼，一個沒用的鄉村紳士，不去打仗，留下來還能做什麼？給死去的亡靈唸經超度？親愛的，不怕告訴你，我對這一切根本無能為力。”
他一向是這個樣子，她想起來了，他一向是順從天命的，懦弱地、被動地接收著一切，從來做出不了自己的反抗和謀劃。方丹太太說過的話浮現在她腦海裡——如果韋爾克斯家能夠撐過去，靠的也是玫蘭妮，而不是阿希禮·韋爾克斯。
是啊，他留下來能幹什麼呢？他只喜歡不厭其煩地回想月光斜照下木蘭花的清新脫俗，只會坐在薔薇花爬滿的側廊柱子便讀一本莎士比亞的戲劇，只想沉湎在昔日簡單美好的時光裡不出來。他能有什麼辦法呢！他明明什麼都知道，什麼都看到了，卻偏偏不肯努力，我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阿希禮他一點兒也不實際，比玫荔差多了。”她在心裡嘟囔著，想起了當年阿希禮連木頭都劈不好的樣子，奇怪自己當年怎麼會喜歡上他。
一陣失望湧上她的心頭，她的怒氣在沉默中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自上而下的同情。她不應該再對阿希禮再抱有什麼希望，如同上輩子玫蘭妮的託付一樣，她所需要做的，就是為了玫蘭妮而照看好他。
斯嘉麗伸出手來抱了抱他，輕輕的，安撫性的一個擁抱。
“我答應你，玫蘭妮會好好的，我會把一切都照料好。”
阿希禮感激地望著她，俯身下來，雙手托起她的臉孔，在額頭上印下冰涼的一吻。斯嘉麗從眼角瞥見他沉著的目光，微不可覺地偏了偏頭。粗糙的唇與她細膩的肌膚親暱接觸，已經不能在心頭激盪起任何一絲漣漪，沒有什麼時候能比現在更清楚——她不再愛他。
甚至於，她究竟有沒有喜歡過他，她都不知道了。
不過這些對於現在的斯嘉麗來說，已經都不重要了。
“再見吧，阿希禮。”她看到米大叔把馬車趕了過來，就低下頭來和他告別。
“再見。”
他穿過黑暗的門廳走到門框邊，手抓在把手上，又轉過身來望著她，直直的目光，彷彿要把她容貌和身上每一個細小的東西都印在腦子裡。斯嘉麗朝他看了一眼，匆匆點了點頭，就馬上轉過身，快步繞到沙發後面去了。
門咔噠一聲開了，一陣寒風灌進屋子，把窗簾颳得譁啦啦作響。斯嘉麗打了個寒噤，感覺出背後的阿希禮終於邁出腳步往門外的步道走，最終也還是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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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後，斯嘉麗利索地邁動步子，走上了玫蘭妮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