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家和家人
回去的路上, 斯嘉麗特意繞道到小河邊。她在河岸旁坐下，把一雙又痛又癢的腳伸進清涼的河水中。這裡只有沙沙的樹葉聲和汩汩的流水聲, 讓她暫時遠離生計的煩憂，可以稍稍放鬆一下。
她沒有在約定的地點的等到大個子山姆, 只好一個人頂著炎熱從樹林子裡鑽出來往回走，一邊走一邊思考要怎麼不著痕跡地把倉庫裡的物資一點點運回塔拉去，而不被黑媽媽懷疑。昨天黑媽媽提起過，先時貯藏在塔拉的食物大多被北佬席捲一空，僥倖儲存下來的那一部分也只夠再撐上十天左右。
她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塔拉，滿以為山姆應該已經在家等著她了，一問卻大吃一驚。蘇艾倫給了她否定的答案, 撇了撇嘴看著她：“他該不會是逃跑了吧？這年頭黑鬼一個比一個不可靠。”
“你給我閉嘴。”斯嘉麗粗魯地喝止了蘇艾倫, 憑著上輩子的印象和經歷，她相信大個子山姆決不至於背叛塔拉。然而等到晚上開飯的時候，大個子山姆還沒有回來。
迪爾西按照她的吩咐點起松枝代替燻豬油照明，這樣原本用來點燈的東西就能節省下來噹噹調味料。一家人在圓桌邊坐下, 每個人都吃得心不在焉。大概是因為之前被太陽曬多了的原因, 斯嘉麗這晚上的臉看上去特別黑。
站在桌子邊的波克拼命把臉低下去，恨不得自己在女主人面前縮成一個團。山姆的一去不回讓他感到格外的羞愧，不管斯嘉麗如何解釋她山姆的事情和他沒有關係，波克還是固執地認為這件事丟了他作為男僕的臉，是對於他們黑人忠誠的否定。
“斯嘉麗小姐，不是所有的黑人都會放棄自己的家園去投奔北佬，我想這你知道。”波克的眼睛裡含著執拗的意味。
斯嘉麗握住他的手：“是的。是的, 我當然知道。波克，你是我們家最忠誠的男僕。”
那天晚上斯嘉麗揣著心事睡不安穩，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打滾，眼前總是會浮現出大個子山姆那張憨厚的黑黝黝的臉，那張臉上寫著對她的信賴，以及對塔拉的忠誠。她始終沒辦法相信這個黑人壯漢會在這個時候逃跑。
在這樣心事重重的狀態下，一點點風吹草動都足以把她從床上驚醒，更何況是樓下那麼大的聲響。斯嘉麗一聽到院子裡傳來畜生的嚎叫就翻身坐了起來，披了一件睡袍起身下樓，她以為是那只剛生了孩子的母牛在鬧騰。
就在她一邊急匆匆地用手把頭髮撥順，一邊循著聲音四處張望的時候，院子的情形就這樣撞進眼睛裡，讓她心頭一緊，眼眶一熱。
慘白的月光下，那個黑人壯漢正用手肘勒住一隻大母豬的脖子用力往裡拖，母豬嚎叫著不停地用力甩頭和蹬蹄子，點點斑斑的泥水順著他古銅色的臉上往下滴。大個子山姆猛地雙手抱住母豬的脖子用力一帶，那畜生便又跌跌撞撞往院子裡移了幾步。
他回頭看見自己的女主人扶著門站在走廊前面，就很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肥厚的黑紅嘴唇下露出一排粒粒分明的白牙。轉眼他又俯身下去專心對付那只母豬，動作簡單粗暴，在斯嘉麗眼裡卻簡直比世界上最優雅的舞姿還要迷人。
“等等，我去拿繩子來。”她看出來他快要沒有力氣了，連忙溫和地叫喚了一聲，“你真是好樣的，大個子山姆。”
大個子山姆回頭衝著自己的女主人用力點了點頭，斯嘉麗連忙轉身奔回客廳找繩子，匆忙之間腳上踢踏著的鞋子跑掉了一隻，她也顧不上了。夏天的地板並不十分冰涼，更何況現在她心中奔湧著激動的情緒。
等她們費勁力氣用粗繩把那只老母豬拴在門廊前的柱子上後，斯嘉麗看見那個壯漢一下子坐到地上，像一個完成了人物的小孩子一樣，笑得很滿足。她俯下身去拍了拍山姆的肩膀，眼睛裡噙著淚水。這時候她的心裡甚至是羞愧的，她知道自己不該這樣懷疑一個僕人。他們看上去傻傻的，卻是真真正正地把自己完全奉獻給了這個莊園，把自己交給了他們的白人主人。
“山姆，好樣的。”斯嘉麗幾種語氣又重複了一遍，餘光看見波克睡眼迷濛地站在客廳通往後院的小門邊，就招手讓他過來，“我去讓波克給你給你打幾桶水，你去後院洗個澡換身衣服，好好睡一覺吧。”
山姆和波克對視了一眼，同時瞪大了眼睛。片刻之後波克點頭應了一聲，山姆卻明顯還處於震驚中，怔怔地看著自己的女主人。波克是屋裡幹活的黑人，又是傑拉爾德的貼身男僕，而自己是地裡幹活的黑人，現在她們的小姐居然讓一個上等男僕去給一個在地裡幹苦力的僕人打水？
“累了吧。馬上就可以好好睡一覺了。後院已經傳來汲水的軲轆聲，”斯嘉麗比劃了一個手勢示意他自己站起來，“快去吧？”
山姆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怕了拍身上的塵土，又把一雙腳在地上狠狠地蹭。後來他忸怩地抬眼瞅了斯嘉麗一下，提出能不能把水桶拿到前院來讓他在這裡洗——他的腳太髒，會弄髒客廳裡的天鵝絨地毯。作為一個在地裡工作的黑人，他幾乎很少到前院和客廳裡來。
“好，當然。”斯嘉麗回身去招呼波克。
接下來的幾天，塔拉的氣氛稍微送快了一些。繼上次那頭母牛之後，又賺進來一隻母豬，全身都是膘肉，大家都開始振奮起來。即使看斯嘉麗的意思，他們暫時還喝不上肉湯，不過只要不是望上一望，也就覺得明天又充滿了指望。
然而斯嘉麗卻緊鎖著眉頭，一分不肯鬆懈，不停地用粗暴的語言和專橫的態度命令他們不停地去幹活。黑人們個個感到委屈和不滿，他們的目光中流露出哀怨。斯嘉麗一看到這種目光就忍不住要發火，他們的態度讓她想到埃倫——所有的黑人們的眼睛裡差不多都流露出一個意思：要是埃倫小姐還在，他一定不會這樣。
據大個子山姆說他撞上的這頭畜生並不是自家養的，那麼塔拉跑丟的老母豬和一窩豬崽子應該還在樹林深處。斯嘉麗下命令讓他和波克分頭去堵，沒想到首先遭到了波克的強烈反對。
他又吃驚又憤怒地說：“斯嘉麗小姐，那是地裡的黑人幹的活。我可一向是做屋裡活的。”
斯嘉麗揉著眉心，毫不通融地瞪著他：“要不是我腳上該死的傷現在開始潰爛發膿，我一準自己去。”她很想用埃倫那樣輕柔合歡的聲音鼓勵他幾句，但衝口而出的卻是惡狠狠的語氣。
波克受了傷害，眼睛裡含著淚水，一聲不吭地走了。黑媽媽在旁邊哼了一聲：“現在有些人還真抖起來了。”斯嘉麗竭力目不斜視，但她能感覺到黑媽媽的眼神是往她這邊瞟。
他們不能理解她，奧哈拉家的小姐應該是溫柔而有和藹的，應該和顏悅色地說話，不該連地裡的黑人和屋裡的黑人都分不清楚。可是他們不知道，屬於奧哈拉夫人的那個井然有序的世界已經崩潰，如今和善有什麼用？文雅又有什麼價值？要是她允許黑人們坐在廚房裡討論過去的美好時光，全家人吃什麼，她們又要靠什麼過下去呢？
斯嘉麗煩躁地起身，讓黑媽媽陪著她去廚房醃製馬肉，未愈的腳傷讓她走路看起來有些跛，不過她拒絕使用柺杖。上一次她從小樹林裡捎了一大包鹽回來，哄騙他們說是樹墩子上撿的。要是她早知道這雙腳上的傷會潰爛，就該狠命拖一帶玉米麵回來才是。現在的塔拉就像身處在湖心的小島，完完全全與世隔絕。
傑拉爾德今天又去老方丹家了，斯嘉麗逼著他去瞧瞧方丹家的現狀，看看方丹大夫有沒有好起來，順便瞅瞅她們家有沒有多餘的食物可以先救救急。塔拉的食物已經只夠維持三天的儲備了，而她沒有辦法親自去小木屋把東西運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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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拉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之中，僅剩的一小包燕麥煮了粥每天餵給她和玫蘭妮兩個還病倒在床上的人，大家都在啃硬得像石頭一樣的玉米餅還有土豆。卡麗恩漸漸有病癒的跡象，只是還恢復得很慢，躺在床上骨瘦如柴。斯嘉麗每天晚上帶著蘇艾倫去看她，計劃著她傷好之後可以承擔的活計。
“我看你的傷還是慢一點好起來的好，現在我整天給她當驢子來使喚。”蘇艾倫不無諷刺地說，笑容裡滿是憤懣。
“上帝作證，我情願用你來換一頭驢子。”斯嘉麗抱著小那桑，毫不掩飾自己的鄙夷，看得卡麗恩本來就慘白的臉更少了幾分血色。
親人的不理解和僕人們的嘟囔抱怨，都讓斯嘉麗耿耿於懷。她沒辦法像上輩子那樣我行我素熟視無睹，因為這輩子她真真正正把他們當成了她的家人，她在乎她們。
她知道自己現在完全把埃倫的教養拋在了腦後，幾乎像一個□□□□的君王那樣，把家裡的大權都攬在手上。她決策果斷，眼神銳利，連她的父親也不能動搖分毫。可是她心裡的惶恐和焦急，也只能在每天下午抽空去看玫蘭妮的時候才能說出一兩分來。
玫蘭妮的溫柔中露出的剛毅讓斯嘉麗覺得她不是一個人在奮鬥，最起碼玫蘭妮永遠站在她身邊支援著她。玫荔的目光寬容而懂得，當斯嘉麗像一個孩子一樣撲倒在她懷裡傾訴自己的苦悶和努力時，玫荔就會用她的手輕輕撫弄她在被子上蹭亂的頭髮。她的擁抱不算很有力，卻給斯嘉麗的心中注入了一道暖流。
“我知道的，你這也是不得已，誰願意去苛責自己的家人呢？我真是太佩服你了，親愛的，你一個人把這麼大個莊園打理得井井有條，還每天費心來陪我說話，換了誰也不行。我真愛你。”
“不，換了你或許比我還能行呢。”斯嘉麗這話並不算是謙虛，不管是黑人還是白人都喜歡親近玫蘭妮，就連小那桑也被玫荔要求抱到她房間裡來照顧了。斯嘉麗一開始堅決不同意，怕打擾她休息，玫蘭妮就溫言細語地衝著她微笑。
“沒事的，斯嘉麗。你瞧，我也幫不上你什麼忙，我很喜歡小那桑。”
她微微偏過頭，那桑就躺在玫蘭妮身邊睡得香甜。玫荔正輕柔地撥開她被汗水浸溼的額髮，在孩子粉粉的小臉上親了親。斯嘉麗收回自己的伶牙俐齒，握住玫蘭妮的胳膊，漫出一句微不可聞的嘆息。
“我也愛你，玫荔。”